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节
彭大川的妹妹彭小芳,已满十七岁。 五官长得同她妈这个年龄时一个模样,只是身材过于单瘦,面色蜡黄。盛信秀摸着女儿发黄的头发,总是摇头叹息:
“小芳呀!只怪吃这两年食堂,要不的话,你不会长得这样黄皮剐瘦哟!”
李春来的父母去世后,彭小芳对春来表哥,格外关心起来。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情感。不知是同情还是爱情,她总想着找机会去看看表哥。
彭小芳这天起床,拿半截断木梳在头上拖了几下,让睡乱了的几根黄发不再鸟窠一样散架在头上。她妈妈从棚外跑进来说:
“小芳,你快去春来表哥家!看你哥在做什么,为什么还不回来?”
“我就去!”
小芳说着就动身。
大川没有像平常一样,准时从春来家回食堂吃早饭。盛信秀有不祥的预感。她刚到食堂,砍树组正在点名:
“彭大川!”
没有人应。
“彭大川半小时内不到达砍树组,今天的两顿饭只怕都会泡汤(扣掉)喽!”
砍树组里有人小声说。
饭是什么概念呀?饭就是命呢!盛信秀急忙说:
“我打发小芳喊他去了,马上就到!”
彭小芳提脚飞跑,先跑到春来表哥的茅棚前,门敞开着里面没人。转身再往李家围子食堂跑,没有表哥的影子;问了好几个人,扑了好几处空。最后还是在村学校后山上,才找到了她的春来表哥。
李春来天亮时赶了回来。先到湖里,把满脸与满口的臭屎,以及全身血迹洗一洗;再回家穿了长衣裤,把全身被竹板抽的痕迹,荆棘刺扎的痕迹,以及蚊虫叮咬的痕迹全都遮住。他来不及赶到食堂里去吃早餐,直接去了砍树组。
春来一见到表妹小芳,心脏都快停摆了。暗暗苦叫:
“大川呀!你是不是在湖里把门板给弄离手了?哥哥对不起你呀!”
眼泪直簌簌流了下来。
彭大川失踪整整四天。彭三立与盛信秀都急疯了。秦守义社长知道后,立即吩咐食堂:
“一天不找回来彭大川,就扣他们全家一天的饭菜!”
其实不逼他们,也会拼命去找,给他们饭菜,也无法吃得下去。
春来带着小芳,白天挤时间,去湖边瞭望几次;晚上不停绕湖边呼喊。
“大川!你在哪里?”
“哥!你快回来呀!”
他们的喉咙都喊哑了,湖水依然平静无声。
这么长时间没有大川的信息,盛信秀心想:是不是他怕春来哥被抓了,已供出他来,不敢回家跑到外地逃生去了呢?但愿这样。她不敢想象除这个结果外的其它不幸。夜深时,她坐在大川的床上,小声说:
“大川呀,你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吧!跑到那些不吃食堂的地方去。不要记着家,只要不被饿死,远点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她说着说着,不禁哭了起来。彭三立见她又哭,便劝道:
“你还是多少睡一会吧!这么多天也没吃一点点。
这天晚上,老天居然恩赐了人们一点凉爽,刮了一场特大的风暴。瓢泼大雨下了大半夜,风暴过后,浑黄的湖水迅猛上涨,掩盖了一大截岸坡。暑天里难得的强大北风,卷起湖中许多湖草。湖草被巨浪推到岸边。
清早,公坟咀湖岸一堆湖草旁,摊着一具难看极了的腐尸。尸体上唯一的黑短裤,绷紧箍着臀部一小截。短裤以外的全部裸露部分,都已肿胀腐烂。那大肚子,像个快要吹破的暗黑色气球;脸部肿胀得面目全非,根本不可能让生前认识他的人,还叫得出这具尸体的名字。手臂与腿脚,肿胀得只能向四周展开,像个“大”字。
盛信秀仅凭那条短裤,就能确定这具尸体只能属于他的儿子大川。她疯子一般哭奔到尸体旁,哀声大呼:
“大川!我苦命的儿呀——!”
