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节

    盛守仁肩扛着一把长柄大斧头,朝食堂后面的小土包走去。盛一丁肩扛一根两头尖的栗木扦担,扦担上系着两根粗棕挑绳,紧紧跟在父亲后面。土包上,有很大一片樟树林。日本鬼子的飞机虽然炸死了不少,但十几年了,又长得蓊蓊郁郁看不见天。晨曦斜照着带露的树叶,反射出翠绿的光芒。枝叶稀疏漏光的地方,粗壮树杆和树杆下厚厚一层落叶,也都涂上了星星点点金色。
    父子俩爬上土包,来到一棵碗口粗的樟树下。盛守仁先绕树一圈,找准开丫的方向。向手心吐了一口清痰,两手掌搓了搓,轮起斧头柄说:
    “一丁,你离开远点,小心斧口屑镖了你;注意树倒下来压着你!”
    “我去寻蚱蜢子,捉几个等下煨了吃。”
    盛一丁边说边往土包角上有草的地方走。自从桂生爷爷死后,他再没吃过火煨蚱蜢子腿了。
    不一会,小土包上来了好多人。有的肩扛斧头,有的肩背大锯。樟树林里立刻响起一片砍伐声。
    盛守仁把那棵樟树砍到将断未断时,放下斧头,拿起两根棕挑绳,甩到树丫里。然后使劲朝有空隙的方向拉樟树,一声脆响树干断裂,随即沉重地倒了下来。
    “一丁,快来帮忙捡树枝。”
    盛守仁喊着,用斧头把倒下来的樟树一节节肢解。
    盛一丁蚱蜢子脚都没有弄到一只,急忙跑过来。在地上先摆放好棕挑绳,再一根根捡起父亲砍削在地的树枝,整齐堆放在挑绳上。一棵樟树,全都堆在了挑绳上后,父子俩坐在柴堆上休息。望着这大片樟树纷纷倒地,盛守仁想:树都炼钢铁了,以后用什么烧饭呀!守义你上台这两个月来,都是在瞎搞呢!我们就算没被你三两米一天饿死,也会被你的“工业农业双跃进”累死呀!
    不一会,父亲挑着树枝,儿子肩着斧头,来到土包下土窑炉旁。余芝兰正在往炉口里塞树枝,窑顶脸盆大的土砖烟囱里,冒出滚滚浓烟。墨绿色的新鲜樟树叶,燃烧起来发出清脆的噼啪声;新砍下挑来的樟木块,烧起来很快就燃起明火,因为它含有樟脑油。樟脑油闻起来也较清爽。
    食堂中餐后,盛一丁正准备又去搬扦担挑绳,他父亲走过来,细声说:
    “你快去大姑父家看看!刚才李家围子的人来我们食堂借大锯,说你大姑父在砍树时,出了点事呢!我请不准假。”
    盛一丁看见父亲的眼神里,很有不同平常的沉重与担心。二话没说,向李家围子跑去。桐子坡生产队到李家围子生产队,中间隔着王家塅与彭家咀两个队。盛一丁看到:无论大路小路上,大山小山上,也无论老人小孩子男人女人,都在砍树运柴烧窑,没有见到一个闲人;个个村口都弥漫着烟雾,他手捂着嘴还呛得不断咳嗽。
    他一口气跑到大姑父的茅棚里。大姑父仰卧在地,只有春来表哥一个人跪在大姑父身旁哭泣。他没问春来表哥大姑父是怎样死的;只同表哥并跪在大姑父的尸体旁。
    他见大姑父的尸体,好像胸腹部被什么东西压扁了,比平常明显要单薄了许多。青色单褂上和嘴角胡须边,都沾有暗黑色血迹。下身灰色单裤上,和差不多同裤子一个颜色的脚杆上,沾满的都不是血迹,而是灰黑色的山泥。他的左眼全闭着,右眼只是半闭,但看不见瞳孔,只是无神的白眼。两只眼睛,都因脸瘦而更显眉骨高耸、眼窝深陷。脸上表情毫无痛苦,像是深睡未醒。
    个把时辰后,盛一丁上气不接下气跑回来报信:
    “爹!大姑父——死了!”
