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节
食堂吃到第二年五月间时,秦家桂生爷爷饿、累得爬不起床了。
他七十多岁的人了,一天到晚不停不住咳嗽,还要去砍五担柴,挑到食堂柴草棚。夏天秋天山里还有点野果,可以摘来充饥。到了冬天,山里寻不到吃的,饿得夜夜睡不着觉。每餐吃饭,他可不像儿子儿媳妇吃完就走。他把这一桌七个人的饭钵,收起来用冷水全洗一遍。洗下来的洗钵水,一滴不漏全喝下肚。
开头几次,老婆严利看他洗就骂:
“你看肮不肮脏?你喝了继命呀!”
可是他不理,每餐照洗不误。儿子儿媳妇都不责怪他,只把头脸转过去,没等到他洗完往大嘴里倒,就匆忙离开了饭桌。他们对待辛苦了一生的父亲,不是母亲对待父亲的那种厌弃,而是深深内疚。
“桂爷爷,洗我们家的蒸钵吧!”
小一丁说着,主动把自己的、父母的陶钵,都推给桂生爷爷。盛守仁余芝兰当作没看见,马上离开。桌旁只剩一老一小,桂生爷爷向小一丁笑笑,热情接过。倒上清水,用筷子把陶钵里白色的痕迹,细细致致剔到水里,仰头一喝。喝完又把陶钵凑近眼前,再看一遍。发现陶钵边上,还沾着一小白点,下意识伸出舌头舔。舌头又长又瘦又灰黑,自然娴熟地在陶钵里面轮抹两圈。先是顺时针一圈,然后逆时针一圈。两只枯手捧着陶钵,默契配合转动。
食堂老王洗钵分米时总喜欢说:
“秦家桂爷爷桌上的陶钵,没再劳我动手洗过。”
桂生爷爷喜欢小一丁,他把一丁当亲孙子看。收工一放下柴担,就大声叫一丁:
“一丁,看爷爷今天又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说着把腰围巾包着的葛根、土茯苓、大蚱蜢子等能充饥的东西,全摆在饭桌上,先让一丁来选。
“桂爷爷,我最喜欢吃的是火煨蚱蜢子腿!”
桂生爷爷笑了笑,就用带回来的大荷叶,把活蚱蜢子包起来。放到食堂灶膛里去煨。爷孙俩坐在灶下等着,闻到香气,就用火钳夹出来。
“让爷爷替你先把蚱蜢子身上的火灰拍掉,把大屎肚子折下来丢掉;你只吃它的两条大腿。慢点吃,别烫了呀!”
桂生爷爷边吹拍着火灰,边说。
“桂爷爷,我们一个能分两只腿,你也吃吧!”
多少年后,盛一丁还记得。桂爷爷火煨的蚱蜢子,闻起来特别香,吃起来脆酥可口。
端午节那天傍晚,在食堂灶口下,桂爷爷最后一次煨香脆蚱蜢子腿给小一丁吃。
桂生爷爷总算寿终正寝。他饿得起不了床,只在床上躺了两天就走路了。村里有好几种说法:有的说是他老婆严利,把他的饭抢吃了饿死的;有的说是他把饭留给饿晕了的儿子吃,自己忍口不吃饿死的。还有的说,他在山里烧了一条毒蛇吃了,没有烧熟中了毒。
农历五月,青黄不接时节。水稻正在抽穗扬花。稻花像细白糠,轻轻粘附在嫩绿的稻穗上。扬花时最好来点小风。风大了,稻花会飞散;没有风,花粉不能扬起。扬不起花粉,抽出来的穗,就会成为空穗。
这天太阳好厉害!还没当顶,就晒得禾穗发蔫。穗上稻花没有一丝儿风来相助,大多掉落到禾蔸下。晒得社员们没处躲,都在桐子坡下一块大土里施红薯肥,土旁没有一棵小树遮荫。半是热半是饿,纷纷跑到旁边一块苦荞麦地里,躺倒在苦荞麦下。苦荞麦正收浆实颗,他们大把大把捋下,塞进嘴里,包口包口嚼。嚼碎了,只吸吮白绿色苦荞麦汁,吐出青壳皮。
盛守仁是受管制的地主份子,当然不敢一同去躺在地里享受苦荞麦汁。红薯土离秦守义家比较近,盛守仁看到秦家的小茅棚,想起这几天桂生表伯没来食堂吃饭。休息时,他挨近秦守义说:
“守义,听说你父亲病了,好点了吗?我想同你一起去看看他老人家。”
守义点了点头。
随同守义一起进屋的,还有四五个年轻后生子。他们每人都捧了一把苦荞麦,躲到屋里来生嚼。守义抓了一小把苦荞麦递给躺卧在床上的父亲,父亲摇头拒绝。盛守仁走近床前,看到这个黑瘦老人,白头发白胡子一样长。心都凉了。
盛守仁想:这个餐餐喝洗碗水,还不忘给小一丁烧蚂蚱吃的苦善人,还应该活些年呀!他是父亲一生中亲密无间的朋友;也是盛家最忠诚的仆人。斗争会上,始终不肯讲父亲半个不是。
盛守仁的眼泪,忍不住喷涌出来。他拉起老人枯黑的手,低头哽咽着小声问:
“表伯伯:你还认得出我吗?”
