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节

    大雪虽然停歇下来,天空依然昏沉低矮。 黄泥大埧两端的黄土山,像两头巨大的白肥猪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埧内的水,已经结上了冰。冰上的雪,像浸了水的棉,白得不如山上的雪耀眼。挖土挑土的民工和新堆起的泥土,在白雪的反衬下,显得格外暗黑。一去一返两条紧挨着的平行通道上,都用稻草铺着。民工们每踩一脚,都会发出像踩在破瓷碎瓦上的声响。
    工棚大大小小高高低低,都被积雪掩盖得严严实实。只有冒出烟来的棚子上,才露出一个箩筐大的黑洞。那便是各民工组的伙房棚。除伙房棚和工程指挥部的棚子,其余棚子里的人,早都去了工地。但是,有一间柴草棚里,还躺着小翠英。
    小翠英来工地没挑几天土就病倒了。她穿单衣干活,没有经受起严寒的考验。躺卧在柴草屋里,一直发着高烧,昏迷不醒讲胡话。
    “妈妈,我——好——冷呀!”
    “妈妈,我——好——怕呢!”
    “妈妈,我——要——喝——水!”
    “妈妈,我——要——回——家!”
    突然“嘣”的一声,柴草房的破门被人一脚踢开。一股砭人肌骨的寒风立即冲了进来。
    小翠英不知道有风进来,也不知道有人进来,依然躺卧在昏黑的柴草堆中说胡话。三喜组长躬下腰,摸了摸小翠英的额头,烫手;仔细听她说话,含含糊糊从嘴皮里挤出来。他判断,小翠英神志不清了。便将手继续探摸下去。
    当摸到她那狭窄而又贫乏,但同样烫手的胸脯上时,三喜发现:这里除了她急速的心跳,和嶙峋的肋骨,什么都没有。
    那只手,继续往下摸。
    “住手!你想干什么?”
    随着一声大喝,彭小芳突然冲了进来。
    盛守仁这个不老实的地主份子,早就留心提防着王三喜。刚才见三喜匆匆回营地,料想会来寻小翠英麻烦。他想,这事只有交小芳去办才合适。盛守仁小声嘱咐小芳:
    “你马上回柴草房!保护翠英。如果王三喜胆敢对你也无礼动粗,就向营地伙食部大声呼救,或者向伙食部逃跑,一定要在保护好自己的前提下救小翠英。”
    三喜组长急忙站起身来大声责问:
    “为什么不向我请假私自回营地?”
    “我回来取一件东西!”
    小芳愤怒地回答。
    “取什么东西?”
    三喜组长心虚地追问,想转移目标。
    “女人用的东西,你管不着,快出去!”
    小芳边说边把他推出门外。
    晚上十点收工,小芳一踏进柴草屋,就急忙点灯看小翠英。
    小翠英已僵卧在破被上。她的上身,只穿了件浅蓝色长袖旧衬衣,五颗布扣都敞开着;下身穿着条破烂的红短裤。除了脸部还有点肉,头部以下,极像一具穿了衣服的木乃伊。
    她慌忙抱起小翠英,放进她们俩共睡的破被里。
    **千民工的工地上,每天都有好几个死人要处理。有的因没完成当天的土方任务被打死,有的因逃跑未遂被抓回来打死;有的直接累、饿而死;有因工地上缺医少药,得病无救死的;也有不堪重负自寻了断的。这些人如果死在夜晚,只等天一亮,就会由工地治安队拖到黄泥坝堤坡下的深沟里掩埋。
    小芳抱着小翠英,在破被里越哭越伤心。棚里其他女人陪哭了一阵,就都累困睡下了。小芳想,不能让小翠英去那深沟里做孤魂野鬼。她擦了眼泪,摸到男民工的住宿棚门口,向棚里小声呼叫:
    “舅舅,你起来一下!”
    盛守仁估计小翠英出了事,赶忙爬起来,走出棚外。
    “舅舅快想想办法,把小翠英送回去!”
    小芳扯着舅舅的衣,哭着说。
    盛守仁:“小翠英怎么啦?”
    小芳:“晚上回来时,她就冻死了!她的衣服好像是被人扯开的。”
    盛守仁沉思了片刻,就向耀湘耀资兄弟做工作:
    “耀湘、耀资,你们还没睡着吧?出来一下。”
    兄弟俩打着哈欠,披着上衣躬出棚口。
    盛守仁:“今夜得辛苦你们兄弟。趁黑夜,把小翠英用被单包好,你们轮换着扛背她回家去。”
    兄弟俩同声问:“为什么要背她?”
    盛守仁小声回答:“死了!”
    “舅舅,我也去帮忙背小翠英吧!”
    李春来说着,窜出工棚门。他在听小芳叫舅舅时,就准备起来打听是怎么回事。
    盛守仁:“你这几天还发着高烧,不能去!”
