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节

    第二年开春了。
    连续下了三天春雨。第四天盛守仁早起,看东方亮堂,估计要开天了。他想趁天晴把王家塅那块干鱼脑壳(位置较高、离水源远、又严重漏水)丙等田的氹肥施了,早点让谷芽下泥,免得误了秧期。他一路小跑,去请李春来与彭大川两个外甥来帮忙挑氹肥。
    盛守仁分到的这丘干鱼脑壳田,四方有三方容易漏水。他在漏水的三条田塍边,分别加筑一条子田塍护着。这几天下雨都没休息,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在田里干了满满三天,才把三方的子田塍筑好。他筑好子田塍,又花了大半夜时间,在三方子田塍下用脚使劲擦田底,擦得又光又溜,不让肥水渗漏掉一点一滴。
    田角上的四个粪氹里,太阳一晒就冒出气泡。盛守仁一见这气泡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高兴,因为这是草皮与他捡拾的猪粪狗粪沤出来的肥气。这种肥料特别发禾苗,结实谷,不像直接泼洒下的人粪容易膘禾(只长苗不结谷)。刚吃过早饭,两个外甥做事麻利,就下田挑起了氹肥。小伙子有劲,竹箢箕有多大,他们就盛多满,担担都有两百多斤。盛守仁用手搂着倒在田中的一堆堆氹肥,一捧捧向四方撒开撒匀。泥粪水溅上一脸,他却像是溅了一脸糖水地甜笑着。两个外甥像是在竞赛,一个比一个挑得满。他关心地对他们说:
    “你们每担不要挑这么重,多作几担挑,悠着点,看太阳还没有到茶时节,早着呢!”
    这时余芝兰提着茶壶来了,她站在田塍上向两个外甥喊:
    “春来、大川,上来喝碗茶吧!”
    “舅娘您放在田塍上吧!我们挑完这一氹再来喝。”
    盛守仁两手沾满氹粪,躬身来到她的身边,余芝兰连忙端碗茶送到他的嘴边让他喝。她等他喝尽一碗抬起头来就小声说:
    “这样的干鱼脑壳田,只怕保不住一两天,肥水就会漏尽呢?要是我们家的糯谷丘就不担心了。”
    “你不要在这里尽说些让人不舒服的事呀!春来与大川挑氹肥很累,你早点去为他们做中饭吧!”
    盛守仁边用手臂揩抹额上的汗边抱怨地说。
    余芝兰不再说话,只在心里暗咒:张谷生,你拿这块干鱼脑壳田换去我家的糯谷丘,会遭天谴的!
    余芝兰讲的还是去年盛守仁被抬进王三喜的破茅棚不到十天时发生的事,盛守仁刚能下床走几步,张谷生就派人来通知他去一趟村公所。
    盛守仁拄着一根竹棍,费了个把时辰才走到村公所。张谷生一见他就大声说:
    “盛地主,你现在搬到了王三喜家住,田也给你搬过去,我做主把王家塅塅顶上的那丘干鱼脑壳丙等田分给你,原来秦守义做主分给你的糯谷丘,就转换给贫农吴友良。”
    小李干部离开村子前,兑现了她的承诺。这个时期的张谷生,已经成为正式村长。张村长重新分配了两亩三分别人都不愿意要的丙等田给盛守仁。
    盛守仁本还想据理力争,要求分点甲等田。可是他又想,现在是张谷生当村长,争的话只会自讨苦吃。加上伤势尚未恢复,王三喜委员的拳脚如在眼前。他只得忍气吞声认了。
    盛守仁回家天天望着天下雨,因为他没有一点力气车水。半个月后终于盼来了一场小雨,没等泥土湿透,他就急忙请来外甥李春来与彭大川,在干鱼脑壳丘的四个角上,筑起四个肥氹,再在氹中灌满草皮。他腰上肋骨还没有完全止痛,也顾不了那么多,背个大竹篾箢箕,起早摸黑,一天天在野外拾取牛粪、猪粪与狗粪,拾回来拌入肥氹草皮中。会种田的谁都知道,种田全靠粪当家。盛守仁没有一分钱可以用来买肥料,就只得靠起早摸黑拾粪,沤成氹肥。
    ……
    四个氹的肥料他们三个人忙了整整一天才挑、撒完,盛守仁收工时,又躬腰把三条子田塍仔细摸查了一遍,生怕田塍上出现缺口漏掉肥水。晚上盛守仁没睡安稳,第二天黑清早就跑来田边看肥水,却发现满田的氹肥水被张枚生早起全挖放到他的下丘田里了!半年的辛苦,加上一年的希望,全都流到了张枚生的下丘田里,盛守仁气得呆立在田塍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张枚生在下丘田塍上站着。满田的肥水,像是灌溉在他笑绽开了的脸上。
    盛守仁气愤地跑过去同他理论:
    “我昨天刚施下的肥,为什么挖放到你的田里!”