听到母亲的恸哭声,大川肿胀得没有缝隙的嘴里,哇地涌出一股黑水。他那鼓胀的肚子,立即缩了下去。顿时,一股恶臭弥撒在空中。数以万计的绿头苍蝇,立时遮盖住了大川的全身。
彭三立夫妇一屁股坐在儿子的身旁,双手拍打着苍蝇,一声声哀嚎;春来与小芳,还有盛守仁带着儿子一丁,都跪在这个巨大的黑色“大”字旁,捂着鼻子哀泣了好久好久。
彭大川的死,除了亲人永远伤心,村里人很快就没有了一丝悲悯。人们唯一悲悯着食堂里饭钵中的米饭,一天比一天减少。秦守义社长最关心的却不是饭钵,而是上级的新政策需要积极宣传发动与马上贯彻落实。这天早餐后,他在宣传栏中“大跃进、总路线、人民公社,三面红旗万万岁!”的下边,又加上了二十个黑色大字: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少产;
不怕做不到,关键积肥料”
于是老旧住屋,便被确定做肥料。据说,老屋年深月久,地脚泥土是特别好的复合肥料。饱含氮、磷、钾等农作物生长最需要的元素。
盛守仁的茅棚,只有几年历史,称不上老屋。但因为茅棚的主人姓“地”,而被第一个掀翻。泥墙和茅草,都被社员们一担担运到了水田里。
房屋做了肥料的人家,都被安排挤住到离食堂近的人家。反正都吃食堂,各家不要起火做饭,只挤着多开个把床铺,根本不应该成为问题。余芝兰牵着儿子一丁,背了床破被子;盛守仁背起棚里唯一的两脚两门柜,一起挤进了蒋秋生女人住的那两间小茅屋里。
很快老屋拆完了,挖老坟第二个积肥方案相接出台。据说经科学分析,人的尸骨是非常好的农用肥;地下腐烂了的棺材是好肥;尸骨周围的泥土更是好肥。把尸骨挖起来,放在铁锅里熬煮一番,熬煮出来的尸骨水,便是肥中之肥。
被挖掘祖坟的侮辱感,在轰轰烈烈的积肥生产运动面前,在尸骨是农作物有机肥料的“科学论断”面前,人人都不敢说出口来。但是,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时间一久,自己家的祖坟被别人挖掘,自己又挖了别人家的祖坟,那种侮辱感,就得到了一点点缓解与平衡。真正使人们完全失去理性掘坟不止的,就是那钵比侮辱感珍贵千万倍的米饭。食堂蒸钵里的那几粒米饭,你不去挖祖坟,你就吃不到它。
尽管这样,先被挖掘掉的,还是那些后人姓“地”姓“富”、或者因为没有了后人也就没有了姓的坟墓。盛守仁连眼皮底下父母的坟墓都无法守得住不被掘掉,那就无暇且无能顾及碑石岭上那块麻石界碑东边曾祖爷盛三郎的坟墓,和天子桥南坡上祖父盛世民的文昌穴了。
几天后,公坟咀这片红土地上,臭气熏天。一群群乌鸦在半空中盘旋哇叫,时不时为了一块人体腐肉,或者一截将断未断的人肠,成堆成片地从地面抢夺到空中,又从空中打斗到地面。像组织拔河比赛,成群结队叼着那根黑肠,使劲往后退,直到扯断各有所获为止。
地面上的绿头苍蝇,遮盖住了所有挖掘开了的墓穴。挖掘组的人,不用衣物包裹住嘴鼻脸部,不敢踏进坟地半步。因为只要你一进坟地,苍蝇很快就会把你当做一具行走着的腐尸,粘满你的全身。
掘坟比起煮熬尸骨来,还算是文明卫生多了的好工种。把难看极了的头盖骨,和长短不一的手脚筒子骨及肋骨,一起堆进一口老天大铁锅里,锅上盖着木锅盖,锅下像烧土窑炼铁,不断添柴赶火。锅上冒出来的热气,连狗闻着都要晕厥。贫下中农凭着光荣的家庭出身,敢于不去煮熬尸骨。地主份子富农份子没有谁敢说个“不”字。你们这些人不熬谁熬?把你们臭熏死了,就着那口锅把你们也煮熬了,再用木尿桶挑泼到田中好做肥料。
“一丁他妈,给我寻几块破布做个口罩吧!我连黄胆水都呕吐出来了呢!”
盛守仁晚上对妻子说。
盛守仁戴上余芝兰为他缝制的破布口罩,可是还是呕吐得伸不起腰来。他尽量选上风头躲避,那尸骨气味却无孔不入,连逆风都能发散过来。他一边呕吐一边烧火,旁边没人的时候,还一边小声痛骂着:
“这是哪个断子绝孙的家伙,竟想出一种这样的肥料来!”
