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节

    秦桂生觉得今年开春以来身体越来越不行了。早晨起床要咳嗽好一气,中午接着咳上半餐饭时间,天黑点灯上床前,还要咳一老气才能躺得下。春天里阴雨多湿度大,咳嗽也就难见好转。做惯了长工的人是不会让自己清闲的,桐子坡下分的几亩田土里早晚都有他的身影。儿子儿媳妇都劝他不要下田下土了,他总是不听,每天还是躬着腰喘着气,像老吊钟的摆球在茅棚与田土两点一线间来回摆动。
    “你快去盛家西横屋,把儿子儿媳都叫来,让我安慰安慰他们。”
    秦守义免职后,躲在西横屋里不出门。严利担心儿子会闷出病来。这天中午她特意做了几个荤菜,等秦桂生刚从田里拌氹肥回来,就大声吩咐。
    “要叫你去叫,我不去!”
    桂生小声回答,接着咳嗽起来。
    这位老长工,认为儿子儿媳下台,不是一件值得用好菜好饭来安慰的事。他心疼自己的儿子儿媳。但又觉得,儿子儿媳近几年来热心奔忙的事,完全就是些不讲道理的事。看把盛秀才一家,赶杀得还剩下几个人呀!能停下来,不再跟着上头来的人一起去闹不是很好吗?
    马艳红一直都很尊敬公公婆婆。经常劝他们说:
    “你们两老在这小棚里住,缺柴少水的我们管不着,搬到盛家的西横屋来,和我们一起住吧!”
    婆婆不做声,公公却说:
    “我一看到盛家的房屋,就觉得对不起被活活打死在木台上的秀才。尤其这西横屋,是人家‘复查’干部奖赏的。打死我,也不会去住!”
    “只有你这个死老鬼!不去住就算了,讲那么多难听的做什么?儿子儿媳都没有错!这个时代,良心有么子用?奖赏的怎么啦?奖赏的就住不得呀!……”
    严利一开始训他,就没完没了。
    “娘您莫生爹的气,都是我这当媳妇的做得不好。”
    马艳红边说边扶公公进屋。
    秦桂生白天只知道去桐子坡下的田土里做事,做事可以什么都不想。可是夜晚没事做,就静躺在床上默默祈祷。他不是向神祈祷,而是向盛秀才不散的阴魂祈祷。请求阴朝地府的秀才表弟,看在他多年尽心尽力为盛家种田的面子上,不要嫉恨他的儿子儿媳。请求秀才的阴魂,把儿子儿媳驱赶回来,不再让他们带着村子里那些人去胡闹,去造孽。
    他感谢秀才!儿子儿媳终于顺利下台,毫发无损回来了。老长工第一次流下了感激与喜悦的热泪。
    “你这个老窝囊废不去,老娘自己去。你在家好好看着,不要让鸡飞上灶,把菜碗打泼了!”
    严利说着,拿块青布盖在头上,顶着太阳大步迈出小屋。她的精神状态,完全不像一个下台倒霉村长的母亲。她不但有意做给村里人看,更是做给他的儿子儿媳看:做人,活要活得痛快,死要死得干脆;做官,上要上得过瘾,下要下得满意。慈不统兵,善难治民。你秦守义当不稳官,还不就是没有姓张的手腕狠嘛!盛守仁评不评地主份子关你屁事! 这次“复查”运动,还不是被姓张的抓住把柄了?不是老娘及时出马,只怕你不只丢乌纱,连盛家西横屋那三间房,都要被弄丢哟!
    严利一路想着,等下要好好教训儿子。
    一进门,她便看见儿子躺卧在床上生闷气。儿媳愁眉不展,在厨房里弄中饭。对面东横屋里,不知道张谷生家有什么喜事,三四桌客,正在划拳喝酒,好不热闹!
    严利听得出来,王三喜是这些客人中呼叫得最起劲的一个。
    她小声恨骂道:
    “看你们又能欢浪得几个正月初一,等着瞧吧!”
    严利喊不动老长工,在儿子儿媳面前,却还是保持着绝对权威。
    “天天躺着有什么出息?起来!娘为你做了几个菜,跟我去吃中饭!”
    秦守义母亲的话不敢不听。对面张谷生屋里的吵闹声,早已使他心烦意躁,正好暂离清净清净。于是不声不响坐起来说:
    “娘,我就跟你去。”
    马艳红见婆婆来了,急忙搬椅,斟茶。
    “不坐也不喝。那边菜饭都快凉了,我们走吧!”
