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节
盛家西横屋中间房里的方桌上,亮着一盏桐油灯,棉线灯芯燃起的灯焰虽然比平常要高,但满房弥漫的烟使它并不明亮。村农会的委员和村里选出来的几个穷人代表,还在一个劲地抽着纸卷喇叭筒旱烟,心里都已有话要说却又不便先开口,便以抽烟来表示观点尚未成熟正在思考。
“秦主席,你把村农会下一阶段工作先给大家说说。”
陈干部紧挨方桌北边坐着,抬头向对面坐着的秦守义说。
秦守义随即从上衣口袋里掏开一个小簿子,挨近油灯,大声读今天在区委开会的记录:
“‘土改’工作实施起来比较繁杂:第一步,我们要划分阶级成份;第二步,要登记没收征收的土地与财产;第三步,要评定土地等级,评定没收征收的房屋等级,要落实分配土地财产的户数与人数;第四步,分配土地房屋及其它财产。”
他读到这里,合上小簿子,抬头对陈干部说:
“今晚,我们就讨论划分香炉村各家各户阶级成份的问题,下面就请你作指导吧!”
陈干部从随身带的一个黄布背袋里拿出一份红头文件,挨近油灯读起来:
“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关于划分农村阶级成份的决定……”
五位农会委员,七位穷人代表,都竖起耳朵听着,生怕听漏了有关自己阶级成份的内容。马艳红提起那把黑陶沏壶,又为与会者一一添满开水。
陈干部读完后,喝了一口茶。又拿出一份标题为《农村阶级成份划分细则》文件,和一份标题为《政务院关于划分农村阶级成份的补充决定》文件,凑近油灯,又读起来。
开会的这些人,没有一个不喜欢土地,除了武装委员王三喜。他们都凝神屏气,边听,边把香炉村里各家各户的田土数量,在肚子里一一对号入座。谁家定什么阶级成份,他们很快就都有了个谱儿。
陈干部刚读完,王三喜就忍不住说:
“按照文件上的田土亩数,我们村就只有李造田的儿子李富昌家够得上地主阶级成份呀!”
“那不行!香炉村是个大村,至少要评出三户地主,一户富农。”
陈干部看大家都以惊疑的目光看他,继续说,
“雇农、贫农、下中农、中农、上中农(又称富裕中农),这些阶级成份评定起来,你们不会太费劲,因为有文件标准可依,就算评得有点上下,也不会有人来大吵大闹。反正平均地权,都不会要把自己原有的田土分出去。但是,评定地主、富农成份就不同了,不能完全死扣文件标准。主要看我们村的实际情况。打个比方说吧:这块山林里本来长了好几棵大樟树,那当然好,砍了分给大家就是;如果没有大樟树,就砍不大不小的樟树;如果连小樟树都没有,就得在这块山里,寻找出几棵小栗树来砍了。总之,每个村都要按照比例,找出几家“地主”与“富农”来。”
穷人代表吴友良又心细又胆大,接着陈干部的话尾说:
“如果按比例划成份,那么贫困村里被评出来的地主富农,会没有富裕村里的中农财产多呀!”
“你说得没错!”
陈干部接着说,
“标准是人制订的,同时也得由人来操作。最根本的标准是,要让村里的穷苦人心里舒服。要提高他们‘土改’的积极性,就得让这些依靠土地、热爱土地的人,从土地上都获得一些实惠。”
大家好一阵都没有说话,认真品尝着马艳红第二轮添满的清茶。
“那我们就按陈干部的指示,先讨论评定出村里三户地主与一户富农吧!”
秦守义说完,也端起茶杯,等待大家发言。
王三喜又耐不住性子说:
“李富昌家是香炉村第一土地大户。李富昌与盛忠秀都划成地主份子!我看就不必提出来讨论了。”
“我看王委员说得在理,秦主席你就记上吧!”
陈干部没等别人发言,就拍了板。
秦守义在李富昌与盛忠秀名字下的“阶级成份”空栏里,分别填上了“地主份子”四个字。
张谷生委员喝了一口茶,把茶杯放在茶几上,慢慢说道:
“依我看,应该把彭三立与盛信秀,都划成地主份子一类!他们家虽然没有几亩田土,远远不够划地主、富农阶级成份的条件,可是,他父亲彭孔方,解放前几年当上了保长,还造孽放了那么多的印子钱,被人民政府镇压了。”
在座的七个穷人代表中,立即有四个同时举起手来,纷纷说:
“对!要用一顶地主份子大帽子,把彭印子的子孙压着点!”