    耀湘耀资兄弟背走小翠英后,小芳抱着破被,把它当成小翠英,哭了一整夜。
    第二天在工地上吃早餐时,三喜组长看到小芳的眼睛红肿厉害,干瘦的脸上,原来那对酒窝浅多了,还装满了泪水。他有点心慌,急忙避开她的眼光。
    截流日期一天天临近;工程进度抓得越来越紧。盛守仁也越来越承受不住。他先天没有二姐夫三姐夫那样强硬的筋骨,后天只有《四书》《五经》的专攻,缺少犁耙锹锄的锻炼。王三喜连他上茅厕的权利都剥夺了,他在排除自寻短见后,首选的是逃。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不逃,必定会累、饿而死,逃的话,或许存有一线生机。
    这几天,他在酝酿计划窥伺机会。
    这晚他躺着一动不动,却在留心着时间。工地广播每夜十点正停播,他等广播结束后约莫个把时辰,悄悄爬起来,轻轻拉开工棚栅门。出来后又轻轻拉合,像做贼第一次作案,异常惊慌。其实大可不必紧张,棚子里的人,一天劳累,个个早都睡死了。谁还会去留意他呢?
    没有月亮,他仰头看了看北斗,便朝南向县城方向摸去。
    冰雪覆盖了一切路面,寒冷的星光下他在茫茫雪地上一步步艰难探摸着。大半夜过去了,他还没有走出黄泥坝水库建设工区。眼看天大亮起来,他只好蹲在一丘农田的排水沟里。
    铺满积雪的田野上,没有一点遮拦,一眼望去可以扫描一个村庄。不一会,他看到村口对面,走过来一队人。有十几个,手里还拿着长木棍。他估计是工地治安管理队的人,心想这次死定了。他干脆躺卧在水沟里,水沟里的雪水被冻上了。他一点都不觉得冷,只是全身控制不住哆嗦起来。
    那一队人看着就要过去了,他正侥幸得脱,忽然听到其中一个说:
    “你们慢点走,我要小解!”
    要小解的人说着,便朝水沟这边走来。盛守仁只好闭上两只眼睛来个掩耳盗铃——他没看见别人,就等于别人也没看见他。
    “这水沟里又躲藏着一个人!”
    随着小解人的一声惊叫,盛守仁眼前顷刻便一片黑色。他想:当年没有死于王三喜的三脚,这次还是逃不出他的手心。
    他紧张得快晕厥了。
    那人就在盛守仁身旁行起事来。盛守仁只能闭着眼睛,无法闭得住耳朵。尿水冲击冰雪的声音并不响亮,但他听了好像就是冲击在他脚下的涛声。他不敢睁开眼睛,看看在他旁边拉尿的人有多高大的身材。不过他断定,这个人拉了一泡世界上最大的尿。因为拉的时间比人家倒一大壶开水还要长。
    其实他并不是嫌尿长,他希望这泡尿继续拉上十天半月,最好能像洪水,把他和这铺满积雪的田野一起淹没。
    拉尿的人像是要故意折磨盛守仁,慢慢悠悠拉完后,再慢慢悠悠去扎紧所有的裤头,好像忘记了刚才只是解的小便,以为是解的大便。待收拾停当他才躬下腰来,像捡拾起刚刚被他一箭射死完全不怕跑掉的一只猎物,抓着衣领把盛守仁从田沟里提起来;再拖带到那一队为了等他慢慢走着的人后面,继续向工程指挥部方向走去。
    “又抓了一个什么人?让我来看看!”
    走在最前面的大个子,转身走过来说。他说话的声调,盛守仁听起来,有种监斩官在临刑前要对犯人验明正身的感觉。
    盛守仁干脆把眼睛闭了。他认为迟死不如早死,反正生不如死。大丈夫可杀不可辱,我不看你们,你们也辱不到我。
    “你不是盛秀才的公子盛守仁吗?请打开眼睛,看看我是谁!”
    盛家公子哪敢睁眼?双脚立刻发软,瘫倒在地。
    不知过了多久,盛守仁苏醒睁开眼,看到只有大个子站在他面前。其余的人,大个子打发先去指挥部了。大个子扶他吃力地站了起来,他仔细辨认了好一阵才认出这个扶他的人,原来是邻村的司马西春。记得小时候,司马西春常来家问父亲读什么书的事。听父亲常夸奖他:
    “司马家这孩子,读书悟性很高,是块可琢之玉。只可惜家境贫寒,无钱深造,不然前途不可估量!”
    盛守仁面对司马西春,只好实话实说:
    “西春老弟,救救我呀!”
    “我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工程技术员,恐怕救不了你呀!不过,我要提醒你,跑出去也会被饿死。如果被抓回来,肯定会被工程治安队打死。你还是同我回工地吧!我就说安排你量了两个钟头土方。明天带你去指挥部找刘医生,我同他的关系还比较好,请他为你开一张病休条休息几天。
    工程快合龙截流,民工也快撤了,何必还去冒险呢?”