    严利先出门,秦守义紧紧跟在后面。马艳红栓锁好前后几张门后,远远跟在他们娘俩后面。
    马艳红在婆婆面前,婆婆说东她不敢说西。以前,她还只认为婆婆为秦家香火着急!自己鸟蛋都没有为秦家生出一个来,没有资历与权利不甘受婆婆终日作鸡作狗训骂。可自从婆婆为保守义的乌纱,向小李干部告发盛家姐妹藏匿麻纱的事后,她发现婆婆太阴毒了,见到她就有恐怖感。
    她又不敢向丈夫说,知道丈夫也一直都怕母亲,只听母亲的话,不会把她的话听进耳朵里去。这些年来,秦守义忙于农会的事;有没有孩子,不是很在意。马艳红很在意。她既要尽力支持丈夫工作,又要小心侍候着不少给他温存。也不知道是谁的原因,这个肚子始终不争气。盛守仁的小一丁都快三岁了,一看到余芝兰抱出来,她就忍不住要抱过来亲亲。好多天没有看到小一丁,很想念。
    一想到盛家,她就深感内疚。盛守仁被王三喜打晕过去的头几夜,她多想去他房里,安慰安慰他呀!可是,怎样说话呢?尽管余芝兰没有做出对秦家人嫉恨的样子,可是毕竟是因为婆婆告的密呀!盛家从秀才开始,不到一年,就死了四个人。我们秦家不是直接杀人者,可间接责任难以推脱!守仁与守义,原来是多好的朋友呀!可是现在他们的关系,不知道怎样说才合适。
    马艳红常留着一份心,观察盛守仁的表情。她发现,守仁的心胸,无法丈量的开阔。好像盛家所遭受的一切不幸,与秦家都毫无关系。再看守义,虽然心里存有他们盛家的恩情,可他所从事的事业,不能不把这份恩情刻意深藏。在母亲的怂恿与监督下,他有时还要违心做一些对不起盛家的事。
    她想:这样下去,不会要多长时间,就算涌泉之恩,也会被磨损被淡化掉,得不到滴水相报。
    盛守仁与秦守义两个年轻人,时时刻刻都在马艳红心里较量。盛守仁处境日益艰难,可是她对守仁,越来越欣赏多于同情:她欣赏他的坚韧。一个文弱书生,十日内,痛失双亲,顷刻间,扫地出门,他都坚持住了。那天李春来与彭大川表兄弟,用破两门柜抬着盛守仁,余芝兰一手抱床烂棉絮,一手牵着小一丁,被王三喜赶出盛家的凄惨情景,她一闭上眼睛,就呈现眼前。每当黄昏,她伫立窗下,看着盛家的三间正房,却看不到盛家的人,暗暗流下泪来。
    盛守仁还是活下来了。他背着竹篾箢箕,大清早就到满村里寻粪。马艳红一看见盛守仁寻粪来了,马上躲避。她不是怕伤了他自尊,她知道守仁积肥种田,自食其力,是绝不会自卑的。真正应该自卑的,是我马艳红,她想。吃人家的粮,住人家的房,却又害死了人家的人。道德上,烙有永远抹不掉的罪恶与自卑。
    她对丈夫的感觉,与对盛守仁的感觉正好相反。对丈夫越来越同情多于欣赏:她深深同情理解守义:大丈夫知恩不能图报;母亲的话又不能不听;组织上的决定,更不能不依照执行。守义活得也够累呀!现在被免职下台,至少不要再受组织限制,本应该轻松些。可为什么还是闷闷不乐,躺在床上不起来呢?
    这些天来,她更小心服侍,不敢触犯他。
    秦守义得到母亲的安慰与点化后,精神慢慢振作起来。不过每天还是晚出早归,只在田土里下半天力。这天吃了早饭,他在家又磨蹭了好一阵,才肩扛四齿钯去桐子坡挖红薯土。出门不久,张谷生怒气冲冲,站在东横屋台阶上,高声大骂起来。马艳红急忙到窗下一听,好像句句骂的是盛守仁。那个不老实的地主份子,已经搬到王家塅三喜家去大半年了,张村长现在还骂他,为什么呢?她想。
    张谷生骂得响亮,好像是在故意骂给他们秦家人听。这盛家屋场,就只有他们三家人,王三喜经常不在家,他的聋子老娘一天到晚坐在房里,骂得再响亮她也什么都不听见。
    张村长骂得越来越有激情。情绪太激动,发音不是太清晰准确。像是真发了脾气,不像平常在斗争会上带头呼口号的作派情势。
    马艳红再细心听了一阵,终于听清几句比较完整的话:
    “盛守仁你这个地主份子,我分了你的房,你却敢来报复我的兄弟。也不看看,现在香炉村是谁的天下!没有人再敢来包庇你了。我要让你坐穿牢底!”
