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节
太阳当顶了,榨油匠刘武明还坐在屋前禾场里的一把矮竹椅上。他戴着一顶破箬叶斗笠,打着赤膊却穿条青布长裤,正拿起他的栗木拐杖,轻轻敲打竹椅旁边的红豆角。
矮竹椅两边,分别摊着两铺竹篾晒簟。左手旁的篾簟上,晒着厚厚一层带壳的绿豆;靠右手旁的篾簟上,铺了薄薄一层带壳的红豆。绿豆的豆角条不长,烤晒成了黑色。绿豆壳比较薄,半天就全裂开了。绿豆像鸟铳铁铳子,光圆沉实,滚满晒簟;红豆的颗粒比绿豆大很多,红豆角条比绿豆角条也粗长几倍。晒烤开了的红豆壳,还是带着红色。晒簟里的红豆角条,尽管铺得薄,但是半天的太阳,还很难使它自动裂开。刘武明就用木拐杖,帮忙敲开。
烈日下,他无力也无神地敲打着红豆角。烤红了的赤膊皮肤上,汗珠并不因为他没有用大力,而停止往腰上的青色裤头上流淌。他的眼睛,根本就没有看手里的拐杖,不管敲没敲打在红豆角条上。他一直盯着禾场前那条通往村公所的小路。
不一会,女儿琼玉,穿着一套白色短衣裤,从小茅屋东头地里背了一篾箢箕红豆角回来,倒在晒簟里。接着又进屋拿出一个皮篾撮箕,把晒簟里爆开了的绿豆,扫捧到撮箕里。
“琼玉,你快去村公所看看。你妈妈连早饭都没有吃,就被王三喜叫去了。现在中时过了,还没有回来。”
琼玉“嗯”了一声。斗笠也没有戴,顶着一对小羊角辫。抹了一把红脸上的黑汗,起身就走。
“琼玉,你把我头上的斗笠拿过去,给你妈妈戴。你妈妈的脑壳,没有你的脑壳这么经得晒呢!你也进屋里拿块布,把头盖了。敞脑晒了这样的狠太阳,头上会要生出火疖子来的!”
榨油匠同女儿说话的时候,他的妻子盛礼秀,正坐在王家塅塅中的一条田塍上。从村公所到家走到这条田塍,还不到一半路程。
盛礼秀家那台榨油机,幸好被日本鬼子飞机轰炸了。“土改”评成份,才成为了光荣的贫农阶级。贫农阶级成份,没有什么值得怕的。但从小怕事的盛礼秀,当了贫下中农,依然还是胆小。刚才在村公所,小李干部问她话的时候,她满脸通红,回话也是结结巴巴。
“盛礼秀,有人向我反映,在去年‘土改’运动**时期,你家为地主份子盛忠秀家,窝藏了一大包袱财物,有这回事吗?”
“那是我……我……大姐,我大姐,我大姐为我的女儿琼玉,绩的生布帐子。不对,是绩的织生布帐子的麻纱。”
“记清楚说明白!是帐子还是麻纱?
到底是你家的还是她家的?
为什么要不等天亮送到你家?”
小李干部连连发问。
“我……我……绩得慢,是我家打的麻,请大姐绩的麻纱,她……她不收我的手工钱。大姐怕抄家的没收了去,就没等天亮送过来,说被没收了就赔不起。白天送过来,她说怕别人看见了,向人家说不清楚。”
盛礼秀很紧张,结结巴巴回答。
“这明明是不相信党和政府,不相信贫下中农嘛!不等天亮送过来,肯定包袱里还有其它东西嘛!你先把麻纱交到村公所来。明天开斗争会,如果盛忠秀交代包袱里还有其它财物,你就有窝藏罪!”
小李干部板着脸,十分严肃地对她说。
盛礼秀霎时一脸惨白。她只感觉全身绵软无力,两条腿好像要跪下去了。她高一脚低一脚,来到王家塅塅中的田塍上时,只觉得头晕脑胀,眼前发黑起来。她干脆坐在路旁,把两只实在走不动了的软脚,一齐伸放到禾田泥水里。两眼呆呆看着满田收浆实籽的禾穗子。好像背上一直还背着那一布包麻纱;头上一直还压着那顶“窝藏罪”帽子。
小琼玉在田塍上扶起妈妈,慢慢走到家时,太阳偏西好远了。
第二天,太阳刚露出脸来,地面的热气就开始膨胀。还不到八点钟,村公所禾场里,就已经聚集了很多人。他们只穿着短衣短裤,不停用篾斗笠摇着风;禾场靠东边的大樟树下,也聚集了不少躲太阳的人。还有一些人顶着篾斗笠,从橘树林边小路和田边小路向禾场走来。
村公所新筑的土台上已站满了人。张谷生主持会议。他只作了简单开场,就请小李干部讲话。小李干部快步走到台前,扫视台下镇静片刻。突然提起左脚,在土台上猛地一蹬,同时举起右手一声高喊:
“嗨!我们全村的贫下中农,一定要站稳脚跟!坚决把地主富农打倒在地!”
