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节

    茅棚里很热。李春来上床前,不敢把那块唯一的破门关上。西边天空那钩新月的光,隐隐约约晃了一点进来。夏夜里除了青蛙与蟋蟀的热闹,还有蚊子在喧嚣。脏黑破旧的蚊帐抵挡不住蚊子偷袭,黑暗里彭大川连续拍打死四五只蚊子在光背脊上,每拍死一只就说一句:
    “真可恶!老子一天吃的钵饭长不出几滴血来,夜夜还被你们吸去这么多!”
    李春来也拍了几下蚊子后接着说:
    “如果现在有三斤肥腊肉,我保证只要抽一支喇叭筒旱烟的工夫,就能全部吃掉!”
    李春来痛恨蚊子不如痛恨饥饿,说着吞了一下口水。好像口水中,还带有他意念中的肥腊肉香味。
    “肥腊肉我还没有炖猪脚爱吃。现在就是端来四只大猪脚,我也能一餐全部解决。保证把骨头都嚼碎吞下!”
    表弟彭大川,作了一个食欲更大的回应。接着又说,
    “春来哥,你来摸摸我的肚皮咯,已与背脊骨贴在一起了!”
    大川本睡在土床里边。他一边说一边朝外侧身,用手按住饥饿难耐的肚子。
    春来只“嗯!”了一声,表示理解,没有用手去摸表弟的瘦肚皮。他正在按着自己的肚子,他的肚皮在背脊骨上贴得更紧。
    两个年轻人,已经同床一年多了。他们没有一个晚上不是以想象的美餐,来缓解肠胃的痛苦。两个青皮小伙子要是吃饱了,睡在一起,不说点荤段子来解解馋,不把手伸到腿裆里去自慰自慰,那才是不正常的事呢。可是他们兄弟俩整夜整夜说的,尽是些可以拿来填肚子的东西。有关性的问题毫无兴趣。
    “大川,这些天我看到湖对面碑石岭村坡岸上,有大片大片豌豆地。现在豌豆差不多成熟了,我们去偷点来充饥。你敢不敢?”
    “可是湖面至少两里宽,我们都饿得没有一点力气,游不到对岸,就会淹死在湖里呀!”
    大川有胆量偷,却没有胆量游过湖去。
    “我想好了,带一块门板泅过湖去。摘下的豌豆,先尽肚子吃饱。每人还带一个布袋,摘满后,放在门板上一路泅水拖回来,再给小芳妹妹送点去。”
    春来见大川担心游不过去,提出了门板方案。
    “我敢!淹死总比饿死好受些。”
    大川经不起诱惑,下定了决心!
    仲夏夜空,上弦月快要隐落。湖边蛙声也慢慢停息,湖水出奇平静,只有满湖星星在眨眼。春来大川只穿着短裤,悄悄抬着那块躺过李富昌尸体的破木门,在湖边等待。月色朦胧褪隐后,他们便悄悄浸入湖水里。娴熟地泅着水,不激起一点水花,不发出一丝声响。两个极小的黑影,夹着那块门板,拨开层出叠现的星星,平平稳稳向湖对面移动。
    开头兄弟俩还支持得住,游到湖心时,手脚就疲软了。只好停下来,手扶着门板休息。他们停一阵,才动几下,动几下又要停一阵。差不多花了吃三四顿饭的时间,才终于泅到对岸。岸坡并不陡峭,可是人一出水就没有了浮力,身子失去平衡腿脚站不起来。湖水像有磁性,把他们往水下吸拉。
    差不多又花了半顿饭的时间,他们才挣扎上岸。沿着红岸坡土,向上再爬一段距离,就是一大块荒山,荒山里长满了荆棘。他们光着脚,赤膊短裤上阵。没有了月光,脚上腿上与腹背上,被刺破好多处。
    摸索好一阵,终于摸进那块向往已久的豌豆地。
    豌豆苗差不多有他们半身高,黑黑的一大块豌豆地蹲在里面,外面根本看不到他们。他们一进豌豆地,新鲜豌豆的清香,诱引他们的手不加选择,只要摸到的是豌豆角,不是豌豆叶,就不管是太老的还是太嫩的,是成熟了的还是没有成熟的,掰开青壳,就把豆粒往嘴里填。填进去的豆子,连嚼都没嚼就直接溜进了喉咙。那种可口的感觉,永生永世都忘不了。
    他们坐在豌豆地里,尽情享受着非分的美餐。吞食了个把时辰,才把肚子填饱满。肚子里实在装不下了,可是喉咙里还想往下吞。正在他们准备再摘点豌豆放进带去的布袋时,突然听到了说话的声音。他们惊醒一抬头,几束火把正朝这块地闪过来。春来立即判断:
    “碑石岭合作社的护豆巡查队来了!”