    司马西春诚恳地说。
    第二天,司马西春果真给盛守仁帮忙,弄来了一张休息三天的救命“病休条”。
    农历十二月二十四,胭脂湖流域风俗过小年。不管家里有多贫穷,过小年都要想办法弄点好吃的。几个月来,黄泥坝水库建设工地上的民工,也都在为这一天的到来拼命加班加点。因为这一天,水库大坝合龙截流。指挥部一个月前就发出通知:
    “……为了确保水库大坝如期合龙截流,现通知各伙食团,在农历十二月二十四日(即过小年)那天,切实改善一下民工的伙食。”
    这天王三喜黑早起来就吩咐:
    “彭三立、王有田与盛守仁,你们三个地富份子,今天先把工棚旁的茅厕掏尽,再去工地吃早餐。”
    他知道今天伙食好点,有意不让这几个阶级敌人去享受。
    人不相同皮肉相同。三个阶级敌人的口味爱好,其实同贫下中农也没有什么差别。他们以比在工地上挑土高出十倍的劲头尽快掏完茅厕,赶忙往工地跑。半路上,突然闻到一丝荤腥味,一丝十分诱人的心肺汤香味。追着香气,他们低头仔细一看地上,真的是心肺肉汤泼洒在地。雪地上流湿了一大块。
    原来送早餐的走得太急,冰雪又滑跌了一跤,泼倒了大半桶心肺汤在路上。当时能够用手捧起来的汤水,都被他们和汤和雪,一齐捧回了木桶。
    盛守仁郎舅三兄弟都瞪着眼躬下腰去,看见一个冰雪脚印里,居然还残留下薄薄一层心肺汤,幸好还没冻上。三个人谁也不讲谦让,谁也不讲风度,都急忙趴下地。三个脑袋紧盖着那一个脚印,三条长舌一齐伸到那个脚印里,尽情地吮舔起来。只可恨脚印太小,很快就被他们吮舔得干干净净。起来后,他们的舌头还在嘴唇上下左右绕圈。那种人间的口福享受,难以言表。
    大坝截流具体时间定在十二点正。早餐吃了心肺汤,全体民工的劳动热情,被调试到了最佳状态。大坝上的所有高音喇叭也开到了最大功率。义勇军进行曲夹杂着民工们的“喔嗬”呼叫声,使在场的人无不为之精神振奋。大坝南北衔接口,很快只有两米来宽了。大坝内外的水位,也迅速拉开落差,流速越来越快。运土的队伍像链条飞转,但是,一担担黄土一倒下去,立即被水流冲得无影无踪。
    这时工程技术组的人来了。他们立即组织精干劳力突击队(二十个人一组,去抬来水泥三锥体。一个水泥三锥体,大约有一吨重。),李春来被选派去了突击队。
    十一点三十分,南北大坝衔接的龙口上,都堆着五个水泥锥体。技术组长一声哨响,人们一齐把水泥锥体向龙口推下去。
    水泥锥体太重,向下倾倒时,刚挑来的新土便被压得崩坍下去。
    彭小芳正好在龙口倒了泥土,还没来得及转身退回,身子便随着泥土坍塌下去。李春来正在旁边,迅猛跃起,跳到小芳身边,抱住小芳向上抛起。小芳被抛落在上面稍坚实一点的泥土上,旁边的人迅速接住,把她拉到了安全位置。小芳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转过头来,却眼睁睁看着春来表哥,被水泥锥体压住了一条腿,一秒秒向下沉去。
    一眨眼,春来表哥随同水泥锥体,都沉入水下看不见了。
    小芳这时才突然醒悟过来,歇斯底里地嚎叫:
    “表哥!表哥!表哥呀!呜哇——!”
    她几次要跳下龙口,同春来表哥一起走。耀湘耀资兄弟紧紧拉住了她。
    彭三立自从失去了大川,就把春来当作了自己的儿子。他趴在大坝上,也要向龙口里滚下去。盛守仁与王有田紧紧拖住他。三个大男人抱在一起,望着流速极快的龙口黄水,眼泪鼻涕以及嘶硬喉咙里挤胀出来的苦痰,一齐在他们胸腹前流淌。
    十一点五十分,截流成功。一担担黄土,终于把龙口填平了。
    高音喇叭立即播放:
    “黄泥坝水库大坝成功截流,充分体现了我们党的领导无比英明,充分体现了我国社会主义制度无比优越!
    这是全县人民的胜利!
    这是全县人民的骄傲!
    ……”
    不一会,中餐抬到了大坝上。
    几个月来,每人第一次分到了一小片猪肉。盛守仁、彭三立、王有田,还有耀湘与耀资,都端着饭钵来到截流处,低头向春来默哀。然后,都把手里的全部饭菜,一齐抛到了浑浊的湖水里。
    他们要让春来吃顿饱饭,过好1959年的农历小年!
    他们再找小芳时,小芳却不见了。
    他们分头在大坝上呼喊,没有人应。只听到工地高音喇叭还在重复播放:
    “这是全县人民的胜利!
    这是全县人民的骄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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