    自打发儿子去后,盛守仁往土窑炉里塞樟木块柴的两只手,不停不住颤抖。他在为大姐夫担心,但愿没有出现重大事故。听儿子一说,他的手颤抖得更厉害,鼻子一酸忍不住哭出声来:
    “富昌哥,你好惨呀!”
    余芝兰跟着丈夫哭泣起来。
    “一丁,快来帮忙往炉口里塞一阵柴,让你妈在炉旁躺一会。我去找守义请假。”
    盛守仁擦着眼泪说。
    他一路小跑,先去砍树组,再到田边农业组转了几圈,都没有找到秦守义,最终还是在食堂仓库里找到了。他正在与保管员一起盘底粮食,看还能维持几天。
    盛守仁:“守义,我富昌哥被树压死了!我想请半天假,去帮忙春来料理一下丧事。”
    秦守义稍微思考后说:“不行啊!大炼钢铁上面逼得紧呢。每个生产队,都必须炉里不断火,路上不断人。谁都无权请假!”
    盛守仁宽容点头:“你有难处,我不该来为难你!”
    他说着就转过身,往回走。
    秦守义见他转得这样快,想他口里虽没说,心里肯定有情绪。觉得这样太绝情了,李富昌我扣了他的饭,说不定是饿倒在树下才被压死的呢!。还是批准他晚上的假吧!
    “守仁,你和余芝兰吃了晚饭去吧!你们烧炉的夜班,我安排人来代。”
    盛守仁没有强求他,也不怨恨他。含着两眼泪花回来,继续往窑炉口里塞柴块。直塞到天黑代班的人来了,他才带着余芝兰和一丁,打着一个竹枝火把,急匆匆往大姐夫家赶。晚饭都没顾上去食堂吃。
    破茅棚里,灯都没有点一盏,墨黑冷清;李春来依然跪在父亲身旁。盛守仁举着火把一进门,就地跪下,一声长呼:
    “兄弟啊!你走得好快,我来晚了!”
    “舅舅,舅娘,我何得了呀!”
    李春来陪着他们三个人,围着父亲又哭了一阵。
    这么晚了,已经找不到一块竹篾晒簟,用什么来埋葬大姐夫呢?盛守仁边哭边想。过一会,他慢慢收住眼泪,作出决定:
    “春来,你二姨、三姨与四姨家,今晚就不用去通知了,白天烧炉炼铁都很累。明天也没有必要通知他们,没有秦守义的批准,谁也没有权力批假。今晚,就用破棚的那块门板,把你父亲抬到公坟咀去。”
    “我现在心都蒙了,什么都不知道,都听舅舅安排。”
    春来哭着回答。
    盛一丁打着火把,走在前面。余芝兰搬把四齿钯头,紧跟在火把后。这些天来她熬夜烧土窑,熬成了痧眼,红肿着看不清夜路。李春来与盛守仁,抬起只乘几十斤骨架的李富昌,紧跟在余芝兰后面向公坟咀摸去。
    一路高高低低歪歪扭扭,总算把李富昌抬到了他老婆盛忠秀的坟旁。歇了一气后,舅舅与外甥才轮换挖坑。挖了好长时间,还只挖了个浅坑。这红板土太结实,他们实在没有了力气把坑挖深。余芝兰带着盛一丁,摸到桐子坡食堂后面的稻草堆下,抱了两捆稻草来,铺垫一层在坑里。盛家大姑爷,仰躺在稻草上。再铺一层稻草盖着他,然后填上红土。
    回家的路上,火把烧尽了。一丁牵着母亲;李春来背着门板,挨近舅舅说:
    “我爹是被他自己砍倒的大树,压死在村学校后山上的。”
    前天下午,李家围子生产队砍树组的十几个人在学校后山上砍树。休息时,有人提议:
    “我们到山下的巴山丘去捋点稻谷,躲到山上来嚼吃好不好?”
