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节

    第二年夏天,胭脂湖区改成胭脂湖乡。 村农会主席一道换为村长。
    秦守义村长吃了早饭,就往村公所办公室跑。昨天下午,接到乡公所转发的《关于对“土改”工作进行“复查”的通知》重要文件,只读了一遍,还没有吃透精神。
    他坐在办公桌前红漆雕花松木围椅上,从蓝色中山装上衣口袋里,取下那支经常挂着的黑色钢笔。一边仔细那份红头文件,一边画上小圆圈,在他认为重要、或者还没有完全理解的地方。
    这张红漆楮木办公桌,同那条松木红漆大围椅是原配,同这间房也是原配。这套桌椅与房间最初的主人,是保长彭孔方。第二代主人是“土改”专干陈干部。第三代主人秦守义村长,是个办事很严谨的人。他在红活光亮的桌面上,整齐地堆码着两叠文稿。靠左那叠足有半寸厚,全部是这两年来,各级政府机关下发的红头文件或黑头文件;右边那叠是村里这两年来,向各级政府机关汇报的材料草稿或存根。
    秦村长自从坐到办公桌前,很少让自己清闲过。不是在文件或整理文件,就是在书写材料或搜集资料。
    “请问大哥,秦守义村长是在这里办公吗?”
    秦守义正在埋头吃透文件精神,抬头一看,一个姑娘站在门旁。姑娘背着简单行装,提着一个黄色篾壳热水瓶。
    “刚才问话的是你?”
    他反问道。心想刚才问话的,难道就是眼前这个穿戴朴素、小巧玲珑的姑娘?
    “是我!”
    姑娘大声回答。
    “找谁?刚才说得太快,我没听清楚!”
    “我要找香炉村的秦守义村长!”
    姑娘说着,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介绍信。
    秦守义一听,不得不从怀疑自己的耳朵,转到怀疑眼睛。眼前站着的,到底是个姑娘还是个男人?
    胭脂湖乡公所出具的介绍信告诉了秦守义,眼前这位姑娘姓李,叫李玉英。本乡人。刚结束“县‘复查’工作12天短期培训班”学习。胭脂湖乡公所派她来香炉村,指导开展“对土改工作进行复查”的运动。
    李玉英同陈干部一样,是指导开展运动的行政干部。
    小李干部小巧玲珑,一身灰布制服;红扑扑的圆脸上,长着一对水灵灵的大眼。如果不是嘴唇薄了点,就还算得上漂亮。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秦村长心想:要指导一个村的运动,非得陈干部那样有气魄的人才行啊!她行吗?可是同她一说话,又改变了看法。从她那两片薄嘴唇里吐出来的声音,甚至包括咳嗽的声音,都比一般男人的嗓音粗犷。吐字的频率很快,听她说话时耳朵都得高高竖起。他想这小女子搞运动,嘴上功夫不错,办事可能还行。
    秦村长知道,这样的干部来指导运动,肯定不是一天两天走人。便站起身来热情地说:
    “我就是秦守义,代表村委会,热烈欢迎你来我们村指导工作!请你坐一会,我先去为你把吃、住安顿好。”
    “不忙!你还是先通知村委全体委员,到村公所来谈谈工作吧!”