“是呀!如果把他们评成贫农,同我们平起平坐,肯定会欺侮我们。”
积极发言这几个人,以前借彭印子的印子钱来救过命,命救下后又长期还不清印子钱,直到彭印子被镇压还没有还清。他们怕彭印子的子孙伺机报复。
马艳红想:盛信秀是个热心人,应该帮帮她。又提起茶壶,一边为各位添茶,一边说:
“我也谈点个人看法,就当粉牌上的字,可以随时擦掉。按文件标准,彭三立家划个富裕中农成份差不多吧?他们家包括屋场地基,也只有四五亩土地,除了有个四合院,连耕牛农具都没有,怎么够得上地主成份呢?他们家印子钱已经全部没收了;印子钱的罪恶,应该全归他们父亲。不应该算到彭三立与盛信秀头上。”
房内一阵肃静!
秦守义、姚朱生、王三喜以及另外几个代表都不表态。秦守义觉得,老婆说的有道理,彭三立夫妇划成地主成份有点冤。但我是主席,不好明讲冤,只能缄口不言;姚朱生与王三喜觉得既然有人在争论,那就让他们争论好了,没有必要表态。反正无论怎样争论,最后都得由陈干部来裁决。
陈干部喝了一口马艳红刚刚添上的热茶,见大家都不说话,知道在等他。照习惯先拍了一下桌子,像是实物竞拍敲下最后成交的一锤大声说道:
“不要说了,就把彭三立和盛信秀都划成地主份子!不管他们家有田没田有土没土,浮财多,也一样是地主成份!接着再评一下个。”
马艳红早有思想准备,知道通不过陈干部这一关。不过尽了力,对得起盛信秀。她不露一点不满情绪继续给各位倒茶。
秦守义心想,彭三立家都被陈干部定成了地主成份,那盛守仁家就躲不过去了呀!
只好接着说:
“我们村里除了李富昌家,就算盛守仁与王有田家的田土稍多一点,如果按政策标准,他们两家的田土亩数,都只够富裕中农阶级成份。你们看要不要也讨论一下?”
张谷生接着说:
“陈干部刚才说了,我们村要评出三户地主、一户富农,那就只能是他们盛、王两家了嘛!”
委员与代表们都不讲话。他们都清楚,王有田家世世代代,一直自己下苦力种田种土,从没有请过长工雇过短工。到头来,却赚来了一个富农成份。富农按政策只保持房屋暂时不动,田土也要同地主一样,全都要没收的呀!
“盛守仁与王有田哪家的田土多?”
陈干部问。
“盛守仁家多亩把麻土。”
秦守义不能不如实回答。
“那就把盛守仁家定地主阶级成份!”
陈干部一句话,为大家解了难。
在座的都知道秦主席与盛家的关系特殊,除了陈干部。
秦守义很不安,觉得对不起盛守仁。但陈干部开口了,他也无能为力。
马艳红早就留着心。她又上前给陈干部添上热开水,微笑着对他说:
“陈干部,刚才我听你读的那份《补充细则》里好像有一条:‘劳动是区别富农与地主的主要标准’,如果依这条标准,我看盛守仁家,只可以评定为富农阶级成份。他家虽然请了我公公和守义做长工,但是近二十年来,盛秀才一直和我公公一起,下田下土做事。盛守仁成婚以后,也一直在田土里下力。我和守义住在他们家西横屋里,看得比较清楚。这一点我们可以做担保!”
“是呀!盛秀才续弦后,就不读书只种田了!”
“盛守仁刚满十八,就在田土里翻泥巴!”
七个穷人代表纷纷附议。
盛秀才不同彭印子,在村子里没有得罪多少人。
张谷生、姚朱生与王三喜这三个农会委员看阵势,也不便提出不同意见。
陈干部几次翻出《补充决定》中的这一条款,看了又看,考虑再三,迟迟不肯表态。
深夜里一片宁静。大家都只低头抽烟,张着耳朵等陈干部裁决。等了好久没有声息,却突然听到马艳红家那只公鸡叫了起来:
“喔喔喔——!”
