第三十八节
最后一晚,工棚里无人入睡。
有家小的,念着婆娘与孩子,但愿他们都还没有被食堂饿死;没有家小的,担忧生产队食堂饭钵里,不知还能放进多少粒米。有的在哭亲人死在工地上,同出而不能同归;还有的在骂那些在工地上扣了他们的饭、用扁担打了他们的人。
盛守仁带着耀湘与耀资两个外甥,差不多把整个工地都找遍了,就是不见小芳的影子。她柴草房里的被子还在,盛守仁只好拿过来,交给哭得死去活来的二姐夫。眼泪汪汪劝他:
“姐夫,莫哭了!或许小芳明天天未亮,就已回到家了呢?”
彭三立没说话,揩了几下眼泪。也只好保存这点希望,用破被盖住了脑壳。
张谷生张枚生兄弟俩一夜没睡着,第二天黑早就起床,到处寻找王三喜,却没找到。返家临动身,他们又到营地四周搜寻了一遍,依然没发现。香炉合作社的两百多名男女民工,早饭都没吃,背了铺盖与工具,避瘟躲灾似地逃离这个地方。他们刚转过工棚后的山沟,走在前面的一个小伙子突然惊呼起来:
“你们看那边山沟里,躺着的是不是我们村的三喜组长?”
大家朝小伙子手指的方向一看,腰间经常围扎着一根黄草绳的王三喜,俯卧在山沟里。
张氏兄弟一声喊,跳下山沟。两双拳头,一齐举起,把王三喜往死里揍,口里还一边骂着:
“你这狗杂种,原来还躲藏在这里呀!今天我们要打死你,看你还敢不敢借指挥部治安队的牌子来整治我们,动不动就克扣我们的钵饭!”
“你这根恶骚棍,以为躲得了初一,就还能躲得了十五?你以为治安队能保得了你一生一世都呈威风!今天还不是落到了你爷爷的手里吗?”
王耀湘与王耀资也想去为了小翠英揍王三喜几拳解恨。可是被他们舅舅的眼色及时制止了。
张氏兄弟打了一气,却见王三喜一点反应都没有。想这狗熊要是平常,早叫爷爷呼奶奶求饶了。张谷生把他扳过身来一看,吓了一大跳。三喜的额头上,有个大黑洞,好像是锄头或钯头等钝器所伤,满脸都是黑血。他们估计,三喜应该死在天亮之前。
张谷生被公社书记训斥过,胆子也小多了,不想再惹麻烦,火急往指挥部治安队跑。可是,治安队只有一块空牌子,人早撤了。
盛守仁看在王三喜也是同村的人,便拉住耀湘与耀资,拿钯头挖了些土就地掩埋了。
这场大雪的严寒迟迟不肯退去,看来年关别指望有好天气。路边苦枣树上的苦枣依然挂在光枝上,而它们没有哪一年不是在最后一场冰冻后才掉光;田野上房屋上不当阳的地方还躺卧着白雪,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这是雪在等伴。不一会又刮起了不大也不小的南风,俗语十二月南风鬼都怕。但归心使民工们在阴霜天下走得很快,不觉得寒冷,心情比三个月前冒着麻麻雨上工地时要好得多。只有彭三立离家越近心情越沉重。
彭三立到家时,盛信秀正在棚里洗被子。她这几天总觉得心神不定,右眼皮不顶地跳,听人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她更担心起小芳、春来与丈夫他们几个上工地的人来了。只有几天就过年了,他们就这几天会回来,应该没有事吧!快把家里的卫生搞好,还要去帮春来洗好衣服被褥;今年就接春来到我家一起过年,不能让他孤零零一个人过年。可是这场冬雪后,太阳就一直没有露面。正月不洗帐二月不洗被,不能等太阳了,得在年前洗好烧点火烤干,不然小芳一回来就没有干净被子盖呢!
“小芳回来了吗?”
彭三立一进门就紧张地大声问信秀。
信秀抬起头惊讶地瞪着他说:
“没有呀!小芳怎么啦!她为什么要提前一个人回来?走失了何得了呀!她是同春来一起动身的吗?”
彭三立一听妻子问起春来,就丢下肩上春来和小芳的被褥,忍不住大声嚎哭起来。
“呜呼——”
“小芳怎么啦?快说呀!”
