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节

    这年深秋的气候,与往年没有什么不同。 重阳节一过,肃杀的霜风便开始刺痛人们的脸;大地上雾霭蒙蒙,一连几天的秋风麻雨,均均匀匀飘洒在阴沉的天底下。茅草房顶长出了密密麻麻的白色霉菌。林子里听不到鸟叫,片片黄叶带雨随风飘落。遍地的红薯藤一天天失去了绿色,满腹焦急一脸愁容,渴望人们快来挖取泥下的果实。大片大片水稻田里,滤水沟水流并不通畅,本正需要晒田不该积水的季节却滤不尽雨水,泛黄的稻茎渐渐支持不住沉甸甸的稻穗,秋雨秋风一道把它们压倒浸泡在泥水里。
    盛守仁裹着一件老蓝色破棉袄,穿一条青色“牛长脚”半筒单长裤。他用竹篾箢箕挑着一床破棉絮与一把四齿钯头,光着脑袋站立在香炉合作社(原来的村公所)门前的禾场中。禾场中站着两百多个像他一样装备的男人。大门旁的土台上,秦守义社长和王三喜,正在小声交流意见。
    “屁眼里屙尿。看秦社长又玩新鲜名堂了呢!”
    人群里,张谷生笑着对他的弟弟张枚生说。
    “是呀!你晓得他的这个‘纲要’是个么子把戏吗?”
    弟弟问哥哥。
    “只有天晓得?反正只要上面打个屁下来,他都会双手捧着去嗅闻三天。”
    下了台的张社长,指了指土台后的宣传墙继续说,
    “么子‘水利是命脉’?其实对他秦社长来说,服从上级才是命脉!”
    秦守义当官,当得越来越谨慎。丢官的教训,使他对上级的各项指示,唯恐不能尽职尽责,不敢存有草率搪塞的丝毫意念。没待盛守仁、彭三立和王有田三个地富份子把公坟咀的尸骨熬尽,也没待田中的尸水,把村里人的手脚烂透,他就根据上级的指示精神,擦去了宣传墙上的“不怕做不到,关键积肥料”,换成“农业跨纲要,水利是命脉”几个字。
    认得字的人都明白,上级指导农村工作的重心,已由积肥转移到兴修水利上来了。不认得字的人也能想得到:村里树木砍尽了,土窑炉停烧了,钢铁也就炼成了;老房屋拆尽了,坟墓也掘尽了的时候,积肥任务也就出色完成。
    秦守义不计前嫌,请王三喜二度出山。让他带领全社两百多个男劳力,去黄泥坝公社修建水库。秦社长看上三喜办事热情高,加上他的聋子老娘已死,正好无牵无挂搞工作。有人说,三喜娘是被饿死的。原因很简单,他娘病卧在床,三喜代娘从食堂端饭回来,在路上,也代娘把饭吃了。
    王三喜走在前面,腰上系了根粗草绳。后面的队伍走得很慢,每个人的脸都同头顶的麻雨天一样阴沉。唯独三喜组长的心情非常好。他的好心情,源于秦守义社长对他的赏识。张谷生办食堂,把他与老娘赶出盛家屋场,丢尽了他农会委员的面子。他决心要当好这个民工组长,搞出点成绩给张谷生看看。也要利用组长职权给点颜色让张谷生看看。
    黄泥坝离香炉村二十里左右,位于胭脂湖的上游。南北两座较高的黄泥土山,夹着胭脂湖上游一条长约十里的支流,支流水面宽约一里。修建黄泥坝水库,就是人工搬移两边黄土山,筑成大坝腰截支流。把上游的春水堵在坝里,以便夏秋两季,灌溉下游几个公社的农田。
    “茶汤饭不用菜,溜溜路走得快。”民工们一身雨水满脚黄泥,赶到极其简陋的住宿工棚时,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大家抢在天黑前棚子里还看得见,忙把稻草铺好垫上破棉絮。
    工棚极其简陋,就是在几根枯楠竹“人”字架上,铺盖一块篾晒簟。雨稍微大一点,篾晒簟的缝隙里,就像筛子把雨水筛落下来。
    等到盛守仁和他的两个姐夫、三个外甥最后在棚口处铺开稻草时,工棚里无奈的叹息与疲惫的鼾声,已响成一片。
    第二天黑早外面还看不见人,三喜就站在工棚口大喊:
    “快起来!快起来!工程指挥部的规定:每天人均要挖、挑两立方米山土填筑拦河大坝。你们要把工具带齐备,营房离工地大约有两里路远,工程治安队管得严,不会让你们随便跑回棚来拿。吃饭也在工地上,工棚只起睡觉时遮露的作用。”
    他刚说完,指挥部的高音喇叭播放起床号:
    “哒哒哒嘀!哒哒哒嘀!”