陈干部猛醒。又拍了一下桌子,站起身说道:
“真他妈的事难办!天都快亮了,盛守仁家就暂定为富农阶级成份吧。散会!”
凌晨窗前刚绽亮,余芝兰就起床,躬身摁着肚子去厨房,摸把瓜瓢从水缸里舀了半瓢水喝,她饿得实在受不了。喝完又回到房里坐在门板床上,家里能坐的椅凳都被王三喜派人搬走了。她听着冷水在肚子里翻滚的声音,看着渐渐放亮而更显得空荡荡的房间,实在想不出除了喝冷水还能放进肚里去的东西。不一会,她回头看看丈夫,守仁依然闭着眼睛像个熟睡未醒的样子。她知道他没睡着,不忍心打搅他;丈夫旁边的儿子睡得正香,脸上的笑容比醒时更可爱。她突然觉得有股力量在怂恿她作出一个重大决策,她下床又去厨房,摸了把菜刀,接着开门来到屋后土包上砍了根小青竹,剁去有枝叶的那段。拖着青竹棍回来,到婆婆房里从那个仅存的腐脚破柜顶上,取下一个破竹篮。破竹篮里,她前天晚上放了个粗瓷大白碗,和一个青色的布袋。
准备好后,她来到床边轻轻拍了拍儿子说:
“一丁起来,妈带你出门讨吃的,不能再清饿等死!”
两岁还没满的一丁睁着尚未睡醒的眼,在妈妈怀里看着妈妈准备的行乞工具,不知道妈妈这么早抱他起来要去做什么,更不明白“不能再清饿等死”的道理。只有他那假寐的父亲听得明白:如果没有了生命,那就没有了一切;只有保住生命,丢失了的尊严才能找回来。他看见父亲闭着的眼眶角上溢出了浑浊的泪水。
三月清晨的风和阳光,一点没受余芝兰心情影响,照样清新柔和明媚灿烂。余芝兰左手抱上盛一丁,右手拄着青竹棍,挽上破竹篮,正迎着和煦阳光向桐子坡下走去。刚才出门的时候,她走得比较快,因为她不想让西横屋里马艳红夫妇看见。虽然知道马艳红夫妇都不是恶人,但她想这讨饭实在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让早晚都相见的人看着去行乞,身价便会自觉降了档次。又想儿子不懂事,一看见马艳红就会叫“干娘抱”,更会使她不知道脸往哪边放。她边走边想,第一家应该选靠得住不放空的人家,桐子坡下秦桂生是多年的老长工,又是一丁爷爷的表兄弟亲戚,应该不会不施舍几粒米吧!
他们母子来到秦桂生家门前,正碰上秦桂生背着锄头出门。看见余芝兰这样行装这么早站在门前,忙说:
“东家快进屋坐一坐!”
余芝兰站着没动,只对怀中一丁说:
“快叫桂爷爷!”
小一丁见不是自己的爷爷,不肯叫,把头往妈妈怀里躲。
秦桂生见余芝兰满脸羞愧,便放下锄头进屋。不一会提出来满满一鞋箩白米,足有二十斤。可是刚出门,他老婆严利突然从茅房里冲出来,一手搂着裤子一手抓住鞋箩大声说:
“以为你家是财百万呀?自己都没有吃饱的,还出手这么大方!”
秦桂生也提高了嗓门:
“守仁媳妇是没有办法才走这条路呀!我们不帮谁帮?”
“别人家帮不帮都不关我们的事,就是不能让你这老鬼惹火烧身!烧了你这个老不死的事小,烧上儿子守义怎么得了!他是村农会主席,今后在村里怎么好站在人家面前说硬话!”
严利的声音超过丈夫至少八度。
“你这没有良心的家伙,秀才帮我们家还少吗?”
秦桂生说着边拖鞋箩边拿出余芝兰小竹篮里的布袋。
他正准备往布袋里倒时,严利把鞋箩使劲往上一顶,满鞋箩的米立刻全都倒撒到了地上。
接着老夫妇便扭打起来,严利手快,一爪就抓出五条红痕在桂生的老脸上。骂得也更有力:
“吃里扒外的家伙!你得了人家多少好处,有本事自己去还,莫动老娘的东西!”