她这一蹬一喊,台上台下的人,都吓了一大跳。过了好一阵才明白过来:这小姑娘粗声豪气地一“嗨!”是在为贫下中农助威,为她自己壮胆;还有可能是在为她下面的发言蓄势。
天太热,小李干部怕中暑,忍痛省略去一大半重要内容(国际国内一派大好的形势),只重点阐释了全国“复查”运动的意义。最后说:
“……我们今天召开斗争会的目的,就是要巩固土地改革的成果,狠狠打击地主阶级的反动气焰。”
新土台上跪着的人,从左到右依次是:地主份子李富昌夫妇,地主份子彭三立夫妇,富农份子王有田夫妇与盛守仁夫妇。他们的年龄都还不到五十岁,因此他们跪下的姿势,比他们的上辈要规范得多。
第一个上台揭发不法地、富份子罪行的是,张谷生的弟弟张枚生。这个浓眉大眼体格结实的庄稼汉,不慌不忙走上台来。左手取下头上的竹篾斗笠扇风,右手指点着盛守仁的鼻尖,粗声大气说:
“盛守仁,你这个不老实的富农份子,胆敢侮辱村会委员王三喜!上月在村里新肉铺扯谈时,我亲耳听你说王三喜委员的坏话。说他是‘妙药难治鸳鸯病,浮财难渡命薄人’。你今天承认不承认!”
“我是说了。但不是我先说的。我只是跟着别人说了一句。当时旁边有好多人,都只是笑笑王委员的风流韵事!没有谁是存心去侮辱王委员呢。”
盛守仁连忙抬起头来作解释。
“你还狡辩!人家说说是开玩笑,而你是什么人?你是富农份子,你是我们贫下中农的阶级敌人,你是人民政府的专政对象。你说出来,就不是开玩笑的性质了。你是恶毒攻击基层干部!”
张枚生说到这里,非常激动。不由得举起手来,高声喊道:
“坚决打倒不法富农份子盛守仁!”
台上好几个村会武装人员跟着他喊,台下只有一两个人小声跟应。
王三喜委员,早在张枚生旁边等候着。他把张枚生拉开,猛一拳,击在盛守仁的印堂上。盛守仁因为被绑着没跪稳,仰面倒在青砖上。王委员上前一步,把他扯跪起来,又猛击一拳,打在同一位置。盛守仁又以同样的方式倒下。王委员再上前一步,扯起他跪稳后,准备第三次出击。可是他刚一松手,盛守仁随即向左边侧倒下去。他已经完全没有平衡能力了。
富农份子的满脸七窍中,已经没有哪一窍不在冒血。
王三喜见扯扶不起来,就朝他的右边软肋处,猛踹两脚。盛守仁像只被捆绑着的大虾子,双脚与身子立即缩成了一团。
小李干部见状,走上前台,制止王委员再来第三脚。
王委员边退边骂:
“妈妈的卵,还敢管起老子的事来了呀!看老子今天不几脚,踹死你这个多嘴多舌的坏家伙!”
接着,严利老太上台揭发。她从容走到盛忠秀面前,没有用手指头去指,只用凶狠的眼光,盯着盛忠秀。好像二十几年前的旧恨,与现在的新仇,都一齐集中在她的眼光里。
“盛忠秀,你向大家老实交待!去年上半年,一个黑清早,你背了一大包什么东西,藏到了你小妹盛礼秀家里。‘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今天你不老实说出来,香炉村的贫下中农是不会答应的!”
盛忠秀抬起头来,正视着这个多少年来得了盛家很多好处的女人。正视得严利收回心虚的目光,不敢再面对她说什么,慢慢退了下去。
小李干部看在眼里,非常着急。忙对张谷生说:
“张村长,你把盛礼秀交到村公所的那一大包袱麻纱拿上台来。”
张谷生忙从办公室里背来包袱,丢到盛忠秀面前。
面对这个深蓝色家织布麻纱包袱,盛忠秀一点都不惊慌,大声说道:
“这是我还给四妹的麻纱,你们拿来能说明什么?”
张谷生说:
“这包袱里肯定还有财物,要么不会不等天亮送过去!”
