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节
第七天早晨,张谷生带着王三喜和村会的全部武装人员,一齐开到了盛守仁家。昨天上午小李干部回乡公所前,留下了《关于香炉村土改工作复查纠错的决定》。张谷生站在盛守仁房前窗下,向房里大声宣读:
“盛守仁、余芝兰你们听好,关于香炉村土改工作复查纠错的决定,盛守仁、余芝兰,在‘土改’运动中,错划为富农份子。通过‘复查’后纠正,改划为地主份子。盛守仁家现在的所有房屋,全部没收,分配给村里的贫雇农。”
接着,张谷生又拿出香炉村村会昨晚制订的《胜利果实分配方案》,读给新授任的地主份子听:
“地主份子盛守仁余芝兰家,现有的正屋三间房,分配给贫农王三喜;东横屋三间房,分配给贫农张谷生;西横屋三间房,包括房内的大木仓,全分配给雇农秦守义。盛守仁家,分配住王家塅王三喜家的房屋。
本分配方案,从宣读之日起即执行。”
盛守仁躺在床铺上,七天了连翻身的力气都没有。听了张谷生宣读的内容,知道这是早晚必到的结局,因此也不生气。只是着急自己不能动,怎么能搬到王家塅去呢?
张枚生一行人走了后,余芝兰抱起一丁坐到丈夫床边,一脸悲苦与气愤哭着说:
“我们也成了地主份子,要被扫地出门。王三喜的破棚又黑又臭,怎么住得人呀!”
“快莫埋怨了!我还是没有一点力气翻身,你放下一丁,快去叫春来与大川来抬我,免得让王三喜扔出门。”
中午时分,余芝兰带着李春来与彭大川两个外甥来了,彭三立盛信秀夫妇紧跟在后面。余芝兰急忙捡了几件旧衣服,一床旧被褥背了,抱上儿子一丁;彭三立夫妇帮忙抬门板床铺。春来与大川先放倒那个两门柜,这是唯一剩有的一个柜子,只剩两个朽木脚。然后抱放舅舅到柜门上,刚刚起肩,就听到院外一阵喧哗声。他们急忙出门,看见王三喜带着他的部下抬着两张大床,已到了院前禾场里。三喜的聋子老娘由一个武装队员牵着走在最后,边走边念:
“盛家大屋我来都没有来过,前世修了么子福呀今世让我来享受!”
两张都是雕花凌波床,一张原是盛秀才夫妇睡的,另一张是盛守仁与余芝兰睡的。他们很快把它们架放在原来的位置。三喜的老娘被牵进了秀才夫妇住的西间房里。
盛守仁被抬到三喜的破棚前时,三喜的唯一邻居榨油匠刘武明站在棚前迎接。他女儿琼玉正在三喜的黑棚里扫抹灶台,见舅舅舅妈来了也出来迎接。
不一会王有田盛廉秀带着他们的几个儿子也来了。廉秀小声对守仁和余芝兰说:
“要不你们住我家去吧!这破棚太脏太黑了。”
盛守仁感激地流泪摇头,他被两门柜颠簸得支持不住了。
廉秀知道弟弟不想麻烦她,也不好勉强,就进棚同信秀一起帮忙架好门板床,垫上破棉絮,让守仁快点躺上去休息。
帮忙的都走后,盛守仁仰躺在门板床上,望着一片黑的茅棚发愁。
茅棚里的空间大约有两张吃饭桌大,可是只有一张门进出,那张门又窄又矮光线很少能照进棚。进棚靠右就是一个几块土砖堆成的灶,没有烟囱,烧出来的烟全部散在棚内,泥墙与棚顶熏成了一个颜色。盛守仁想,三喜刚才搬运过去的两张凌波大床,这个棚子架不下,肯定是从村公所搬过去的。这个三喜早就有了分我家房子的算计呀!
晚上在破被里,盛守仁小声问妻子:
“今天怎么没有看见大姐与四姐来呀?”
余芝兰这才哭着告诉他说:
“大姐是在门板上掉的气,四姐死在胭脂湖的荷叶下。”
那天,小李干部看到银光洋上的火烧油斑,急忙宣布散会。王三喜余恨未消,恶声吩咐几个村武装人员:
“你们去为台上几个地富份子松绑吧!我一看见他们那些坏家伙,心就烦。”
绑一松,李富昌急忙拖了彭三立,到村公所后墙边,起下一块门板。信秀礼秀哭泣着,把大姐轻轻抱放到门板上。李春来、彭大川抬起往家跑。信秀与礼秀在门板两边护扶着,跟着跑。
他们还没跑出半里路,就都热得跑不动了。李富昌彭三立两连襟,刚才被绑跪时间太长,跑起来,头重脚轻支撑不住,早坐在了火一样烫的路边上喘息。春来大川刚放下门板缓一口气,就听到盛信秀与盛礼秀同时大哭起来。因为她们发现,大姐的手凉了。探了好一阵脉,感觉不到纹丝脉搏。
六个人头顶烈日,一齐扑倒在盛忠秀身旁,放声大哭。
这边,盛守仁在三姐夫王有田的背上,不停哼叫。三姐盛廉秀一边安慰一边为他擦汗。余芝兰一手抱着儿子,一手小心扶着三姐夫背上的丈夫。王有田回过头来,悄悄对盛守仁说:
“你肯定被这条骚狗踢断了肋骨。没有办法兄弟忍着点吧!”