    刚两天下来,盛守仁就支持不住了。担担黄土都有一百多斤,运脚又有两百多米,劳动强度对他来说几近极限。工地食堂的饭钵,比生产队食堂的饭钵还要小。到下午时,一担土他要歇三次才能移完全程。
    他每送一担土回转时,总想着时间快点过;渴望工地早、中、晚准时播放的三次广播早点响起。三次广播内容编排大同小异:国内外一派大好形势播报后,便是水库建筑工程进度与战地新闻。新闻主要表扬先进,批评后进。盛守仁对广播内容并没有兴趣,只是分散一点注意力,免得老想着挑土的痛苦。再就是知道了时间,可以去一趟茅厕了。
    到了下午四五点,民工们最疲劳,最需要打气。工地每天一次“游斗”,就会按时到来。被“游斗”的人,十几个一组。他们的双手,被反缚在背后。又被连在一根粗大的麻绳上,走成一路纵队。他们的胸前,都挂了块较大的木牌。木牌上的文字,准确标明各人的姓名和罪名。罪名无外乎“装病偷懒”、“消极怠工”、“屡抓屡逃”与“乱说怪话”等等。他们由工地治安队带路,一个工区一个工区亮相。每到一个工区,先听口令纵队停下,然后向左或向右转体九十度,面向正在挖土、挑土的民工。比起那些不停不住挖土挑土的民工,被游斗的人员更显得面目黧黑、表情木然;亮相三分钟后,这些同命的另类,又要转体九十度,横队恢复纵队,开赴下一个工区。
    盛守仁一看游斗队伍来了,就往茅厕躲,他不忍心看。这些天来,茅厕成了他的临时避难所。挑担子这气力工夫,不比手面工夫,靠的是父母给的身体本钱,而不是技术。三天工夫,犹如猛虎洗脸。他本来身体单薄,加上王三喜踢断过三根肋骨。实在受不住,只好蹲到工地上的临时茅厕里去,做个拉屎样。他一天去蹲四次茅厕,等于比别人多休息了四次。工地每天三次广播和一次游斗,为他上茅厕准确报时。其实一天就吃了那么一点点东西,做胡椒都不辣,一次茅厕也没有东西拉呀!纯粹是拖时间,节省一点体力。
    工地茅厕只用三块草蓆,半围着一个泥土坑。翘露着屁股较长时间蹲在里面,又冷又臭。盛守仁实在也是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盛守仁不停地往茅厕跑,一进去就呆几支烟工夫。工地上简陋的临时性厕所,四面通风又透光,一个人在里面时间呆长了,外面的人自然看得清楚。王三喜跑进茅厕,趁盛守仁还没系好裤子,就狠狠地扫了他好几个耳光。
    厉声骂道:
    “你这个死不老实的地主份子!只躲在这里偷懒,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每餐吃多了,要不停地来屙?今天的中餐,我就不给你吃了!”
    盛守仁双手还搂着裤子,王三喜就揪着他的耳朵,把他从茅厕拉到土坎里。向其他人吩咐:
    “盛地主每天的两方土,我单独给他计量,你们都不要同他交伙。让他自挖自挑,不完成不吃饭。看他还敢不敢去茅厕偷懒!”
    王三喜正愁没办法提高挑土效率。盛守仁躲茅厕,他想到了从黑‘四类’份子开刀杀鸡儆猴的老办法。这整治阶级敌人,不是我的老本行吗?吃中饭的时候,他借故也扣去彭三立、王有田的蒸钵饭。给彭三立定的罪名是“挨干”。方言“挨干”的意思就是有力不肯出。即游斗木牌上的“消极怠工”。
    他指着彭地主的鼻子说:
    “你这个死不老实的彭地主!人长得武高武大,挑土却从不肯比别人多挑一点点。扣去今天的饭菜!”