    这分明是骂给我和守义听的嘛。守仁你又犯下了什么弥天大罪呀!
    马艳红好着急。怎么办呢?快去王家塅守仁那里看看呀!
    她忙从柜顶上取下一个小鞋箩,又到鸡窝捡拾十几个鸡蛋,用一块青布盖着。装着到村里各户去换“公鸡蛋”(母鸡与公鸡交配后生的蛋)的样子(她家的那只大公鸡早被黄豺狗拖去了),焦急地向王家塅走去。
    她匆匆走到王家塅村口的那片橘树林边时,看见王三喜的破茅棚前,站着七八个女人,正在说话。盛信秀也在里面,她的声音最大。这个地主份子,还敢这么粗声大气说话,胆子也真够大的呀!马艳红想。见盛信秀在,她不敢再往前走,怕盛信秀正在气头上,见到她,就会当她的面,把婆婆告密的事揭出来,迁怒于她。
    盛守仁的事没有弄明白,她不想离开。就蹲下来躲在橘子树下,等待那些人散了后,再进屋去问余芝兰。
    蹲了一会,腿脚酸麻起来,她干脆就地坐下。她一直在想:守仁那样明智而又擅长忍让的人,怎么会同张谷生的弟弟张枚生发生冲突呢?要坐穿牢底多可怕呀!该不会暗地里捅了张枚生一刀吧?明打的话,他没有张枚生的膂力,肯定打不过呀!
    半顿饭时间,盛信秀先动身走了。另外几个女人,也相接离开破茅棚。余芝兰抱着小一丁,坐在台阶上小声哭着。一丁没有哭,用小手正在为母亲擦眼泪。
    小一丁比母亲先看见马艳红。马艳红刚走进棚前地坪,小一丁就大声叫:
    “干妈!干妈!”
    他急着从母亲身上滚下,跑过来扑到马艳红的怀里。马艳红把他抱紧,亲了几口。一起坐到余芝兰的旁边。
    完全在马艳红意料之外。余芝兰眼泪巴巴,看着紧挨坐着的马艳红。她没有把马艳红当成来看险的仇敌推开,而是紧紧握住马艳红的手,像在婆家受了委屈,见到了娘家亲人放声大哭起来。
    马艳红顿时流出了热泪。她为没有被误解而感激,为依然被宽容而高兴。她一句劝慰的话也没说,只微微则了一下身子,顺势把余芝兰的头拥抱在怀里,听她泣诉。
    她知道,这个妹妹,现在太孤单太无助了。
    不一会,马艳红把鞋箩里的十几个鸡蛋拿出来,放到余芝兰怀里说:
    “留给小一丁吃。我要趁守义下田还没有回来,赶回家去做饭。”
    她一路上,比来时更担心。刚才听余芝兰哭诉,知道守仁太冤。县公安局如果来人调查,张谷生肯定会把责任全部推到守仁身上。现在正是风头上,如果判守仁一个地主份子报复杀人罪,说不定会把这命都送了呢!她越想越严重,越想越害怕。
    到家连饭都没有心思去做。坐着不是,站着也不是,就干脆躺倒在床上。
    不一会守义回来了,问:
    “你怎么啦?中饭都没有煮!”
    “我上半日全身都不舒服,躺了一会才感觉好一点。 ”
    她说着慢慢爬起床,顺手在床头拿起一条白毛巾,像是偏头痛,在额头上箍了一个圈。
    刚走出房间,几只老母鸡,正从木仓底下的生蛋窝里跑出来,一同昂头高唱着:“咯咯咯咯嗒!咯咯咯咯嗒!”向主人表功。马艳红不像平常从木仓里抓两大把谷子扔在地上予以鼓励;理都没理它们,径直去厨房洗锅淘米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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