    说着放下行李,坐到了刚才秦村长坐的松木围椅上。
    秦村长出门不到一壶烟功夫,就带领村会委员们来到村办公室。他礼貌地向小李干部一一作了介绍。委员们个个被动拘谨地触碰了一下小李干部的细嫩小手后,各自搬条矮竹椅,围坐在她的周围,静等着这位“复查”运动专干作指示。
    小李干部打开笔记本,从容揭到第三页:
    “……县委根据中央的精神,在全县开展‘土改工作复查’运动。复查内容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查封建势力是否完全打倒;二是查村会班子是否真正纯洁;三是查土地改革是否按政策办事,是否有利于发展生产。县委在总结前段‘土改’工作的基础上,加强了‘复查’工作的领导力度。特别是县委抓农村工作的陈副书记,亲自来到培训班,为我们作了重要讲话。”
    小李干部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因为她看到身旁的几位村委员,听她一说起陈副书记,便肃然起敬起来。她刻意镇定了一下,千万不能在这几个人面前,因年龄与职权不十分相称而产生心虚情绪。她慢慢喝了一口水,想着下面的话,不如借陈副书记的意图来说,接着,她就模仿陈副书记的口气说:
    “那天陈副书记对我们说:
    ‘今天,我特意赶来,不是作指示,只是谈谈我对当前农村工作的几点看法。我认为农村目前有三种情况,应采取三种不同的对策。第一种,群众未充分发动,农会不纯,甚至被封建地主直接或间接操纵,因而使恶霸地主漏网逍遥法外。我们的对策是重新发动群众,彻底打垮地主阶级,建立起雇农、贫农当家做主的农村民主政权。第二种,群众已基本发动,封建势力已基本打倒,但尚有若干遗留问题亟待解决。我们必须明确政策,分别对待。在土地改革中已宣布结账的中小地主,即五大财产较完整没收后又无破坏者,应令其劳动改造重做新人,不再节外生枝。对继续顽抗者,则必须进一步发动群众彻底打垮。第三种,群众发动比较充分,封建势力业已打垮,则应加强对农民的前途教育,提高农民的阶级觉悟和策略观点;严防地主反攻,对地主实行分别严厉管制;同时,解决土地改革遗留问题,转入生产。
    今天还有几个重要会议,我在这里就不啰嗦了。祝你们工作顺利!我时刻等待着你们来汇报工作成绩。’
    陈副书记对全县的‘土改’工作情况作了概括总结,对‘复查’工作提出了要求,指明了方向。我们香炉村‘土改’工作是陈副书记的点。陈副书记特地走下台来,握着我的手说:
    ‘小李姑娘,好好干!紧紧依靠新村会和全村的贫下中农,争取把香炉村的复查工作,像这个村的土改工作一样,做成全县的标兵!’
    我初来乍到,什么情况都还不了解。香炉村的‘复查’工作,就全依靠在座的各位了!”
    小李干部说完后,便向秦村长笑了笑。
    秦村长接着说:
    “小李干部讲得非常好,我们村委一定积极配合,争取把我们村的‘复查’工作,也做成全县的标兵。下面,请各位委员都谈谈对这次‘复查’运动的认识好吗?”
    委员们对这位女发男声的小李干部还不太熟悉;对小李干部刚才讲的“复查”工作的“情况”与“对策”,也都远不如“土改”工作好奇。再加上香炉村的“土改”工作,已经是全县标兵,同一单位的‘复查’工作,理论上“标兵”难以重复,对创“标兵”没有信心。都只低着头,还保持着对陈干部的怀念与崇拜状态。不一会,吸烟的开始点火,点燃刚吸一口就开始咳嗽起来,没有人有时间说话。直咳到中饭时分,才一个个退出办公室。
    张谷生听小李干部讲话时,表面平静却内心激动。他做梦都没料到,机遇来得这样快。散会时,待人家都起身出门了,他还坐在矮竹椅上没起身。小李干部对他笑笑:
    “你是村里管财务的张委员吧!有事吗?”
    “是的。我叫张谷生。你刚才讲的这次‘复查’运动,要求查的三个方面的情况,我看香炉村都存在问题。”
    “那好呀,你快说说吧,我正要了解情况呢!”
    她一边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小笔记本,一边说。
    张谷生把矮竹椅向小李干部又移近了点,小声说:
    “第一方面情况:我们村的富农份子盛守仁,很不老实。他对我们村会的干部十分不满,还有恶毒攻击的言行。村里有几个贫农先后向我反映,盛守仁当着他们的面,说我们村会的武装委员王三喜同志是,‘妙药难治鸳鸯病,浮财难渡命薄人’。
    第二方面情况:我们村会班子不十分纯洁。村长秦守义同志,从解放前起,就长期住着盛守仁家的房子。在‘土改’工作中,他事事都有意护着盛守仁,致使村里好多工作都不好开展。例如,盛守仁本应该划成地主份子,可是秦守义包庇他,只划了个富农份子。”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有意等小李干部记录上。
    “第三方面情况:我们村有好几家贫雇农,分给他们田土,他们不肯要,让田土荒着;分给他们衣服、农具与家具,他们不肯要。白天村会给他们送到家,晚上,他们又悄悄送回村会。下中农王亦农老头还说‘这是些不义之财,拿了人家的心里不舒坦;只有经过流血流汗换来的财富,享受起来才踏实!’”
