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节

    六年后的夏天里,胭脂湖长大水。
    香炉村初级社的青苗,差不多三分之二被淹没。
    “唉!听说上面又拨下来了一批救济粮,张谷生这个没有良心的家伙,硬还是不分给我们村的地、富份子一粒呢!”
    天还只呈粉粉亮。盛一丁睡在床上,听母亲对父亲说。
    父亲沉默。母亲知道父亲不会回答,也没有希望获得回答,习惯地又叹了几口气。
    天大亮后,盛守仁才慢慢起床。
    余芝兰又对他说:
    “今天不要再带一丁同你一起去摸鱼了!让他把那本在学校里还没有念完的书在家里念完吧!”
    “那本书上的课文容易念得很,不要忙着去念。让我告诉他摸鱼,先掌握一点谋生活命的本事,比念书要紧得多呢!”
    盛守仁披上一件破衫,回答妻子的话。
    盛一丁也觉得父亲的话有道理,爬起床,提上一个大竹篾圆篮,跟在父亲后面向湖边跑去。
    盛一丁今年九岁了。六岁多点盛守仁就把他送进了香炉村小学,没像当年他的秀才父亲,把他关在书房里逼着读《三字经》。盛一丁的曾祖爷,躺在天子桥边的文昌地里,可能在他爷爷中了一个秀才后,还剩余了一点灵气。他背书,比别的孩子快。生字生词认读、默写,也比别的孩子准确率高。八岁时,百以内的加减乘除单项运算,甚至四则混合运算,都难不倒他。一下课,班上的同学都以他为圆心,围起来抄他的作业。
    班主任是一位年轻男老师。姓吴。眉心有颗黑痣。吴老师特别喜欢他,经常抱他坐在讲台上,让他带读课文:
    “日月水火,山石田土,人手足,口耳目。首都,北京,**。”
    盛一丁带读课文,声音大,发音准。每带读一次,吴老师就奖给他一支石笔。石笔是只能在石板上写字画画的笔,比石板便宜,吴老师奖得起。盛一丁的石板有次不小心掉到桌下,成了七八块碎片。吴老师第二天就掏钱买了一块送他。
    今年一进六月,老天阴阴暗暗地连续降了半个多月雨,胭脂湖里的水,一天天上涨。湖边的田土一块块被淹没。桐子坡去学校的路,也浸渍在齐腰深的水里。学校停了课。盛一丁天天跟着他爹到胭脂湖里去摸鱼。摸了鱼,盛守仁当天提到县城去卖,换几个包谷或者红薯,很晚才淌水回家。
    两个多月后,大水才退。学校立即复课。盛一丁不再同他父亲下湖学摸鱼本领,尽管他的摸鱼技术,还远远不如父亲。这天大早,他背上书包,用竹篮提了三四斤鲫鱼,来到学校。
    “吴老师,这是我在湖里摸的,送给您吃。”
    他笑嘻嘻递到吴老师面前说。
    “你摸的呀?好厉害哟!谢谢呢!”
    吴老师接过竹篮,接着说,
    “我们这一期要念初小四年级课本了,上学期那本没念完的书,在家你爹教你念完了吗?”
    “我爹说那书很容易念没必要教,没教我念,只教我天天在湖里摸鱼。”
    他不好意思地回答老师的话。
    “你爹说的没有错!那就留着你以后慢慢念。今天学新课,你就坐讲台下第一桌吧!”
    吴老师说着,就从讲台上拿两本书丢到他的桌上。一本语文,一本算术。
    教室四周的黄色桐油木板墙上,被大水浸泡出来的灰黑颜色有三尺多高。课桌面上,吴老师都已擦出了松木轮纹,桌屉里面却还是一层湿黑泥。盛一丁坐下前,先看了看同桌王五,王五坐着也正在看他。王五只穿了条破脏短裤,光头上脸上,以及胸腹肩背手脚上的颜色,都同他手里拿着的那一块脏抹布颜色差不多。他的左腿屈着,右腿比左腿小一点,向左腿那边斜伸着,那是一条胎生的残腿。
    “你把书包放进桌屉坐下来吧!凳子我给你抹了,桌屉里面也抹了呢。”
    王五边说边用手里的抹布,顺手揩了一下快流到嘴里的两线绿鼻涕。
    盛一丁向他笑了笑说:
    “谢谢你咯!明天早晨我替你抹。”
    “不!我天天早来替你抹,不过你天天要把作业给我抄。”
    王五紧接着说。
    盛一丁坐下后,凑近他小声说:
    “你小声点,莫让吴师听到了。”
    不一会,教室里坐上了二十几个学生;
    吴老师等大家抹好桌椅放好书包安静下来后,习惯先轻轻敲了敲开着七八条白横坼的黑板说:
    “今天我们学习用心算法解应用题,你们打开算术书第五页,不用笔看哪个最快解答出第一题?”
    吴老师说完,自己先看了一遍题,觉得基础差的学生有些字可能还认不出来。
    “盛一丁同学,你先把这道题读一遍。”
    盛一丁立即站起来,大声读道:
    “‘大地主周扒皮,认为雇长工不如雇月工划算,于是他雇了贫农秦白劳做月工。工价每月为一元,每月计三十天。可是周扒皮在秦白劳做满二十一天后,就借故辞退秦白劳。并且又狡猾地两次使用四省五入法计算,只付给了秦白劳六角工钱。请你不用四省五入法,精确算出周扒皮实际克扣了秦白劳多少工钱?’”