    “哪个放了你的肥水?你这个地主份子,乱讲不老实!老子一锄头挖死你算了!”
    张枚生一边骂,一边举起手中的锄头,就要挖盛守仁。地主份子只好退躲。张枚生料想对方不敢还手,就拼命追赶过来。盛守仁节节退让;张枚生步步紧逼;盛守仁只得往家里跑,想关起破门来躲避。张枚生恃着年轻力壮,红着眼紧追不舍。一直追赶到王三喜原来的破棚前。
    盛守仁停下来,估计他不会进屋。回过头,喘着气对张枚生说:
    “俗话说‘赶人不上百步’,你追了一里多路,直追到人家屋里了,还要怎么着呢?”
    “我就是要一锄头挖死你这个死不老实的地主份子!看你以后还敢不敢乱讲!”
    张枚生恶狠狠骂着,举起锄头,向已站在门里正准备关门的盛地主挖了过去。盛地主躲不及,就顺手操起门旁一条矮脚木长凳挡了过来。不料这一挡,竟挡出了麻烦。张枚生因用力过猛,重心不稳,扑倒在台阶上。那把高高举起的锄头,碰撞到盛守仁举起自卫的矮脚长凳后,反弹过来,挖在了张枚生自己的左脚背上。鲜血很快流满脚背。
    他就势躺在台阶上,不肯起来。一声声大喊:
    “救命呀!地主份子挖死人啦!
    不得了呀!阶级敌人要报复杀人哟!”
    余芝兰急忙出来同他讲好话,扶他起来。张枚生理都不理,不停地高喊着。
    榨油匠刘武明从地坪边茅棚破门里探出头来,见吵闹的是躺在地上的张枚生,就一瘸一拐过来劝他。可他叫喊得更加厉害。
    盛守仁并没有慌张,来到厨房,用锅铲刮下一些锅盖木灰,捧出门来,提出要为他先止住血。张枚生坚决拒绝,他就是要保持现场,以多流些血,扩大盛守仁的罪状。
    不到一壶烟时间,围上来了十几个人。张谷生村长一到,就扬起粗壮的右手,重重扫了盛守仁十几个耳光。然后命令王三喜:
    “王委员,你快抽箩筐索,把这个竟敢行凶报复的地主份子来个死绑。再派村里三个武装民兵,立即押送到县城公安局去!”
    “是!”
    王三喜立马冲进自己家的茅棚,抽出一根篾丝箩棕索。跑出来猛一脚,踹倒盛守仁,就地五花大缚了。
    余芝兰急忙进棚,寻了两件单衣,牵着小一丁哭着赶出门来。王三喜和三个村武装押着盛守仁,已经到了村口。
    “爹!衣服!
    爹!衣服!”
    小一丁大声哭喊。
    “儿子你慢点跑莫摔了!爹等你。”
    盛守仁侧脸刚回应一句。“啪啪!”王三喜在身后,重重扫了他好几个耳光。咬牙说:
    “只怕拿来衣服,你也穿不上了!”
    当天下午,两个穿公安制服的中年人来到香炉村村公所,就地主份子盛守仁报复行凶一案,在村里作了调查。调查全程,由村长张谷生陪伴。村里人除了张氏兄弟,屁都不敢站出来放一个。等他们一走,都说:
    “盛地主这回只怕死定了哟!”
    半个月后,县公安局又来了两个穿制服的人。他们找张谷生兄弟,再次核实了案情。
    村里人纷纷猜测起来:
    “可能是来征求受害者张枚生的意见,看把盛地主崩在县体育场边上的杨柳树下,还是押回来在崩彭印子和蒋秋生的地方崩。”
    “听我表哥说,黄泥坝乡那边,最近崩了七八个行凶报复的地富份子呢!”
    “盛地主反正是死,至于死的地方其实也无所谓,只是死回村收尸方便一点。”
    “苦了余芝兰母子呀!在公坟咀看着挨崩,更心疼呢!”
    “听说现在崩人,不再用开发子弹了呢!”
    “我想开花子弹崩还好些对犯人来说,弹洞大死得快些嘛!”
