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节
天刚放亮,桐子坡广阔的土地上就已站了好多人,就像一个巨大的棋盘上投下许许多多棋子。 他们一边打着哈哈,一边用锄头锤木桩。木桩上写着锤桩人的姓名,和木桩下面这块土地的面积与方位。他们把木桩打坚固牢靠后,蹲下用手抹去墨迹上的泥灰,仔细再看几遍,接着拍几下箍着白毛巾的脑壳,又抬头看看喷薄而出的太阳,充分证实这是铁的事实而不是梦。
“唉!我们家桐子坡下的那些好田,像腰方肉(猪腰脊部位的上等肉)一样,一块块一方方,全被别人分割去了呢!”
余芝兰回到房里,倒在门板床上叹气说。
盛守仁正在穿衣起床,回答她:
“你这么早去看!人家会说你不老实,妄想变天呢!”
“难怪你这些天,老是躲在屋里不出门喽!我们家,也应该分到几亩田土。只怕都是人家选得剩下的才给我们呢!我想找守义说说情,把禾场下的糯谷丘分给我们家。”
余芝兰坐起来,认真地说。
“你别去麻烦守义了,他有难处。找他说情的人太多了,谁不想分甲等田土呢!在评定阶级成份时,他们夫妇已经帮了我们。如果被评定成地主阶级成份,早就像大姐二姐家一样,都被扫地出门了。还去找他,他会为难,在贫下中农面前说不起话。”
盛守仁说着,抱起一丁穿衣。
丈夫说得也不无道理,她想。
“哪天我们去看看大姐二姐吧!他们的房屋做了村小学和村公所后,不知道在个什么样的茅棚里容身呢?”
她说着,擦起泪来。
余芝兰听了丈夫的话,白天里不敢再去桐子坡。不看别人家分田分土的高兴劲,自己心情也平静了些。可是她抱儿子讨米每天路过禾场前糯谷丘时,总是望着满丘田的白水发呆。糯谷丘泥脚深,田泥肥,是块出了名的起禾田。旁边还有一方小藕塘,一年四季可供水源。长期来,盛家在这丘田里插种糯谷,习惯叫做糯谷丘。
她的心实在没法放得下。说不定明天早起,糯谷丘田塍上就会有人来插木牌打桩呢!
待到晚上点灯时,她轻轻走到马艳红窗下,站了好一阵。从窗缝里看到马艳红在灯下算算记记,秦守义还没回来。不知是自尊还是自卑在作梗,她来回走了好几趟,却始终没有鼓起敲门的勇气。她知道马艳红人不坏,也知道他们夫妇在暗地里帮助她和守仁。可是,她宁肯向秦守义求情,也不愿向马艳红开口。当然更不愿丈夫守仁去向她开口。
她要是不知道马艳红与守仁的关系,或许会去敲门。那样的话,她不会把马艳红拉来同自己相比,马艳红的漂亮,农会妇女委员的身份,也就都同自己无关。现在,唯一能在马艳红面前伸得起腰的,就是生了一个儿子。只有当马艳红来亲抱一丁时,她才能找到自信,特别是在马艳红亲抱一丁,并要一丁叫她干娘,分享她当娘的幸福的时候。
马艳红这些天在农会分配田土浮财,累得伸不起腰来。可是她总留下了一份心思,放在守仁夫妇身上。她看见余芝兰,总是在天亮前或天黑后到盛家祖业田土边去转悠;有时见她站在糯谷丘边,一站就是个把时辰,望着一田白水发呆。她发现余芝兰对田土从来没有这样亲近过,想她以前家里的田土,有了两个长工,以及丈夫和公公打理,做媳妇的当然不必去瞎劳神。
她体味得到余芝兰站在田边的满腹心思。秦守义从村公所回来时已是深夜,她本想向他说说,可是看他实在疲劳,一倒到床上就开始打鼾,不忍心叫醒他。等到黑清早丈夫醒来时,她以只随意提一提的语气,对他说道:
“余芝兰这几天总是站在糯谷丘田塍上看着一田的白水,是不是她家想分到这丘田呢?”
“这丘甲等田,好些人都眼红着呢!我怎么能够做主分给她家呀?”
守义力不从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回答了妻子的话。
“趁着陈干部去县里开会还没有回村,你就在今晚,组织村农会全体委员与村胜利果实分配小组人员开会。我也参加,见机行事,你看行不行?”
“那就试试看吧!”