    转过身,又指着王有田:
    “王有田你这个狡猾透顶的富农份子!装什么病?吃得饭屙得屎,你病在哪里?扣去装病的人一天饭菜!”
    王有田来工地那天被麻雨淋感冒了,一直高烧不退,全身乏力,脚都提不起来。昨天没有吃一粒饭,还强迫自己挑土。今天早上,他估计再不吃一点东西下肚,肯定会倒在工地上,就强迫自己吃下了半钵饭。另半钵,分夹给了耀湘与耀资。王三喜看见了,当即就指责:
    “这个富农份子不老实,吃得饭就是没有病。”
    王三喜判盛守仁的罪名,当然就是躲在茅厕偷懒。对盛守仁说:
    “挑土时,你蹲在茅厕里不出来。蹲一次茅厕,就扣除你一天的饭菜。先把你的肠肚饿空,看你还有没有东西要屙。”
    盛守仁没有话说。一手拉着二姐夫,一手拉着三姐夫,走到离饭钵远一点的土坎下。坐在地上,一起叹饿气。
    晚上收工刚进工棚,王三喜大声说:
    “喂!你们今晚都慢点睡下,开一个钟头的批斗会。”
    一天劳累,民工只怕找不到铺被,谁还愿去批斗谁呀!不理他,都把被子盖着脑壳。
    三喜见没人响应,就生气地接着吩咐:
    “村农会的几个武装,你们都给我起来!拿根竹扁担,用劲打这几个不老实的阶级敌人!”
    他叫的几个小伙子都是“土改”运动时亲手培养的,可是他的老部下不听使唤了。躺在破被里,装着没听见打起鼾来。
    三喜组长喊不动他们很是气愤。转过身来,命令李春来、王耀湘与王耀资三表兄弟:
    “你们几个地富崽子,看着干什么?他们不起来打,你们来打!”
    说着,就把几根竹扁担递给他们。
    用竹扁担打自己的亲人。耀湘与耀资还没动手,手就颤抖,竹扁担举都举不起来。王有田看着两个儿子,示意他们可以打。可是这两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孩子,同时哭了起来。
    三喜组长见状,就进一步威胁:
    “舍不得打是吗?那我就去请外村的人来打好了!”
    盛守仁一听要请外村的人来,父亲惨死在文家坝人手下的情景,立刻呈现在他的眼前。他想三喜说得出来,也做得出来。又记起前天凌晨摸黑上工地,路过山塘湾合作社民工住宿工棚,听到工棚里有几个人在小声咒骂:
    “胡界保,这个遭不到好死的杂毛!我们组里昨晚又被他用竹扁担打死两个人在被窝里了。”
    “赵国武那个地主份子,只怕不是被扁担打死的,是饿死的!他那么武高武大的,吃那么一小钵饭,不知放到他肚子的哪个角上呢!昨晚界保杂毛一连猛力打了他几十扁担,我看到赵地主在被窝里动都没动一下。估计打之前他就已经饿断气了。”
    盛守仁越想越怕,就急忙对春来、耀湘与耀资兄弟说:
    “打吧!打吧!孩子们,先从我打起!”