    他捏了一下大川的手,接着小声说,
    “我们赶快逃!”
    话音刚落,只听得大川小叫了声“哎哟!”
    他们一伸腰,都发现肚子胀得伸不起来。可是情势紧急,容不得他们不伸腰。他们到底也都爬起来了,但只能捧着大肚子,躬着腰跑。刚跑了几步,春来叫肚子痛,跑不动了。大川也说痛,但是还能够坚持小跑。
    他们如果不动,躲在豌豆地里,很可能不会引起巡查队的注意。他们黑影一闪动,倒是把巡查队给引了过来。
    七八个巡查队员举着火把一声喊:
    “有人偷豌豆哟!”
    “快来抓贼呀!”
    春来听到追喊声,急得肚子更痛。痛得受不了,只好双手紧紧箍压着肚子。实在走不动了,他就躲藏在湖岸边一个荆棘丛里,全身挂满了荆棘刺藤,流出许多血来。该死的蚊子,死命咬那些出了血的部位。他只能强忍着,不能叫,也不能拍打。
    大川顾不得春来哥,强忍着腹痛,死命跑到湖边。左脚板被湖岸边一个空蚌壳割进很深,血流不止,他痛的感觉都没有。慌乱中,他一时找不到原来上岸的位置,看不见带来的那块门板在什么地方。回头又不见了表哥的影子,只有越追越近的人和火把以及喊叫声。
    大川紧张极了。但还有一个清醒的概念:不能让这些人捉住。捉住了不只自己死定,全家人都会遭殃。没有了门板,空手泅水渡湖,生还把握不到万分之一。不过比起被活捉,至少不会连累家里人。他毅然作出对得起父母与妹妹的选择。朝湖对面一片昏黑的香炉岛望了片刻;然后闭上眼睛,扑进永远清凉柔软的湖水里。
    春来听到湖边水响,庆幸表弟逃脱。
    打着火把追赶过来的人,看到坡地上一路血迹延至水边,认定偷豆的贼人已跳湖逃跑。他们顶起火把照着,湖面黑黑糊糊还是看不清楚。几个人又沿岸找寻了一阵,只发现不远处,有一块破木门,半截搁在岸上,半截沉在湖水里。他们推测这偷豆贼,很可能是对岸香炉合作社那边的人。他们又用火把朝湖面照了一会,想照见湖里的偷豆贼人泅回岸来取门板。可是没有发现一点声响,也没有发现一点黑影。湖面上,只有一层薄薄的雾气。
    他们回转时,顺便把门板拖到了荒山里。明天好向社长请功:贼没抓到,作案工具抓到了一件。
    巡查队员们爬上荒山,走到一荆棘丛旁,突然听到荆棘里有微弱的声响。几个队员吹亮火把,伸到荆棘丛中。仔细一瞧,发现有个叮满了蚊虫的肉球躲藏在里面。他们以为是个掉了毛的猪獾。正好捉住剐了,提到食堂去一锅煮了饱吃一顿。
    七八个人一齐围了拢来。还没有到嘴的猪獾肉,早就让他们忘掉了饥饿,说说笑笑,商商量量起来:
    “偷豆人没有抓到,偷豆猪抓到了也行呀!”
    “捉到人还不能吃,捉到猪獾能改善生活更好!”
    “这些每晚出来偷吃作物的野兽,肯定有膘!”
    他们善猪恶捉,做好了围捕准备。荆棘丛不大,他们围得紧紧扎扎严严实实,生怕猪獾从哪个人的胯下逃脱。有个人先伸出火把,烧那“猪獾”,刚接触到肉球,立即听到“哎哟!”一声惨叫,吓得他们都后退了两步。
    随即,肉球伸展开来。抬头,放手,舒腿伸腰。火把下,李春来无地自容。宁肯这些人立即就地把他烧死,也不愿听到叫他一声偷豆贼。他们进一步围了拢来,两个大个子麻起胆子,从荆棘丛中把李春来拖了出来。
    这个“猪獾”一惊吓,肚子痛反而缓解多了。
    不一会,李春来被押到了食堂柴草屋里。几个人轮着用粗竹板抽他的光膀子与屁股。
    “老实说,到底是哪个合作社的人?”