    “好呀!我的肚子早空了。”
    “我的肚子早贴着背脊骨呢!以前张社长只用温水泡米,现在秦社长用开水泡米。你们感觉到没有,这些天食堂的钵饭,连饭气都被泡走了。”
    “不要耽误时候闲扯了,我们下山去吧!”
    这个提议,立即得到了砍树组人员一致赞成。只有李富昌不说话,大家都原谅他,知道这个地主份子胆小,不敢去。
    他们捋了稻谷上山来时,也有人给了他一小爪。他立即把它带壳嚼吞了。
    昨天早晨,几个小孩在田边发现田中有好多被捋光了谷粒的空穗子;还有谷粒撒掉在田塍上。**岁的小孩好奇,就跟从田中踩出来的烂泥足迹,追寻到了山上。
    食堂中餐时,秦社长根据小孩们反映的情况,当即逼供砍树组。结果一切责任,理所当然都由地主份子承担。秦社长板着脸说:
    “地主份子李富昌,带头偷捋集体的稻谷。扣去今天的饭菜;下午,还得继续砍树。必须完成全天的劳动任务。”
    秦守义处罚李富昌很重,因为他怕张谷生张枚生兄弟又来抓他把柄,说他又像“土改”分田,包庇着他的老东家。
    李富昌下午又只得老老实实去学校后山砍树。没吃饭提不上气来,一棵脸盆粗的樟树,只砍断了一半,斧头就掉在地上。他两眼发黑,晕倒在树下。
    苏醒来时,天已近黑。砍树组的人,都已经回食堂吃晚饭去了。他知道没有砍到柴,回食堂吃不到饭。只好硬挺着,继续砍那棵树。山里全黑了,他看不清楚樟树将断要倒。突然“轰”地一声,他砍的那棵树倒了下来,树身正好压在他的胸腹上。
    他完全没有了力气,推不开树杆。
    直到今天早晨,食堂点名安排任务时,才发现地主份子不在。砍树组里有几个人在小声议论:
    “李地主只怕还在树下睡觉呢!”
    “他今天的饭菜,又泡汤了呀!”
    “李富昌一天没有吃东西,除了睡觉还能做什么呢!”
    “被扣去的饭菜,能给我吃就好了!”
    李春来分在烧炉组,轮他值烧通夜班。父亲回来没回来睡觉他一点都不知道。
    砍树组的人吃了早饭,提着斧头锯子,扛着挑绳扁担爬上小学校后山,发现李富昌正被大树压着。他们同心协力把大树移开,一摸他,已经没有了呼吸。
    李富昌没有呼吸,食堂饭菜,也就永远扣去了!移开了李富昌身上樟树的人,都还有呼吸,不能因完不成任务,轻易让自己的饭菜扣掉。都只得顾活人,丢下李富昌砍树去了。
    李春来下夜班回来睡觉,发现父亲昨晚没有回来,门还是他给父亲留着的,预感父亲出了事。寻到山里,发现父亲躺在一棵被砍倒了的大树旁。以为父亲睡着了,可是蹲下来一摸,才发现父亲全身冰凉,手脚梆硬。急忙背起,一路哭着奔下山来。
    李春来知道舅舅一家也没吃晚饭,就请他们早点回去休息。
    李春来一个人背着门板摸回茅棚,倒在床上,禁不住又哭了起来。想起母亲刚走没几年,父亲又离他而去,深感孤苦无助。
    他第二天一早就挪步往二姨妈家来。二姨妈家的茅棚里空荡荡的,他只好继续往彭家咀生产队公共食堂走。在食堂找到二姨,姨甥抱着痛哭了一阵。二姨把自己的半钵早饭,让给春来吃了。对他说:
    “你不要太伤心。父母走了,还有我二姨。以后,我就是你妈,我家就是你家。先回去吧!大川,你送送表哥。晚上,你去陪表哥睡!”
    彭大川拉着表哥的手,一直送到村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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