老长工示意少东家低下头来,靠近他的耳朵。房里的人,都急忙也凑过头来,在旁边屏气聆听。桂生爷爷断断续续说道:
“我只想——再过一天——在你们家时过的——好日子,死了——才心甘!”
说完,两眼涌出清泪。
稍停一会,他一手拉着守义,一手拉着守仁,徐徐闭目安详地睡着了。
六月天食堂里吃中餐的时候,闷热难当。当空的太阳晒得屋顶青瓦像烧红了的烙铁一样,炙烤着拥挤在这六七间房内用餐的一百多人。大人叹息声埋怨声,小孩哭叫声敲击碗筷声;男人女人们的汗臭狐臭气,小孩子们随地拉下的屎尿发生出来的馊臭气,一起掺和混杂在这硕大无朋的烤箱里。可是人们的眼睛始终守望着那五格无望的空饭甑,没有一个人愿意主动离开这个让人希望又失望的地方,因为他们个个肚里还不到一分饱。这时,张谷生社长高高举起一根五尺来长的青竹棍,首先奔到盛家与秦家的餐桌旁。大声骂道:
“盛地主,你也敢偷懒?还不下田踩草去,我就这一青竹棍结果你算了!”
盛守仁知道他是在杀鸡儆猴,没等他这一棍落在头上,急忙拉起余芝兰和盛一丁出了房间,到桐子坡下几丘田里踩草去了。上个月秦家桂爷爷刚死,张谷生社长就安排秦守义到煤炭岭炼焦炭去了,这一桌只剩下马艳红和婆婆严利。她们婆媳没有跑,鼓眼瞪着头顶的青竹棍。张谷生举起青竹棍在空中停了一会,最终还是没有让它落到她们头上,重重击在她们的餐桌上,把几个饭钵子震翻,差点掉下地来。
社员都被赶下田后,张谷生才拖着青竹棍,从田边回到食堂。他习惯中餐后,在仓库保管室的米袋上躺一躺。当然在躺下前,他没有忘记从保管室的木柜里,端出两钵米饭吃了再躺。他刚一躺下,就想起刚才马艳红瞪着青竹棍的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实在好看,尽管被饿得凹陷下去了,但也不乏光彩。他躺了好一会没睡着,屈指点数全村有点姿色的女人,他虽都尝了味,可就是没有一个有马艳红这样好看的眼睛。她是一道最好的菜,最好的菜就要留到最后来品尝。现在应该是时候了。
“老吴,这一阵还不要烧火,你去桐子坡禾田里,把马艳红叫到这里来。”
“好!一会就到。”
烧火佬熟练回答。
张谷生躺等了一老气,马艳红才半身泥水一身汗渍,东偏西倒地走进保管室。
“啊呀!马委员。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张社长笑着说。好像很久没有见到过她,连忙起身搬来一条长矮凳。
“我不坐,请问张社长有什么指示?”
马艳红猜想,张社长只怕会分派我苦差使。
“什么指示!就是指示你吃两钵饭,知道你饿极了。”
他说着,从木柜里端出两钵喷香的米饭。
“请吧!嘿嘿!”