守义应付着妻子,披件衣服就走。
这天秦守义太忙,没有回家吃晚饭。马艳红未待天黑,一个人就往村公所跑。
村公所会议室,设置在彭三立家的堂屋里。这是一间相当气派的厅堂:六尺多高的神龛,矗立在厅堂正中。神龛的背面,有一个两丈多高的神柜。神柜里空空荡荡,原来柜里敬列着的彭家列祖列宗神位,彭三立都用丝篾箩筐挑到他搭的茅棚里,堆码在黑暗潮湿的破床底下了;堂屋两边分摆着一排条凳。马艳红进来的时候,两边条凳上,都已坐满了人。分胜利果实,特别是分能够永远收获粮食的田土,人们比开斗争会还积极主动。
秦守义坐在一张小方桌旁。小方桌上点着一小截白蜡。他扫视了一下到会情况,不急不慢说:
“我们今晚讨论第三批分地方案。同前两次一样,严格依照中央政府《土地分配细则》上的条例,本着自报公议与就近照顾的原则。下面请大家发表看法。”
“李家围子的大弯牛角八斗丘,我想分了。离我家比较近。”
张谷生的弟弟张枚生,第一个抢先自报。
大家一听,心里都明白。那是李富昌家最好的甲等田。可是八斗折算足足五亩六分,张枚生家只有三个人,怎么能分得这么多甲等田呢?但又不好开口反对,只好不作声。
一看没有人反对,吴友良紧接着说:
“我想分了盛守仁家禾场前的糯谷丘。那丘田的亩数不多不少,正与我家应分的甲等田数额相符。”
马艳红一听,便有点着急了。她看了看守义,守义装着没有看见她,只把眼睛盯着那支蜡烛。蜡烛正在摇晃着白色光焰。
“前两次讨论时,陈干部反复强调,一定要紧扣中央人民政府下发的《土地分配细则》条例;自报可以,但是公议时,不能脱离条例去议。我想请守义再把《细则》的有关条款读一遍。”
马艳红说完,眼光投向了她的丈夫。
秦守义主席做个不很情愿的样子,慢慢从小桌的抽屉里,摸出那份差不多被乡亲们翻成盐干菜了的红头文件,睁着眼睛翻了几页,念道:
“‘按人口分田土,田土要按甲、乙、丙分成三等。对被没收了田土的地、富份子,也要按比例分配给他们甲等田土。’”
他读了这几句后,停了下来,想听听在座的反应。
停了一阵居然没有反应。各位都正估摸着,秦主席为什么要读这几句呢?似乎陈干部读时,也读到了,只是没有引起大家的注意。有几个人甚至还在怀疑,文件上真还有这么一段话?那些地主、富农份子,既然没收了他们的所有田土,为什么还要分给他们田土?并且还要按比例,分给他们甲等田土呢!
这是中央的文件,怀疑与不满,也只能放在肚子里。
“我们前两次,主要是先考虑满足贫下中农,没有分给地富份子家一分一厘甲等田土,这次请大家讨论讨论,看是不是根据政策,也适当考虑一下村里的几户地主、富农家的甲等田土分配问题。”
秦主席看没有人说话,就以商量的口气,征求大家的意见。
农会主席说了话,几个委员都不便反对。七个贫农代表,除了刚才提出要分甲等田的张枚生与吴友良,其余几个看自己没有份,于是附议:
“应该紧扣政策行事。”
“地主富农也是人。是人就得吃饭嘛!”
“秦主席,你看怎么分吧,我没有意见!”
“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那么就把糯谷丘分配给盛守仁家吧!一是离他家最近,二是正好符合他家分配甲等田的数额。”
马艳红看火候到了,急忙趁热打铁说。
在座的都想:连盛守仁的地主阶级成份,都被他们夫妻俩在陈干部面前扳成了富农,为这两亩田,还去同他们争什么呢?做个顺水人情算了吧!
余芝兰如愿了!
分得了斗争果实的人家,就如一对男女哑巴进了洞房——喜欢得没法说!天上真的突然掉下馅饼来:朝朝暮暮都想拥有的田土财物,居然只需要贫穷,眨眼之间归到了自己名下。他们看到那些原来比自己富有的人家,就是因为富有,陡然丧失一切,甚至包括失去亲人,心头不免闪现一丝丝怜悯灵光。不过他们很快就让它熄灭,穷怕了的人,宁肯拒绝怜悯,决不拒绝财富!
香炉村的“土改”工作,完成得又快又好,成了胭脂湖乡“土改”工作的先进典型。陈干部又调文家坝村,指导了一段“土改”工作。他“土改”经验越积越丰富,工作业绩也越来越显著,因此连升了三级,直调县城,进入县委领导班子。
在县委班子里,他继续负责抓农村工作。
这年秦守义光荣入了党;继续负责香炉村全盘工作。
只有张谷生委员,在这场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中,记账算写,上报下传,配合秦守义做了许多具体工作。可是,在分享胜利果实时,他认为最想不通的是自己。常常对别人说:
“‘土改’运动我张某人跟着大家闹得欢,可是,只有我一没分到一丘好田,又没分到一间好房。”
他说的何尝不是事实?姚朱生委员,分到了李富昌的上等好水田,喜不自禁;王三喜委员,村里分给他上等好田,他一分一厘都不肯要。表面讲风格,实际上是不想屈尊委员身份种田。他没有发迹时,又有谁看见他认真打点过他父亲留下的那两块荒土呢?不过他在抄彭印子家的时候,暗地里藏匿了不少现洋。
那段时间,王三喜领导下的几个村武装,都来秦守义主席家,悄悄举报说:
“王委员在抄彭印子家时,私藏了银洋。他还揣了银洋,到蒋秋生遗孀的屋里去过。”
举报的人一走,马艳红就把秦守义拉到房里说:
“三喜的事,不宜激化。一则怕引起群众反感,丢了农会的丑;二则怕引起三喜不满。谁都知道,他是个不管大事小事,从来都不怎么考虑后果的人。弄不好他无中生有,给你也造出些事端来,反而不好收场。”
秦守义点头回答:
“我也想到了这一点呢!”
秦主席虽然没有分到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他还是住着盛守仁家的西横屋。他们夫妇死保着不让盛守仁当地主份子,盛守仁自然报恩,继续让他们住下去。
村公所搬到彭三立的四合院去后,盛守仁家的东横屋三间房都空出来了。张谷生的眼睛,紧紧盯着。可又奈何不得农会主席秦守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