    张谷生说话不快也不慢,有点有面条理也分明。小李干部记录时,暗暗觉得可依靠他来帮忙开展工作。
    香炉村是陈副书记树立的全县标兵,怎么还有这么多问题?可想现在的阶级斗争,是多么尖锐复杂呀!张谷生走后,小李干部想,觉得肩上担子太重。中饭都没有吃,她摊开日记本,忙着整理上午了解到的情况。
    小李干部来香炉村,眨眼就半个月了。这段时间,她依靠张委员,基本摸清了所要掌握的情况,特别是村里几家地主、富农的情况。她去了一次县委,找陈副书记汇报情况,却没找着。听说陈副书记在文家坝指挥斗争会,场场过火,吊、打、灌、烙弄死了**个土财主,地方上人都称他“陈老虎”。影响太大,被免职挂起来了。
    她依照秦村长的安排,每晚睡在村公所。村公所的房子,也就是解放前彭印子家的房子,又多又大。本村除了村小学,就算村公所房子最气派。东西南北四厢屋,组成一个大四合院,是湘中标本式的农家大院。院前,建有高大的门牌。门牌上方,陈干部在白石灰墙上,留有手笔:“香炉村村公所”。每天吃饭,她没有依照秦守义的安排轮流到几位村委员家去吃,只在张谷生一家吃饭。她要紧紧依靠张委员开展工作。
    这天她到乡政府开了半天会。下午一回村公所,就指着村公所大门,对急忙从办公室出来迎接她的张谷生说:
    “张委员,你去安排一下,就在这大门牌左右两边,各加砌一垛丈把高的土墙,粉刷上石灰。既做公示牌,又是最好的政治宣传阵地。全村的人集中来村公所开会,宣传教育的效果更好。”
    “是呀!这样的话,就免得我们到村里各家各户的墙壁上去写了!小李干部,我还有一个想法,就在新砌的公示牌前面,一同修筑一方三四尺高的土台。像演花鼓戏的台子,台面全用青砖铺平。台后靠村公所围墙,左、右两方,都用青砖砌成台阶。有了土台,以后开全村群众大会,就不要去找凳子门板临时搭台。你看行不行?”
    “怎么不行?你就去一同修筑起来吧!”
    小李干部兴奋地说。
    “要不要向秦村长说一声?”
    张谷生故意提出。
    “不必!他的情况,我刚才向乡政府反映了。下个月,乡政府就会下文,撤他的职,包括马艳红的村妇女主任也撤。由你来代村长!”
    她说着,把手一挥,示意他只管大胆去干。
    “好的!我今天晚上就送个图样来,请你过目!”
    张谷生脸上,光彩照人。
    张谷生亲自绘制的宣传墙与土台图纸,傍晚时,就摆在小李干部卧房桌上。晚上,小李干部举着桐油灯,仔细看了一会,却也没有提出什么修改意见。只在宣传墙的空白处,用铅笔写上了几个字:
    “宣传墙砌成粉好后,请在此处贴一幅白纸黑字标语:‘巩固土地改革成果,狠狠打击地主阶级的反动气焰!’”
    她的铅笔字写得比较清秀,清秀得与字面的内容有点不协调。不过一笔不苟,写得很认真。
    她把那张马粪纸画的图样卷成一根管子,放到一边;从口袋里拿出笔记本来。把桐油灯移近一点,看了几页上午的会议记录后,两手托着下巴,沉思起来:张谷生委员说得有理呀!香炉村里要巩固“土改”成果,必须先开个大型斗争会,像陈副书记那样,充分发动群众,把地主阶级的反动气焰,狠狠打下去!那就先从盛守仁开刀吧!正想着,突然听到有轻缓的敲门声。
    “当当!当当!”
    这么大的村公所,就只住着一个姑娘,本然的自卫心理,使她紧张起来。
    “谁?!”