正说话间,余芝兰耳尖,听到西南方向传来哭号声。心想只怕忠秀大姐出事了;盛廉秀也听到了,但是她们都没有哭出声来,只是泪涌满面。一到家,把盛守仁放到床上,盛廉秀顾不得弟弟,急忙拉着丈夫,往大姐家奔去。
余芝兰放下一丁,坐在床边。一边扇风,一边流泪。
盛守仁呻吟一阵,又昏迷过去。
个把时辰才缓过气来,浑身疼痛又只能用呻吟缓解。余芝兰烧好了开水,一边吹冷一边用汤匙喂他,他痛苦咽着。余芝兰想放点红糖与生姜活血化瘀,可哪里去弄呀?
盛守仁从小就由许多人护着,哪里吃过这种苦痛?
呻吟哼叫挨到半夜。突然听到敲门声,他们吓得不敢出声。
“守仁,快开门!我给你送草药来了。”
声音细小,但透着急切。
余芝兰一开门,一个矮小的黑影,敏捷窜进房来。那人小声说:
“把门关上,不要点灯!”
那人轻手轻脚摸到床前,把一包草药放在床上;又轻轻摸到了盛守仁的腰间,摸了一会细声说:
“右边断了三根肋骨!”
盛守仁听出来了,他是罗满爹罗三保。五年前,幸亏他主动寻来,用草药为姐夫刘武明止住那条断腿的血,保住了小命。今晚又冒着风险来救秀才的儿子了。
“谢谢你罗满爹,你快回去,被人家发现就不得了呀!”
盛守仁很感激,小声说。
“我家定的是贫农成份,不太碍事的。我只为你带来了三剂草药,没有料到那条骚狗,竟把你踢打得这样厉害。三天后,我再送二十剂来。这草药用白酒泡效果更好,下次还给你弄斤把谷酒。你这些天,千万不能下床呀!”
俗话说:“无福之人六月生,有福之人六月死。”天太热,第二天上午,盛忠秀就躺到父母清凉的脚下。垫盖的也是竹篾晒簟。
送盛忠秀入土后回家的路上,送葬的人心情都十分沉重。除了哭泣声,没有哪一个愿意多说话。盛礼秀自责与内疚,甚于悲哀。总觉得自己是给大姐带来杀身之祸的罪魁。看着二姐嗔怪的眼神,听着丈夫责怪的言语,更觉得自己罪恶深重。她一个人走在队伍最后,看着女儿琼玉,牵着她腿残的爹走在前面。丈夫那空着的半截裤脚,随着栗木拐杖的移动节奏,在空中晃荡。琼玉顶着两个小羊角辫子,扶着爹走一小段路,便回过头来,向妈妈招手示意,快点赶上去。
盛礼秀有气无力向前走着,心里如同压着万斤巨石。想着这几年来的事,不知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跑坟地,跑灶房一样频繁;打死人,踩死蚂蚁一样容易!她越想越茫然,越想越恐怖!她最可依赖的大姐走了;母亲一样把她从小看护大,一直关照到现在,再也见不到了呀大姐!
琼玉牵着父亲,转过了公坟咀旁边的一大片橘树林。礼秀看不见了女儿的羊角小辫,看不见了丈夫晃荡的空裤脚,眼还朝树林那边望着,十分痛苦停下步。呆立了一小会,大姐被打晕在土台上的惨状,又涌现在她的眼前。她对生的恐惧,立时超过了对死的恐惧。
她艰难地转过身,又向公坟咀湖边一步步踱去。
六月里,胭脂湖边浅水处,长满了荷叶;荷叶丛中,开满了荷花。烈日下,绿的翠绿,红的鲜红。盛礼秀这时没有了一丝杂念,仿佛看到了当年十三四岁的大姐,穿着一身白色衣裙,正亭亭玉立在荷花从中,举着一支粉红的荷花,向她招手。她抑制不住对大姐的亲近与依恋,像仙女下凡,柔柔款款,飘落到了荷花丛里,紧紧握住大姐那双温暖而又细嫩的小白手。
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上午送葬的队伍,又一齐寻找到了湖边。大家惊讶万分地看到:盛礼秀端坐在一支荷花箭下,湖水刚好齐她那排洁白细密的糯米牙齿。她满头青丝上,头顶那支鲜红的荷花箭上,都立满了玫瑰色的蜻蜓。
盛守仁听到大姐与四姐的事后,躺卧在床痛不欲生。想起这些年来,两个姐姐对他各方面关心帮助,长夜恸泣欲罢不能。直到天快放亮时才入睡,刚入睡就在梦里哭着惊呼:
“大——姐!幺——姐!”
余芝兰急忙坐起来,好言安慰梦呓中的丈夫。守仁睁开眼,见余芝兰坐在床边哭泣。他又反过来安慰妻子:
“‘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我们还得活下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