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节
夜深了。东横屋里小一丁还在床上一声声哭叫:
“呜呜,呜呜!我要到爷爷奶奶那里去。”
“我也要同爷爷奶奶一起睡到大谷仓里去!”
小一丁喉咙都快哭叫嘶哑了还不肯停歇。一双小脚不断踹开母亲为他盖上的被子,努力挣扎着要爬起来。床头矮柜上的那盏小桐油灯,被窗格缝隙里挤进来的风吹得摇摇晃晃。盛守仁爬起来一口气吹熄,希望小一丁怕黑,躲进被里不再哭叫。可是灯一熄,他就嘶叫得更厉害。余芝兰只好叫盛守仁又点上,她怕影响西横屋里的陈干部和守义夫妇睡不好觉。
“一丁乖,爷爷奶奶明天大清早就会来抱你,睡吧!”
余芝兰轻轻拍着儿子的屁股小声说。
“不!就不!我就要去爷爷奶奶那里!”
“呜,呜呜!”
他越哭越来劲。
盛守仁夫妇即使儿子不哭不叫也无法睡得着。他们的心何尝不也在西横屋的仓房里呢?只是不敢像儿子一样哭喊出来。白天里的惊骇使余芝兰还在不停地发抖,连床铺都在颤动。她一只手抱住儿子的腰,一只手紧紧抓住丈夫的手。小声问:
“连蒋秋生都被杀了,我们家只怕都……”
她不敢继续说下去抽泣起来。
盛守仁也紧紧抓着她的手,故作镇静地回答:
“我们家世代在村里一没作过恶,二没与人结过仇,不会的!”
他口里说着,心却在想:彭印子放了印子钱罪有应得,蒋秋生可实在死得冤呀!守义为什么不保你的秋生叔呢?没想到你是这样无情无义,看来我的父母也都会死在你们的手里了。要不要告诉他与我那层隐讳的兄弟关系呢?他知道后又会有怎样的感受与反应呢?或许会出于亲情尽力保护盛家,也有可能因羞辱而激怒,更快地把父亲置于死地。总之,守义知道这件事后肯定会很痛苦,会左右两难。还是不说吧!永远都不要告诉他,兄弟,为你的前程就让盛家为你垫脚吧!
西横屋里马艳红也没有睡着。她熄了灯,闭上眼,可一直在静听着小一丁一声声哭叫。白天的事恶梦一般不断在眼前呈现,那些惊心动魄的事件想不到她和丈夫都是其中的主要参与和谋划者。守义的鼾声早已响起,她原谅他不是心硬而是实在太累。可是她不肯原谅自己,东横屋里传来的每一声哭叫,都使她负罪而心慌。躺在公坟咀草坪上的人已经有了结局,可关在隔壁大木仓里的人陈干部又将会怎样处置呀?她越想越害怕起来,说不定明天一早,木仓里的人全都会被陈干部绑押到公坟咀草坪上崩了。守仁父母如果被崩了,那守仁将会把这笔账全算到我和守义的头上。村里人谁不知道盛家是我们秦家的大恩人?恩将仇报的恶名要背到老背到死呀!她越想越怕,小一丁每哭叫一声,她就忍不住全身颤抖一阵。
白天,大木仓仓门板缝隙还可漏进一丝丝光亮到仓里,夜晚木仓里就黑得如同封了纸口的棺材。秀才夫妇都没有躺下,他们在里面手挽手靠着仓壁坐着。东横屋里传来孙子的哭叫声,犹如一把锋利的剪刀,一刀刀夹绞着他们的心。我们还能出去吗?还能见到孙子吗?盛董氏一直在想。白天那四响枪声,似乎不绝于耳。她没有看见彭印子与蒋秋生难看死了的尸体,但根据那些潮水般涌上去又被礁石撞回来的人的惊讶表情,她想像得到那两个人应该死得很惨。她痛苦不堪但不说话,只紧紧挽住秀才的手,头斜倚在他的右肩上暗暗哭泣。
孙子的哭叫没有使爷爷流泪。因为他不是在想还能不能出去,能不能见到儿子儿媳与孙子,而是自进木仓,就一直在思考陈干部仓外那段训话的思想根源。他始终不得其解:这个世界上难道真的只有剥削穷人才能发财?