    语气里既有鼓励,又有请求。
    还是李春来先理解到了舅舅的意思。他不想让耀湘、耀资为难,艰难举起了竹扁担。他举得重,落得轻,打在他三姨父王有田黑瘦的肩背上。两个表弟只得也学表哥。他们的扁担,分别击在二姨父彭三立和舅舅盛守仁的肩背上。
    昏暗的油灯下,竹扁担与人肉的碰击声,听起来杂乱无章,却又坚实敦厚。打与被打的,心里都在流血;所有缩躲在破被里的人,颤栗不止。
    盛守仁这一夜都没有合上眼。被扣饭,被罚打,都还不是他无法入睡的原因。不停呼啸的北风在告诉他,寒冷可能会来要他的命。工棚里很黑,顶上单层的竹篾晒簟,被北风一阵阵鼓起来,又一次次放下。别人都把脑壳埋进破被里,只有他,一直把头伸出被外。因为他时刻担心着晒簟会被大风揭起吹走。
    黑清早,工地高音喇叭照常把他们叫起来。风已经停了,工棚外下起了大雪,工棚内下起了小雪,破被上浮起薄薄一层。小雪如柳絮,大雪似棉朵。大大小小纷纷扬扬,成了一个混沌世界。
    冒着大雪挑土,能见度不过一两丈。指挥部派治安队员在前面踩出脚印引道,不肯停工。
    南方的雪总是这样:白天满天翻飞着,夜晚停下来,把白天飘撒下来的雪,牢牢冻住。“冬土如铁,春土如雪。”民工挖冻土费劲,雪地上运土更费劲。
    大雪严重影响了工程进度。工程指挥部分析情况,如果不增加劳力,那么不可能在年前完成大坝合龙截流任务。于是请示县委,由县委向黄泥埧及邻近公社下达增员通知:
    “……黄泥坝水库附近的生产队,不分男女老少,一齐上阵;邻公社的每个生产队,增调两个年轻劳动力。如果生产队男劳力全上了,年轻力壮的女劳力也行,必须保证人数。只有人多力量大,才能确保春节前水库大坝合龙截流……”
    秦守义社长手里拿着《增调劳力上水库工地的紧急通知》,心里比食堂保管室断粮了还着急。全社的男劳力,除了社长自己,就只剩下些老弱病残了,幸好通知上有交待女劳力也行。彭家咀生产队和桐子坡生产队的女人,他挑来选去,觉得都拿不出手。最后还是横下心来,把彭三立的女儿彭小芳,蒋秋生女儿小翠英派上。小翠英还不满十五岁。
    第二天清晨,秦守义社长冒着风雪,亲自护送。从各生产队挑选出来的二十多个女人,都还比较年轻,紧紧跟在秦社长后面,准时到达黄泥坝水库工地。
    小翠英长得极像她父亲蒋秋生。长眉目,大眼睛,高鼻梁,小嘴巴。完全不是八年前,在斗争会台下挨母亲三个耳光的哭娃娃了。不过,她面色蜡黄,神情呆滞,毫无十四五岁姑娘的活力;身材矮小,胸部干瘪,还完全没有开始发育。她初离母亲与弟弟伶俜无依,紧紧扯着小芳姐。来工地好几天,都还是满眼蓄泪,胆怯地看着眼前陌生的一切。
    女民工安排睡在伙食部的柴草棚里。她们的地铺周围,都是柴草,比男工棚倒是要暖和一点。
    县委对工程进度一天比一天催得急;水库修建工程指挥部更是一天比一天抓得紧。工地广播加大了功率,铁喇叭里喊出来的巨大“喔嗬!”声,天没亮就喊起,一直喊到半夜,差不多要喊二十个小时。
    指挥部不但从时间上抓,还试图从强度上抓。大力推广香炉村王三喜组长的做法:冰天雪地,强令男民工赤膊鏖战;女民工单衣上阵。不卖力挑土,就会被活活冻死。还派人抱许多红、白与绿色的小纸旗,站在运土队伍的过道口,检查箢箕中的泥土分量。挑得满的,就为你在泥土上插上红旗,其次白旗,少的就是插绿旗了。那个时候的绿色,并没有现在的“绿色食品”、“绿色通道”这样时髦,什么都是绿色的好。插上了绿旗子,比戴上了绿帽子还要可耻。
    这天上午雪刚停下,工地上就听人群中一阵惊叫。接着是群体起哄的“喔嗬!”声。小翠英定睛一看,吓出一身冷汗。同她们一道增调来的柳青嫂,学男人打起赤膊挑土。赤膊女人挑着土,喊着“喔嗬——!”奔跑着。一点都没有害羞的表情。原来,王三喜当着众人作了承诺:
    “不管哪个女人,只要打赤膊挑土,晚餐奖励半钵米饭!”
    男人们发了几声喊,很快就平息下来。不只没有了气力喊,更是没有了兴趣喊。因为这个女人比男人除了头发长点,其余看得见的部位,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两个黑**,比男人的稍大一点点;两个黑**下,还比男人多挂了两个干瘪的肉皮袋。肉皮袋里条条肋骨,好几丈远都历历可数。
    这天收工同平常一样,也是晚上十点多钟。可天气特别寒冷。小翠英摸进工棚,脚都来不及洗就躲进破被。她牙嗑着牙,打摆子似地全身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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