    盛一丁边读边想:应先用月天数去除月工钱数,才能求出日工钱数。可是商数无限循环。又不能用四省五入法,日工钱数怎么确定呢?求不出日工钱数,就求不出秦白劳应得工钱数。求不出秦白劳应得的工钱数,自然也就不知道地主周扒皮,到底克扣了贫农秦白劳多少工钱呀。
    盛一丁读完后,教室里很安静,都在认真思考。
    “‘当!’不得好死的地主周扒皮!为什么不让秦白劳做满一个月呀?你不但欺侮了秦白劳,还为难了我们四年级学生呢!”
    王五把石笔摔在石板上,气愤地说。石笔成了三截。
    “王五,你破坏纪律,站起来!”
    王五磨蹭了半天,才只站起了一条腿。
    “吴老师,我想出来了。地主周扒皮克扣了贫农秦白劳一毛钱!”
    盛一丁站起来大声说。
    “非常对!告诉同学们你是怎样算出来的?”
    吴老师很高兴,大声表扬他。
    “三十天一元工钱,三天就是一毛工钱;一毛工钱三天,七毛工钱就是二十一天嘛!我是这样算的。”
    盛一丁刚说完,吴老师就接着说:
    “盛一丁同学请坐下!你们都要向盛一丁同学学习,多动脑筋;王五你看你,一点脑筋都不动,只知道瞎叫瞎闹,也坐下来!”
    王五坐下比盛一丁还快,还没坐稳又叫了起来:
    “吴老师,盛一丁家庭成份是地主阶级,他爹是地主份子,肯定早就告诉他算了嘛!我们贫下中农的子女怎么算得他这样快呢?”
    吴老师年轻红润的脸,一下变白了。半天才说:
    “王五同学不能这样说盛一丁。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盛一丁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他学习认真,劳动积极,热心为班集体服务,各个方面都表现好……”
    王五没等吴老师说完,抢着说:
    “盛一丁是解放前一年生的,满九岁了呢?不要看他长得矮就以为年纪小。他生在旧社会,享受过地主家的生活嘛!我怎么说错了?”
    “你呀!心算应用题一点都不开窍,算人家的年纪比谁都快。人家给你算过还是应该坐在四年级教室里的年纪吗?同学之间为什么要这样尖酸刻薄,要学会厚道一点!”
    盛一丁听吴老师批评同桌,维护他的尊严,不禁流出了感激的热泪。
    王五看吴老师一脸严肃,就不再说话。等吴老师刚转过身去板书例题,便把脏抹布塞进了盛一丁的书包。
    “如果你敢做声,老子下课后,就把抹布塞到你的嘴里去!”
    王五凑近盛一丁的耳朵说。
    复课后的第三周星期一,盛一丁背着书包上学,心情格外好。昨天星期日,他爹到县城卖了两斤多干虾子,换回来了四个玉米棒。“长水鱼,退水虾。”胭脂湖退水这段时间,盛守仁天天在湖里用虾舀网捞虾,白天捞回来,晚上余芝兰就烧小火在锅里焙干。盛守仁不等天亮就拿到县城里去卖。盛一丁肚子里装了一个玉米棒,脸上也就开了一朵向阳花,看着两三丈高就火辣辣的太阳,也觉得它很温柔可爱。
    他蹦蹦跳跳来到学校大操坪,发现许多人围在学校大门旁看热闹。王五跛着脚,一手拖一个破书包,一手扶一根青竹棍,也站在外围仰头望着学校大门的顶上。盛一丁跑近一看,张谷生站在大门下,指挥两个年轻人挂招牌:
    “还靠左一点点!”
    两个年轻人站在两张高桌上,抬着那块招牌向左移动了一点,接着问:
    “差不多了吧?”
    张谷生躬身侧仰着脑壳又看了看说:
    “左手边还要上提半寸才水平呢!”
    盛一丁挤进人堆,仰头看到横挂在大门顶上的白漆底大招牌上,写着“李家围子生产队公共食堂”几个斗笠大的黑漆字。再看被扔在地上的原“香炉村小学”招牌上,站满了学生。他们正在用脚趾,使劲擦上面的字。王五的脚趾不好使,用青竹棍一戳,“学”字下截的“子”就被戳掉了。
    “你这个鬼崽子,这块牌子还要用呢!你们快挂到里面大天井旁的廊道上去。”
    张谷生对那两个刚挂好了食堂招牌的年轻人说。
    盛一丁跟在两个年轻人抬的学校招牌后面,来到大天井旁的廊道里,很多同学正在看贴在廊壁上的几张大白纸。他急忙凑近一看,第一张纸上写着:
    “接上级大办公共食堂的指示,本周起,学校大幅度压缩、调整班级,裁减部分教育教学人员,清退所有“四类”份子子弟。以便腾出大部分教室,优先保证公共食堂的厨房、餐厅、保管室与办公室等用房。
    ……”
    盛一丁接着看后面的几张纸上,都是重新编班的学生与老师名单。他仔细查看了三遍,没有盛一丁的名字,吴老师的名字也没有看到。
    他伤心得快要哭出声来,慢慢走到他的教室门前,想看一眼再回去,可是教室里没有了课桌,只有六张四方饭桌架在里面。
    他背着书包走出学校大门时,王五跟在他后面拍着手叫了起来:
    “好哟!好哟!吃公共食堂了,我不要做饭也有饭吃了哟!
    只有地主崽子背着书包回去,没书读了哟!”
    盛一丁不敢回头,加快脚步往家跑。
    太阳已当顶,晒得他的脸火一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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