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节
晚上还没有点灯，桐子坡生产队公共食堂负责淘米炒菜的老王，和负责挑水烧火的老吴，一起来到张谷生社长的办公室。 不管天晴下雨都挂着一脸笑的老王问道：
“张社长，明天一早就要正式吃食堂了，刚才同老吴编席位，按户头不分散凑满每桌八人，已编定了一十八桌，可还剩五个户头十五个人不好凑，他们是秦守义一家四个，盛守仁一家三个，王亦农一家四个，吴友良一家三个，王五孤儿一户一个。盛守仁家无所谓，就是那四家都不是好说话的主，你看怎样凑好？”
张谷生想了想说：
“你们就让秦守义家同盛守仁家合一桌，王亦农家同吴友良家一桌坐，王五在两桌间单双日开轮。”
老吴摸了一下满脸的络腮胡，接着问道：
“食堂准备的烧柴不多，烧不了几餐饭，是不是要安排人专为食堂砍烧柴呢？”
这个问题张社长没有花时间思考，立即回答：
“你说的这件事倒是提醒了我，安排一个正劳力不划算，就安排秦桂生每天为食堂砍柴吧！”
老吴是个老好人，不想得罪人，紧接着又问：
“他是秦主席的爹，年纪较大，身体也不是很好，只怕不会依呀？”
“现在只有我张社长，没有秦主席了。哪个不服从安排，哪个就是反对人民公社，哪个就是破坏公共食堂！每天安排他砍五担柴，少一根我就扣他一天的饭！就是秦省长也保不了他。”
张谷生大声说。
这时农村基层建制，已转换为人民公社。张谷生村长自然平级转换成社长。吃饭做事高度集中的公社体制，把张社长的权力地位，一步步抬到离珠穆朗玛顶峰，也只半步之遥。他借大办食堂的强劲东风，先把秦守义夫妇赶回到桐子坡，让他们到老父母那间茅棚里去挤着住；又把王三喜母子也赶回到王家塅，让他们母子二人在原来的茅棚基地上搭个小茅棚栖身。王三喜气得差点没有拿刀砍他。桐子坡生产队的公共食堂，便安置在他们两家腾出来的房屋里。张谷生还把王家塅生产队的公共食堂，安置在富农份子王有田的房子里。王有田一家，也就在食堂后搭了个小草棚。盛守仁把姐夫以前送来给他家挡风的那铺破旧晒簟，悄悄背还了过去。
第二天秦守义一家四口来食堂较早，他们从老王手里各领了一小钵米饭，转了半天，才找到有他们名字的桌边。秦守义一见到桌上白粉笔写的那几个名字就十二分不爽。桌上就只一小钵煮白菜，他不在意；这餐桌就架在他与马艳红一起度过了这好些年美好时光的房间里，他也忍得下；而他们家四个人名字旁的另外三个半人的名字看了就不舒服。王五只是单日来夹菜，只算半个人。
不一会，盛守仁一家三口也找来了。盛守仁一见不觉心头一紧，心想这张谷生也真够幽默呀！不过他很快调整了心态，先向守义点头微笑，接着叫了一声：
“表伯，你还好吗？没想到还有福分享受这公共食堂吧！”
桂生表伯听了叹息说：
“唉！就这一钵米饭一钵白菜的福分呀！”
马艳红没有正面看盛守仁，只向余芝兰笑了笑。余芝兰也微笑点头。
盛一丁举筷到桌子中间去夹白菜，笑着说：
“干娘，以后吃饭，我都能看见你了。”
马艳红连忙夹了一筷白菜，放到盛一丁碗里说：
“你手短了，干娘餐餐给你夹菜吧！”
严利听了，立即偏过头去。她看到邻桌王五，夹了一大筷白菜，直接塞进口里。
这时秦守义还在想：为什么要把我们家，同地主份子家安排在一桌吃饭呢？秦守义从母亲的脸上，也看到了强烈不满。他们母子俩，并不是看不起盛守仁本人，而是看不起他的身份。这是张谷生在故意贬低他们家的地位嘛。中国在几千年的封建等级制度里，还有过比现在的地主份子富农份子更坏更臭、更不齿于人类的人吗？同这种身份的人一桌吃饭，我们成了什么人呀？
马艳红看到婆婆一脸木然侧身看邻桌吃饭，公公低头细细嚼着白菜，丈夫气愤地瞪着桌上那几个粉笔字，也觉得有点难堪。当她瞟一眼盛守仁始终微笑着的脸时，更觉得难受起来。她说不清理由，可能因为爱。一种不图回报只有奉献的爱。她的行为，早已诠释过了爱的本质。她早下决心，让自己一个人，默默承担一辈子爱的痛苦，决不向盛守仁表白。不给他增添蒙恩负债的痛苦。她理解，守仁所遭受的苦难，丝毫不可复加了。她一上桌，面对守仁和他的妻子儿子，心里就因此而难受。这种难受，无法用语言表达。
他们邻桌，恰恰是王亦农老头子一家。王老头的枯眼周围，一圈又一圈刻满深刻皱纹。秦守义一看到这双眼，心里就发憷。记起去年他背着犁赶着牛，第一次到刚被集体化了的田里去翻耕。起手剃头，就遇上个络腮胡子。王亦农老头躺在他自家的那丘田里，不让他下犁。还骂起来：
“秦守义，你捞不到好死！‘土改’是你带起闹的。我不肯要你分给我的田，只种自己的田。你说《土改法》里有规定，保护农民的土地以及其财产的权利。现在又把我家的田收成集体所有。你们说话不算话！你要犁，就从我身上犁过去！”
好像这农村互助组、初级社与高级社一步步升级的集体化政策，全是秦守义制订出来的。王老头把满肚子的怨恨，全发泄到了他的身上。他不去痛骂张枚生社长，而来奈何下台了的原村农会主席。秦守义真是脱毛凤凰不如鸡呀！