“我们自己的东西,爱什么时候送,就什么时候送。自己的东西,一不是偷来的,二不是抢来的!我的包袱里,只有麻纱,没包什么见不得人的‘私货’!”
这乡里俗语“私货”,特指私生子。张谷生听了最后一句,不觉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因为他的父亲得富老总,当年吃粮去了,他的母亲在乡里,被传闻生过一两次“私货”。都请人用提香烛用的篾篮子提着,送到离这香炉村较远,那些没有儿女而又渴望儿女的人家去了。张谷生不好自己动手,毕竟是代村长,是大会的主持人。他只好用眼暗示身边的弟弟张枚生。
弟弟的手早就痒起来了。见哥哥丢来眼色,急忙操起早准备好了的青竹棍,站在盛忠秀左侧,交错横扫盛忠秀的前腹和后腰。盛忠秀直腰跪着,哼都不哼一声,继承了她秀才父亲的犟牛脾气。张枚生持续打了七八分钟,不只打累了,连晒衣篙粗的青竹棍都打破了。他再换了根青竹棍,继续打。
小李干部站在台上,对盛忠秀的态度极为不满,很希望张氏兄弟能把盛忠秀的气焰打下去。又看到只是常见的青竹棍,打击在前腹后腰部,估计都难以伤及性命,也就没有去制止。张枚生见小李干部没有制止的脸色,打起来也就更放肆使力。
盛忠秀又苦撑了几分钟,身子突然向前倒了下去。在上身下倾时,青竹棍从前面横扫过来,正好击中了她头顶天门盖,瘫倒在青砖上。
张枚生也去扯起她来再打。盛忠秀被他扯跪着,眼睛虽睁开,眼神却毫无光泽;一身软绵绵的,像是一堆稀泥,松手就向前倒。张枚生连续扯了两次,都不成功,便忍不住骂了起来:
“看你装——装什么死!你要死,也不能就让你这样轻松地去死呢!”
这时台下除了擦汗声,十分肃静。
突然人堆里,传出一个小女孩清脆而怜悯的声音:
“她不是装死,她是痛呢!”
“啪——啪——啪!”
随着三个响亮的耳光,蒋秋生老婆对手上抱着的女儿翠英凶狠地骂道:
“就是你爱喊!今天我要撕烂你这张爱喊爱叫的嘴!”
“呜——哇——!”
不到六岁的小翠英,长长叫了一声。正要换气大哭起来,却被她胆小怕事的母亲死死捂住了嘴。
太阳越晒越起劲。好像要用它的内功,驱散这些瞎折腾的人。小翠英被母亲紧紧闭压在怀里,一声声抽泣,全身透湿。
张枚生躬下腰,正要再一次扯起盛忠秀,盛礼秀悄悄爬到了台上。她突然双膝跪在张枚生的面前,仰起头来向他哀求:
“好乡亲行行好!请不要再打了,我大姐会被打死的。我现在代她承认好不好?只要你们不再打她!”
跪在旁边的二姐信秀,哭着大声说:
“四妹,你不能乱说呀!你要是把没有说成了有,会把大姐害死呀!”
盛礼秀同样哭泣着回答:
“你不承认有,大姐也会被他们眼睁睁打死呀!”
盛礼秀又爬跪到小李干部面前,哭着对她说:
“求求你们不要再打我大姐了,打我好不好?”
小李干部:“要不打了,那你就说出来,包袱里还有什么财物?”
盛礼秀:“包袱里还有一百二十块银光洋。”
小李干部:“你藏匿在什么地方?”
盛礼秀:“收藏在我床上的枕头里。”
小李干部迅即吩咐:
“王三喜委员,你立刻去取来!”
盛信秀哭着骂盛礼秀:
“你这个没长脑壳的家伙,全家人都会被你害死的!”
盛礼秀的丈夫,正撑着拐杖站在台下,也对着台上的妻子骂了起来:
“礼秀你这个蠢猪!枕头里那些银洋,还是我们从榨油机废墟堆里翻出来的,怎么能说成是大姐送来的呀?”
盛礼秀不回答。跪在小李干部的脚下,侧身转头,望着晕倒在地的大姐,大声哭起来。
一支烟工夫,王三喜气喘吁吁却满脸喜色跑来了,手提着一个沉甸甸的青布袋子。小李干部急忙亲手从青布袋里拿出几块银洋。一看,每块银洋的袁世凯光头上,火烧的黑色油迹,点点斑斑,十分醒目。没等她拿到鼻子下去闻,布袋内一股焦菜油气冲了出来。
她猛然记起陈副书记受处分的事,急忙走到台前大声宣布;
“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