    关于盛地主的死刑,布告张贴之前,人们大约议论了半个月。结果不是由布告而是由盛地主本人,证实他们的担心完全多余。这天中午,盛地主居然回到了香炉村。
    太阳下,盛守仁穿着他儿子赶送上的那套衣服,站在被王三喜踹翻绑缚的地方。可是他眼前没有了那间破棚,只有两堆断砖与几个破罐。不一会,外甥女琼玉牵着她爹走到他的身边。
    “舅舅回来了!快进屋吧!”
    琼玉惊喜地说。
    盛守仁没有进屋,忙问刘武明:
    “姐夫,他们母子没事吧?到哪里去了?”
    “守仁兄弟呀!你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茅棚已被村公所发卖,赔偿了张枚生的医药费。大川接他们母子,一个棚里挤去了!”
    刘武明痛心地告诉他。
    听到老婆与孩子平安无事,他悬着的心才放下来。
    “我就去二姐家,你们请回吧!”
    他说着转身就走。
    “案子没事了吧?守仁。”
    刘武明急着问。
    “放心,判了个无罪释放!以后再同你谈吧!”
    他回头答着,走得风一样快!
    盛守仁突然闯进信秀姐的小茅草棚。围在一张小竹桌旁的五个人,正在吃小竹桌上一个陶钵里的苦蒿巴巴。他立即上去抱住小一丁边亲边说:
    “我回来了!孩子想爹吗?爹想你呢!”
    说完激动得泪流满面。
    两家人都惊喜万分,紧紧抱成一团。
    余芝兰颤抖着说:“这不是做梦吧!”
    信秀满脸还淌着泪:“官司没事了吧?”
    盛守仁喉咙硬得说不出话来,不停点头。
    “爹,村里人一见到我就说,‘你爹会被拖到公坟咀崩了,但不会用开花子弹崩。’”
    小一丁还没说完,信秀就掐了一下他的手说:
    “你爹刚回来,快莫说了。一听“崩”字我的肉又发麻!”
    盛信秀的小茅棚紧挨着一个丈把高的山坑,南北朝向山坑就做了后墙。靠后墙砌个仅仅两人宽的土砖床,彭大川每晚等父母睡到土砖床上后,就把白天吃饭用的小竹桌挂在西墙上,接着取下东墙上挂着的一块竹凉板,横放在父母的床前当自己的简易行床,第二天不等父母起床就起来挂上东墙,再取下西墙上的小竹桌。余芝兰母子来了后,信秀带他们母子上土砖床睡,彭三立取代了儿子的竹凉板位置,大川就和衣猥躺在门旁灶后的柴围里。信秀见弟弟回来了没地方睡,急忙跑去与盛廉秀商量。盛廉秀听说弟弟平安回来,欣喜万分忙吩咐几个儿子:
    “耀湘,你带着几个弟弟,快去接舅舅一家来我们家住!”
    耀湘兄弟一路小跑来接舅舅一家。
    可是盛守仁一见耀湘四兄弟来接他,忙说:
    “谢谢你们!舅舅想在老屋后的土包下搭个小棚,住得安心些。”
    盛信秀知道弟弟不想去麻烦三姐的心思,廉秀家人口多,住在一起也实在不方便。于是她要大川快去请来大姨父与大表哥春来,在她棚子后山坑上帮忙砍了几十根小麻竹;安排耀湘兄弟回家去挑几担稻草,四家人一齐动手,黄昏时,在盛家老屋旁,临时搭了一个仅能容身的小茅棚。王有田从家里背来一铺破旧竹篾晒簟,围在茅棚三方,当做墙壁挡风。信秀又吩咐大川带着春来与耀湘四兄弟,从家里挑来几担土砖。在小棚里靠后一点的地方,砌了一张简陋的土床。紧挨土床前,砌了个小土灶。睡躺在床上,可以向灶膛里塞柴赶火。
    晚上,没有油灯,盛守仁一家摸黑住在小茅棚里,也很高兴。总算是个家,是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家。小一丁刚睡着,余芝兰在破被里抱着丈夫的腰,抑制不住兴奋,小声说:
    “我们再也不要去王三喜的破棚了,住在那里时时刻刻都心吊吊的。在自己祖传老屋旁住着,心里踏踏实实。”
    “我们家真的方便呢!你看:灶屋堂屋房、水桶饭钵缸、蚊帐被褥箱,都在一个地方嘛!”
    丈夫也紧紧抱住妻子,笑着回答。
    余芝兰这时偏过头挨近盛守仁的耳朵哭着说:
    “村里人说得我好担心呀,生怕你真回不来了呢!”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盛守仁小声说着,捧住余芝兰的泪脸没命地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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