信秀一催,彭三立喉咙硬得哭都哭不出声来了,两只大眼瞪着妻子流泪。
“你这死鬼,小芳春来他们到哪里去了快说呀!急死我了!”
“二姐!你莫急姐夫,我来告诉你小芳和春来的事。”
盛守仁一路在想信秀姐一定会承受不住,就紧跟在二姐夫身后跨进门来说。
他扯二姐到床边坐下,向她哭诉了春来丧命与小芳失踪的事。
盛信秀听了哭得转不过气。哭一句,就用拳头在丈夫的弯驼背上揍几下解痛。又哭又打,还是平不下气来,又骂了起来:
“你这老没用的东西,连孩子都保护不住!为何死的不是你呀!你还回来做什么?”
这一打,彭三立本觉得好受一点;这一骂,他却伤心嚎哭得一声声更持续、更沉痛:
“哎咳!老天何不让我去死呀!我何不自己去死了算了呀!哎咳咳!”
夫妻俩又骂又哭,盛守仁想劝一劝,都插不上嘴。正在这时,忽又听到茅棚外,传来女人的哭叫声。哭叫声越来越大,蒋秋生的女人奔进门来。她哭着赶过来问小芳,问小芳她的小翠英是怎么死的。盛信秀一见这个同她一样不幸的女人,反而揩着眼泪收敛起哭声。她霎时想起:上个月初十那天上午,她和眼前这个女人,还有余芝兰,三个女人一起埋葬小翠英的情景。
蒋秋生被镇压后,他的女人为了两个孩子,没日没夜地做,泥一把水一把从田里土里收获回来吃的。她未老先衰,头发斑白,满脸皱纹;一双眼睛时刻都在苦愁着。那顶“土匪婆”坏分子帽子她无法逃脱。肝气郁积导致的暗黑斑块,深浅不一布满她瘦削不堪的脸颊。
她谨小慎微看护着两个孩子一天天长大。吃一堑长一智的秦守义社长,不再把秋生叔的情份放在心上,狠心指派小翠英去水库工地。她一听到女儿被调上工地的消息,无异于听到女儿被推进火坑的噩耗。
她背着一床薄被牵女儿一路哭哭啼啼到小芳家。拉着小芳的手说:
“小芳,我家小翠英什么都不知道,我就只好全都拜托你呀!你一定要把她当亲妹妹看,多多关照呀!好人有好报,她爹的阴魂会保佑你呢!”
小翠英没有离开过娘一天,娘生怕女儿出事;她每晚都抱着狗娃子在床上哭泣,通宵睡不着。一旦睡着就做恶梦,总是梦见一条大黑狼,把小翠英踩在地上撕咬。小翠英大声哭喊着:“妈妈救命!”她不要命地朝那条大黑狼扑去。每到这时她惊醒过来,一身冷汗。再也睡不着,一直躺着流泪到天明。
这天晚上她刚上床,心就慌起来,有种不祥预感。一合上眼,就看见她的小翠英,站在她的床前,悽怆哭说:
“妈妈,我——好——冷呀!”
“妈妈,我——好——怕呢!”
“妈妈,我要——喝——水!”
“妈妈,我要——回——家!”
她惊愕地睁开眼,床前一个黑影,晃一下就消失了。窗外凄冷的雪光,依然照进窗里。霎时,黑影的恐怖与雪光的寒冷,使她控制不住在破被中连续打起了寒颤。颤抖得连床铺都在一起摆动。寒颤一直打到深夜,才稍微缓解一点。可是一合眼,就又看见了小翠英。穿着一身从来没穿过的白色衣裙,泪眼汪汪双手扶着门框,好像已经没有力气跨进来。战战兢兢站在门边,小声哭着:
“妈妈!我—回—来—了!”
她惊喜地正要伸手去牵女儿进门,突然听到敲门声:
“嘭嘭!嘭嘭!”
她惊醒了。惊恐地紧紧箍抱着狗娃,屏住呼吸不敢做声。
“蒋婶婶快开门!蒋婶婶快开门!”
她一时听不出来是谁的声音,还是不敢做声。
“蒋婶婶,你开门吧!我们是王耀湘王耀资兄弟。今晚送小翠英回来了!”
“我们现在就要赶回工地去。你快开门抱翠英进屋吧!”