    “小李干部,不要怕!是我。”
    “你是谁?”
    “我是秦守义的娘,我叫严利。今晚特地来找你,反映村里的新情况。请开门吧!”
    秦守义的娘在大门外小声回答。
    听出是女人的声音,她绷紧的心才放松下来。穿好衣服,轻轻走出房门,再从大门缝里向院外仔细瞧了一会。半轮月亮下,看得出只有一个人的身影。她这才慢慢把门打开,让这位大娘踏进来。
    小李干部看到:这个年近六旬的女人,身材高瘦,头发花白。穿大胸襟长袖白褂与青色长裤。她为客人倒上一杯热开水。热水瓶黄色篾壳上,有一竖排红色油漆小字:“县复查工作短期干部培训班纪念”。
    严利看了又看这个能保住热水不凉的宝贝,赞叹说:
    “这真是个好东西!能保住开水不冷却。”
    “请坐这里吧!”
    小李干部指了指床边说。
    她让客人坐床边,自己坐床前那把黑漆高椅,拿起笔等待她的阶级斗争新情况。
    严利坐下来,喝了两口温开水,清喉润嗓后说:
    “小李干部,有人说我家守义包庇村里富农份子盛守仁。这实在是冤枉呀!”
    她用十分委屈的语气语调开头。
    “谁都知道,我们村这一年多来的‘土改’运动,大小事情,都是人家陈干部当家做主,一切都是他说了才算。我家守义,只是为他办事的一条狗。全由他指东咬东,指西咬西。盛守仁家划分成份的大事,都是陈干部定下来的。陈干部是个最讲政策大道理的人,一般不会弄错。就是弄错了,也不能怪上我家守义呀!
    你是上面派下来的大干部,懂得政策大道理。我们村里的人,都是些没有文化的黑脚杆子。只知道瞎吵瞎闹,乱嚼舌根。小李干部,你可不能全听信他们的哟!”/>
    小李干部没有表态,只是“嗯”了一声,表示正在听着。也暗示她可以继续讲下去。
    “今晚,我特来向你反映一个情况。去年上半年,我的大腿上生了好多癣疮疤。那天黑清早,我去王家塅,请王三喜的娘王聋婆用稻草为我围癣疮。王聋婆有祖传土秘方:癣疮长在下身,天亮前开始围;癣疮长在上身,天亮后开始围,一围就好。我刚把裤子脱下开始围,突然看见一个人影,从王聋婆家门前窜过,背着一个很大的包袱。霎时,那个黑影窜进了盛礼秀的小茅棚。
    天色稍微亮了一点,小茅棚里,又窜出来一个人。等那人走近我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地主份子盛忠秀。我想,那包袱里肯定是好东西,怕被村农会没收,请她的四妹盛礼秀代藏起来。我一直没有向守义讲这件事,昨天我才告诉他。我要他来向你报告,他却要我自己来,说谁看见的谁报告。
    我家守义的石头脑壳,就是这样不开窍。”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看着小李干部在记事本上写字。她非常满意小李干部的工作态度与作风,把她所反映的情况,全都记在了本子上。虽然她不认识字,但她能凭借小李干部手中那支黑色钢笔在白纸上不停画符号的速度,和她画符号时变化着的面部表情作出判断:她所反映的情况,正是小李干部所渴求的,绝不会轻易让它们漏掉。
    “你还有什么要反映的?”
    小李干部停下笔,回过头来笑着问。
    严利本来还想把张谷生的弟弟张枚生和村会委员姚朱生,伙同村里以吴友良为首的七个穷人代表,分尽了李富昌、盛守仁与王有田三家的甲等好田,把王三喜抄彭三立家时私藏银元,又去强逼蒋秋生遗孀等事情,通通说出来。但转了几转眼珠后,改变了主意。她担心都讲出来,反而对村长儿子不利,因为这些事都是在儿子任内发生的。加上时间也较晚了,于是说:
    “没有了,今晚打扰!”
    “也好,今晚就谈到这里。以后有新情况,再来向我反映吧!”
    严利出门时,外面起了风;半轮月亮已落到村公所西边的那块橘树林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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