没有地主份子富农份子的生产队,有人试着煮熬,可是只坚持了半天,无休无止的呕吐,使熬骨的老天铁锅旁,不敢再有贫下中农靠近半步。
那些有后人的坟墓,只好由他们的后人们,当做结下了世代血海深仇的仇人的祖坟,相互交错挖掘。免得直接背上自掘祖坟的忤逆子孙恶名。
可是,人们万万没有料到。他们的先人们,虽然没有办法让他们的后人直接背上忤逆子孙的恶名,却有办法让他们的后人遭到忤逆子孙应得的惩罚。没有几天,人们的脚就开始发烂流脓,手开始皲裂出血。老天大铁锅里熬煮出来的尸骨水泼倒到水田里后,要把人们的手脚也迅速还原成骨头。
老坟掘尽了,就要掘新坟。人们挖开了彭印子的坟。黑糊糊的尸骨与泥污,立即散发出奇臭。把那些还欠着他印子钱的挖掘者,几乎个个冲倒。天黑后,盛守仁背了把四齿钯头,悄悄摸到公坟咀。挖了许多泥土,把彭印子的尸体掩盖起来。
第二天大清早,盛守仁吩咐儿子:
“一丁,你去告诉二姑父。就说我说的,要他勤来公坟咀,看着点先人的坟墓。”
彭三立听信,随即带着李春来赶到公坟咀一看,却把他们二人惊呆了。地下安躺不到一个月的彭大川,竟然也被人掀到了墓坑外。大川仰躺着,身上依然是那一条黑短裤,和那些已沤腐了的湖草。他胸腹部,被铁齿钯头挖拖的齿痕上,还流淌出暗红色的液体来。
“我的大川儿呀!”
彭三立一声恸号,顿时晕倒在地。
李春来流着泪,把大川抱入原墓坑。用手捧土,填平坟坑,不再起堆,免得再遭挖掘。
然后,背二姨父回家。
盛守仁一到食堂,就忘了坟地老天锅里的尸骨。他那一双手板,像久旱开了坼的农田。沾着黑红血渍,洗都不洗(因为见水就喊痛),就捉起小得不能再小的陶钵,又从腰间裤头上,抽出那双又粗又长的竹筷。接着在左手胳肢窝里,下意识夹拖一下,拖掉了筷子上的部分泥灰,算讲卫生洗了筷子。然后,下手一筷,就把一小钵饭彻底干净夹送到了口里。他的口张得与小钵难分大小。
那双简直同他的食欲成正比的竹筷,现代的人只能从大面馆夹面大师傅手里看到。食堂里吃饭,人人都喜欢用那么粗大的筷子。区区几粒米饭,粘都会被粘掉的呀!除了用麻绳吊在裤腰带上方便,又不容易折断外,再也说不出它的其它意义。不过但凡吃过人民公社食堂,用过超大竹筷的人,到现在半个多世纪了,都还不会忘记当时使用大竹筷子的那种特殊心理。
自从盘古开天,除了梁山好汉在梁山水泊里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种田农民吃大锅饭大锅菜,前无古人。这就使我们不难理解:农民的大筷意识中,既有想多吃多占的强势占有意愿,又不乏唯恐少吃少占、保不住本分的弱势自卫心态。
盛守仁用大筷,自卫比占有的成分可能多些。他吃完饭后,又把筷子插在腰间。坐下来,看着人人都远没吃饱的饿眼,心想:人要是不吃任何食物也能生存,那生活要多么美好就有多么美好!世界上一切丑恶的意念,都不会因吃而产生。吃才是罪恶之源!可事实上,人类又无法做到不吃东西。所以就只能像乌鸦,为获得一截死人的腐肠,都不惜生命去争夺。
盛守仁继续在想罪恶之源的问题。他身旁几个人也吃完了,一边抓着各自脓血淋漓的腿脚,一边议论:
“刚开始掘坟时,倪老郎中告诫他的儿子说:‘千万不要让手脚接触到尸水,皮肤发起烂来,根本没药治。’”
“儿子会信老子的吗?”
“儿子根本不领老子的情,回答老子说:‘你想不去积肥,你想不下田接触尸水,就得先把你的嘴巴打上封皮封起来不吃饭。’”
“儿子说的没有错嘛!”
“当然儿子没错!不过现在倪老郎中的手脚,比别人烂得更惨呢!”
“可能他最终还是考虑清楚了,肚子饿得痛起来,除了食堂里的几粒米饭,更加没药治。”
“不是可能,是一定!现在这个世界上,哪里还有比米饭更好的灵丹妙药呀?”
“嘿嘿!”
“嘿嘿嘿!”
都在笑倪老郎中。
盛守仁没有笑,只在想:倪老郎中这样做应该还有理由。很可能活活饿死,比起烂死更加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