桂生气得满脸发黑,手脚颤抖起来。
余芝兰见状,流着眼泪挽起空竹篮转身就走。
小一丁在她怀里哭着说:
“妈妈,回家吧,我怕!”
他们娘俩逃离桐子坡转进了一块橘林,还听到严利发泼声:
“你这没长记心的蠢东西,就不记得盛家把我们赶出门的日子了?还是这样愚忠你的老东家,就去帮她提讨米袋吧!”
余芝兰加快了脚步,生怕严利骂出更难听的话。
不一会,他们翻过桐子坡,来到了王家塅大屋场。每到一户人家的门前,余芝兰不说一句“讨发一点”的话,抱着一丁倚靠在人家门框旁,眼睛始终盯住扇开在门框另一边的门板,用一脸木然,掩盖着满腹难堪与痛苦。小一丁双手端着的那只缺边大白瓷碗,搁在妈妈的**上,代替了妈妈的乞讨语言。于是有的端出来一小碟米,倒到小一丁的破碗里,有的端出来一小碗米,倒进小竹篮里的布袋。乡里风俗打发叫花子,都不用手直接抓米而用小碟小碗或竹升筒量米,以示尊重弱势群体。面对各家的施舍,余芝兰一直没有说出一句谢谢。因为她喉咙一直硬着,发不出声来,只好以微微点头表示感激。
他们来到王亦农老头的家门口,老夫妇刚吃完早饭。见余芝兰母子这副可怜兮兮模样侧身靠着门框,老头连忙说:
“守仁媳妇,进门坐坐,不要害羞,‘人随王法草随风’,村里人都知道你们是没有办法才走到这一步呀!”
“不丑!如今是这样的世道;也不要急躁,没有过不去的坎!进来吧,饭吃完了,我这就去为你们煮。”
王亦农的老婆又瘦又黑,接着老倌子的话说。说完起身去扯余芝兰进门,余芝兰直摇头。讨饭的人哪敢随便进人家门?听到王奶奶同情的话,她禁不住流下泪来。
王奶奶见她执意不肯进门,就进厨房拿锅铲铲起剩下的一小块黄锅巴,端出来倒在小一丁的破碗里。接着拿起小竹篮里的布袋,掂了掂里面大约有一两斤米。回头对老头说:
“老倌子,你拿布袋去灌满!”
余芝兰本来饿得发慌没有了一点力气,可是沉甸甸的布袋立即给她增添了无穷力量。小一丁手抓小块锅巴,自己啃一下后就往妈妈嘴边塞,妈妈摇头说:
“你吃你吃,竹篮袋子里有王爷爷王奶奶打发的这么多米,妈妈回家煮了吃。快谢谢王爷爷王奶奶!”
满满一布袋米二十多斤,余芝兰只好放下儿子,牵着他说:
“乖孩子,妈妈要提米抱不起你了,牵你慢慢走回去好吗?”
当他们母子一步步移到桐子坡上时,正碰上王三喜急匆匆从蒋秋生的破茅棚里跑出来。他一看到余芝兰手提的小竹篮里鼓鼓的青布袋,以为是藏的什么金银财宝,急忙抢过来,折开布袋口一看是白花花的米,瞪眼说:
“好呀!你们家的仓不是早封了吗?竟敢还瞒着农会收藏了米,没收!”
余芝兰紧紧抓住布袋说:
“我刚才在王家塅讨来的!”
“快说!这个时候,谁还敢打发你这富农婆这么多米?”
王三喜严厉地质问起来。
余芝兰不敢说出王奶奶,沉默不语。
王三喜见她不说话,接着说:
“没收!我就提到村农会去。”
实际上他在想家里正没有米了,瞎子老娘正在吵他呢。
王三喜提着米袋走了几步,回头看见小一丁手里还抓着小块黄锅巴,就过来抢了丢进口。边嚼边说:
“让老子也尝尝黄锅巴的味道!”
小一丁没有哭,只看着妈妈。因为他看见妈妈坐在地上正哭得伤心。他抬头看太阳,这时的太阳已升到了橘树林顶上,比他们出门时更加明媚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