他把饭放在长矮凳上,对马艳红色眉色眼笑着说。
马艳红早就知道他利用手中权力和食堂米饭威逼利诱村里年轻女人的劣迹。
“张社长的美意我领当不起!没其它事,我就先走了!”
说着,冲出了保管室。
又气愤,又害怕。她一口气跑回家。
丈夫煤炭岭炼焦炭去了,煤炭岭二十多里路远,怎么办呢?她只好告诉婆婆。
婆婆听了怒上心头:张谷生你这个九代缺德的家伙,你借“复查”运动,把我儿子赶下台;借办食堂政策,强行占用我儿子的房屋;又是你张谷生,逼守义他爹每天砍五担柴,食堂见柴才发他饭。也是你张谷生蓄意安排守义去煤炭岭,好对马艳红下手。她新仇旧恨齐上心来,眼珠子转了几转对马艳红说:
“有老娘在,你不要怕!过来,我告诉你怎样做。”
说着,用手遮着嘴,在马艳红耳边说了一阵悄悄话。
第二天晚上刚断黑,严利就悄悄躲在儿媳妇房间后门旁。等到半夜时分,只听马艳红连咳三声,严利立即破后门而入。一进房,就急忙划燃火柴,点燃蜡烛;又迅速抢拿走床头柜上的全部衣服。蚊帐里,马艳红只穿着单衣裤;张社长一丝未挂。
马艳红紧紧搂抱着张社长的脖子,口里却喊着:
“妈妈救我!张社长要强暴我!”
张谷生想爬起来,可是被马艳红双手死箍着脖子,脚绞着脚,无法脱身。严利赶紧把社长的衣服藏了起来。然后拿根扁担,挑开蚊帐,举起便打。连续打了四五下,下下都打在社长的软腰上。严利吃得太少,又年纪老了,落下的扁担没有多少份量。张谷生身强力壮,承受得住。不过,他担心没有了衣服,纠缠到天亮,更难于脱身。只好连声说:
“饶了我吧!再不敢了。”
严利:“求饶行,但要答应我们的条件!”
张谷生:“提吧!”
严利:“从此不得再来骚扰!”
张谷生:“同意!”
严利:“两天内,把秦守义调回生产队!”
张谷生:“行!”
严利:“马上退还秦守义的住房!”
张谷生思考了一阵:“不行!食堂搬哪里?”
严利:“就搬你住的东横屋!”
张谷生还没有完全失去理智:“我只答应前面两条。‘男子无丑相’我光着身子回家算了。”
严利眼珠子转了几转。让他在一张黄色马粪纸上写下了七斜八倒几个字后,才把衣服丢给他说:
“滚!”
果真第三天傍晚,秦守义背着破旧棉絮回村了。
回来还不到一个月,又接到胭脂湖人民公社的《任命通知》,一头雾水接替了张谷生社长。
他本以为在那荆棘从生的深山沟里不分昼夜烧炼焦炭,不饿死也会烤焦。做梦都没有想到,突然接到调回生产队的通知。刚回来又官复原职,真是运气来了用门板都挡不住呢!他看着手里的《任命通知》,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守义呀,你还嫩着呢!让为娘的来开导开导你。现如今的官嘛,工作上出点错,问题不大。反正上面的官一级级担着。可就是两性关系上不能乱搞;再就是得千万记住,不能讲私情!”
点灯后,严利坐在床边,教训儿子。
秦守义站在母亲身边,手里紧握着《任命通知》。毕恭毕敬听母亲训诫。
“你看,上次你讲私情包庇盛守仁,败在张谷生手里。这次张谷生乱搞两性关系,败在你娘老子的手里了吧!记住娘的话,当官:第一心要狠,第二手要硬!”
儿子打心眼里佩服老娘有见识。不断点头,不敢插嘴。把娘的话,字字句句牢记在心。
张谷生比秦守义迟一天接到《免职通知》。他通宵未睡,第二天一早,就站在了公社书记办公室。高瘦的公社书记一脸怒容,把那张签了张谷生大名的马粪纸往办公桌上一摔,指着他鼻子骂道:
“你他妈的吃多了,发油骚!丢丑丢到公社来了。要不看你是解放初期的村农会委员,‘土改’‘复查’运动的积极分子,老子早就把你捆送县公安局了!”
张谷生感激涕零。双膝发软,跪下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