    “跳湖跑掉了几个人?”
    “不开口?就把你活活抽死!”
    他们抽三下问一句,抽三下又问一句。
    李春来也像彭大川一样,认定一个死理——打死自己是小事,不能使家里亲人受连累。自己娘死爹不在无挂无碍,可是不能使大川一家受牵连呀!他估计大川已过湖上岸了。
    打了好一阵,只有竹板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李春来俯卧着,哼都不哼一声。他感觉挨打的痛,还不如荆棘丛里肚子痛难受。他双手一直保持箍住肚子的姿势,不过重点要保护的,并不是那该死没用的肚子,而是那一肚子鲜美无比的豌豆。他想,要是肚子争气,不也同大川一起早逃回去了吗?
    抽了第一轮的人,都不想抽第二轮。他们又饥又累,实在没有了力气。这时一个高瘦个子说:
    “有的人不怕打,只怕灌屎。”
    “那就灌屎吧!看他说不说!”
    “要灌就动手吧!搞完还要回去躺一阵呀!”
    几个人附和着。
    四个人扯着李春来的手脚,把他扳过身来仰卧着。两个人用灶下的铁火钳,撬开他的嘴。高瘦个子拿把粪瓢,到屋后粪缸里舀来人粪,死命往春来的嘴里灌。春来反抗了几下,但没有效果。他的肚子仰卧后,一肚子豌豆,早压迫得他只有出气,没有了进气。食堂的大铁火钳,横贯在他上下牙齿之间,脑壳偏都不能偏一下。
    几个人在柴草房里折腾了好一阵,没有一点收获。只把春来灌得呕吐了。一大肚子清香无比的生豌豆,却带着人粪的浓臭、胃液的酸馊全吐了出来,摊撒在柴草上。
    李春来还没吐尽就晕了过去。
    巡查队员们把这个晕死鬼反锁在臭气难当的柴草房里;然后,各自匆匆回家睡觉。
    约莫个把时辰,李春来复苏过来。他一清醒,就立即摸肚子,肚子干瘪了。这是他最担心的事。他本想这个肚子,至少可以为他饱上三天。让他这三天不再忍受饥饿。其实他哪里知道,如果不是歪打正着,人粪使他吐了这满肚子豌豆,他肯定不到天亮,就会被青豌豆膨胀死。他不无遗憾地轻轻拍了几下肚皮,却立刻记起了刚才的一切。
    逃命要紧啊!
    他急忙爬起来。一起来就发现,人很轻松,没有大肚子那个累赘了。摸过去拉了几下柴房门,拉不动,知道已反锁。又摸到后墙唯一的木格窗旁,幸好格窗不牢,他剩余的力气,正好把它掰开。
    他小心爬了出去。可一时又辨不清东西南北。他仰面看天,星星已不见了。混沌夜幕里,好像看见妈妈正朝他招手。他正要跟上去,妈妈身影却又不见了。他即刻想起:六七岁的时候,有一次同妈妈去外婆家,一个人到外婆家的大橘园里玩,迷了路找不到外婆的屋。天快断黑的时候,妈妈在橘树林外,大声叫他的名字。他哭着,向妈妈呼喊的方向跑。妈妈抱起他说:
    “孩子,以后迷了路,不要慌张,应该就地拉尿。等尿拉完,就能辨明方向。”
    “妈妈,真的吗?”
    他抱着妈妈的脖子问。
    “你秀才外公从书上看到的,应该很灵验!”
    妈妈笑着告诉他。
    李春来想这是妈妈的英灵来指引他,真的拉了一泡尿。过了一会,大致辨清了南北方向。他就朝南边的湖边跑过去。高一脚低一脚摔倒了好几次,他爬起来继续跑,伤没伤着无所谓,反正全身都是伤,多增几处也无妨。他摸跑到湖边,沿岸寻找了一阵,没发现门板。他想大川一定是拖上门板后下的水,也就为他放下心来。可是眼前没有门板保险,他不敢光身泅渡,除非后面追得太急。沿岸向西转回村,以前听人说过,至少有二十里。没办法,趁天还未亮,赶快逃吧!
    他头也不敢回,沿着湖岸没命朝西边摸跑去了。
    湖面上,夜色渐褪;浮起一层浓浓的白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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