秦守义无话可对，只得忍气吞声背着犁，牵着牛，往下一丘田里走。
秦守义正在痛苦回忆无辜挨骂的事，张谷生站在台阶上大声说：
“大家注意！边吃饭边听我安排今天的劳动任务。”
他稍停了一下，等吃饭的、夹菜的、吃完了正抽烟喝水的，都集中注意力听他安排的时候，才接着说：
“吃饭后，所有男劳力，都到桐子坡下的田里去挑凼肥；全部女劳力，都去楠竹园土里薅油菜。秦家桂生爷年纪大，照顾他不下田下土，每天砍五担柴，挑到食堂来。全生产队所有山里的柴，都是集体的柴，都可以砍。”
说到这里，他想听听大家的反应，便停下咳嗽两声。见没有人说话，就接着说道：
“吃大锅饭，做集体工，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凡事都得有个章程规矩，那些只想吃现成的饭，不想下力气做事的人，我会扣他们的饭。食堂饭钵子里的米饭，不会一样多，都按性别、年龄与劳动量分出等级。任何人都没有资格白吃食堂的饭，人民公社的社员，都要有一分力发一分光。像秦家桂爷爷这年纪的人，我也安排他每天砍五担柴，少一担就扣除一餐饭，一视同仁。都听清没有！听清了就动身做事去！”
严利听了，咬得牙齿“格格”响。
秦守义紧握拳头想去揍他，马艳红见了急忙拖守义到房间角上小声说：
“‘人到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暂时忍了吧！”
盛一丁年龄虽满了九岁，可是还只有六七岁的个，张谷生也就没有安排他的生产劳动任务。他每天在食堂吃了早饭后，就往学校跑。他还是背着书包，书包里放着吴老师发给他的两本书。他不敢进学校大门，怕碰上王五看见他又大喊大叫“地主崽子没书读了哟”。就蹲在离教室近一点的围墙外听课。没听几天，他就发现老师讲课的声音都越来越小听不清楚了；同学带读课文的声音，也没有一个读得以前自己读的那么大，那么好。同学齐读时，不但七上八下读不整齐，而且有气无力读得没劲。
这天还只上了两节课，就有好多同学一伙一伙溜出校门。有的到小山上去采野果子吃，有的到田里去剥禾苞吃。还有的把衣服脱了放在路旁，趴到田边圳沟里捉泥鳅。那个费力脱下短裤最后才趴下圳沟的，好像是王五。盛一丁怕被他发现了，就沿围墙悄悄溜到田塍上，再往食堂跑。
他一口气跑到食堂，口干溜进厨房想舀瓢水喝。食堂厨房就是盛一丁爷爷时代的厨房。房里新砌的砖灶差不多有半间屋大。紧挨着两个大烟囱旁，有两口老天大锅，一口锅里空着，那是炒菜的锅还没到炒菜的时候。另一口大锅上架着方格大木饭甑，大木饭甑有五层。饭甑上没有冒热气，因为饭钵还没有放进去。灶旁搁着四块门板，门板上放着两百多个泥巴色小陶钵。老王正躬腰在往陶钵里放米。
“你这小家伙跑进来做什么？”
老王腰都没伸一边放米一边笑着问。
“口干了舀瓢水喝呢！王伯伯。”
盛一丁礼貌地回答。
“水缸在墙边，饭没有让你吃饱的，水就尽你的量喝。嘿嘿！”
老王从米箩里抓起一小把米，笑着说。
盛一丁喝了水，站在旁边认真看王伯伯放米。看他第一轮是用指尖抓米放进陶钵，第二轮像在地里种绿豆，一粒一粒数放到小陶钵里。数放完，王伯伯又侧偏着脑袋，再次去仔细均衡一个个陶钵的米粒分量。从这个陶钵里拈三四粒放到另外一个陶钵里；又从那一钵里再匀出一两粒，放回这个钵里。
盛一丁正看得出神，一身泥巴的王五提个破书包突然拐了进来。一看到盛一丁就说：
“你躲在这里，是想偷抓生米吃吧？”
盛一丁转身就往外跑，出门好远了，才想起书包丢在水缸边。
吃中饭的时候，盛一丁站在桌边，刚从父亲手里端过饭钵，就听到王五从厨房那边骂了过来。
“老子放在陶钵里的泥鳅，是哪个瘟种把我的抓去吃了？吃了我的泥鳅，会烂肠烂肚烂鸡公的！”
他哭骂着一来到桌边，就伸长脖子，朝盛一丁父子的钵子里看。见没有，又转身去看王亦农那一桌的饭钵。这时，吴友良正在嚼泥鳅。王五哭骂着扑上去抢。
“你这个吃了死的麻子，不还给我，你会绝九代的！”
王亦农看不下去就说：
“不要欺侮一个残疾人，人家没爹又没娘了呀！”
吴友良发现所有吃饭的人都在看着他，觉得也太过分了，就把剩下的一条小泥鳅忍痛还给了他，庆幸已经吞掉了两条稍微大点的。笑着说：
“还给你了，你也不要再骂；让我少绝一代绝八代吧！嘿嘿！”
这天晚上，张谷生社长悄悄来到食堂伙房，对老王和老吴说：
“仓库里的米维持不几天了，只能辛苦你们两位。老王今后淘米，先天晚上淘。淘好后，请老吴烧锅温水泡一晚上。第二天捞起来，再放入陶钵蒸。”
老王说：
“这样一两米蒸发，比平常三两米的体积还要大。不过，这种饭吃到肚子里，消化得更快呢！”
老吴接着说：
“唉！不这样做，张社长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我现在就去烧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