耀湘耀资兄弟俩在积雪中高一脚低一脚摔了好几次。雪地里分不清岔道走了七八里错路,总算摸进了香炉村。他们全身都已汗湿,久停必定着凉。兄弟俩说完,就消失在雪地里。
蒋婶婶听清楚了,是耀湘耀资兄弟的声音。急忙从床上爬起来,衣也没有披上,鞋也没有趿着,就去开门。她慌张地摸着,把门拉开一看,外面一个人影也没有。一股冰雪冷风,直朝她只穿着一件单衣的胸前冲来。她禁不住又打了几个寒颤。再躬腰朝门旁的地上一看,却见摊放着一个大包袱。她提了一下没有提动。
这时,睡在另一间房里的余芝兰,听到耀湘耀资兄弟的敲门声,也开门出来了。她没有慌张,急忙帮着小心拆开白色包袱,躬腰一看:冰雪的光亮,照见小翠英蜷缩着,坐睡在里面。
两个女人,立即把小翠英搂抱到床上。
母亲紧紧抱着冰冷的女儿躺到被子里,像抱着一块失而复得又价值连城的宝玉,恸哭着,狂亲着。余芝兰蹲在床前,陪着哭了一阵,又劝了一阵,再去分开她们娘俩。她们像长在一起,无法分开。她只好扯上破被,重新为她们盖好。把小翠英旁边正在睡梦中的弟弟,抱到隔壁房间与盛一丁睡在一起。再过来坐在她们母女的床边,陪着一起哭泣到天亮。
天亮后,余芝兰叫儿子起来:
“一丁,你快起来!去信秀姑妈家。就说翠英姐出事了。请她来帮忙。”
盛信秀听信赶来,看着睡在娘怀里的小翠英,想起自己的大川,忍不住伤心,陪哭了一气。母亲用一夜的体温,并没有融化女儿冰一样冷的躯体;而母亲的躯体,也快成了冰块。余芝兰从自己的床铺垫被下,揭来一块破竹凉席。和盛信秀一起,把小翠英抬放到竹凉席上。小翠英还是像在母亲怀里,闭着眼睛显出一脸满足与安详。
余芝兰端来一盆热水,为这个姑娘抹一抹,好让她以更纯洁的躯体,进入天国。姑娘的母亲,还在床上哭着。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爬起来,从破柜里找出一套虽巴满补丁,但还干净的天蓝色单衣裤。她要为女儿脱去身上的脏衣服,换上干净衣服。她脱去女儿那条破烂的红短内裤时,发现短裤内裆上,沾有好多块暗黑色血污,还有脏兮兮粘液。她立刻想到,女儿还没有发育。
她的手禁不住发抖。抖着抖着,又晕倒在地不省人事。
盛信秀与余芝兰急忙抬她上床。盛信秀掐住她的人中,余芝兰抚摸理顺她的手脚与胸脯。忙了半顿饭工夫,才把她救醒过来。
盛信秀为小翠英继续换好衣服,又拿包她回来的那块破白被单盖在她的身上。
等到小翠英的母亲清醒过来后,盛信秀与余芝兰,抬起竹凉席,一步步往公坟咀走去。一脸悲痛又陡然增加了一腔仇恨的母亲,牵着那年龄已满十岁,身高还不到六岁的儿子,紧跟在破竹凉席后面一声声哭喊着:
“我苦命的翠翠——呀!
娘知道你死得冤——呀!
娘没有能力,只能等你弟弟长大后,为你报仇!你要等着呀!”
在小翠英的父亲蒋秋生的脚下,她们挖了一个小土坑。小小个子的盛一丁,带着那个被母亲寄予报仇厚望的狗娃子,一起跑到生产队食堂的柴草屋里,一人抱了一大捆稻草来,撒放在小翠英姐姐周围。他们要让她和白色被单,永远干干净净。
天空还是阴沉寒冷。
女人埋葬女人的历史,便由盛信秀与余芝兰,在胭脂湖畔的公坟咀这块雪地上开创!
彭三立还在“哎咳咳!哎咳咳!”一声声哭叫着,盛守仁扶他躺到床上,然后流着泪悄悄出了门。茅棚里继续坐哭的,只剩两个女人。盛信秀同时失去了春来与小芳,活的不见人,死的未见尸。她受的打击,比蒋秋生女人更加沉重。
她们拥抱着,在破茅棚里哭了整整一个下午。
茅棚草檐下吊挂着一根根长短不一的冰凌,直到黄昏,冰凌都没有融掉下一滴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