白天王三喜押着的陪斩人员跪在公坟咀陪过斩后,王三喜又把他们押进了盛秀才家的大木仓里。这口大木仓多少年来,一直安放在西横屋里,紧挨着秦守义住的房间。大木仓能贮存两百多担谷子,现在里面只剩三四担吃饭谷了。秀才夫妇和三家亲家都躺在里面,还有空余的地方。
他们一爬进这黑乎乎的木仓,王三喜就马上关上仓门板,挂上一把牛卵子大铁锁。只留一块小仓板不关,让他们的子孙们递饭碗进去。黑暗中陪斩人员还没有来得及坐下,就听到陈干部在木仓外对他们训话。
“你们要好好反省自己。一要反省欺侮过哪些人,做过什么坏事;二要反省自己剥削了穷人多少财富。现在不管你们是怎样发的财,性质一样,都是剥削穷人发的财。”
陈干部站在盛守仁家西横屋的台阶上,对着农具房里那口大木仓大声训话。
他走近木仓,拍了几下仓门板。接着说:
“如今的人民政府,为所有穷人撑腰。你们都要把家里的所有财产,向村农会报告。包括田土、山林、房屋、耕牛、农具、粮食、金银手饰与衣服家具。你们的财产都是剥削来的,要交给农会,再由农会分给全村的穷人。如有隐瞒,你们的下场,就同彭孔方与蒋秋生一样!”
盛信秀的婆婆一听到陈干部提到彭孔方三个字,就想到丈夫的尸体还在湖边草地上摊摆着,又忍不住哭出声来。盛董氏慢慢摸过去,拉住她的手小声说:
“亲家母莫哭了!你哭死了也没有用呀,想开点保住自己的身体吧!”
她劝着劝着,自己也忍不住小声哭了起来。
香炉村里的这些富人,都老老实实蹲在墨黑的木仓里反省。村农会秦守义主席和姚朱生委员,坐在木仓外轮番向木仓里的人问话。张谷生委员在旁边作好记录,把他们交代的财物分类记好。
王三喜委员天天兴奋不已,带领他的十几个农会武装,根据张谷生委员的笔录,到各家一一落实。粮食、房屋和其它笨重难搬动的实物,他们都分别贴上村农会的大印封条。钱币、金银手饰等贵重的钱物,及时上交区公所。衣物与能搬动的家具农具,都先运到了盛守仁家东横屋的三间房里,上锁封存起来。盛守仁背着床铺,余芝兰抱着儿子盛一丁,按陈干部的指令,搬进了正屋里长期空着的东间房。也就是三十多年前盛秀才和发妻盛李氏一起住过五年的房间。
盛秀才和他的几位男女亲家被从西横屋大木仓里押到院前大木台上时,已经是第四天太阳出来好几丈高了的上午。迎接他们的斗争会规格,同第一次没有多大差别。只是前来台下参加会议的人,比第一次多了好几倍。男男女女老老小小全村的人差不多来齐了;斗争的对象,比上次只少被镇压了的两个人。
香炉村里的人没有几个见过世面。上次斗争大会上陈干部一句话,就枪杀了两个人。今天他们一听到姚朱生委员敲的锣声,就全身发抖。姚委员只敲了一遍锣,全村的人早饭一过,就到得铡齐。他们到了后,安静地站在盛家禾场里,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不说一句话,心里都恐慌着。说不定今天陈干部又要发话,再杀几个土财让我们看看呢!
第一个被姚朱生委员呼名上台控诉的是周菊生。周菊生快六十的人了,微驼着背慢慢爬上台。他是李开发请的第一个长工,也是最后一个长工。李开发围湖造田后没几年,湖田又不断生出田崽来。自己实在种不下,才雇请了周菊生,至今三十多年了。
陈干部态度温和地对老长工说:
“您老不要怕,当着全村乡亲们的面,大胆说说李开发这几十年来,是怎样压迫你,剥削你的!”
周菊生站在李开发面前,看到老东家被绑得严严实实低头跪着,眼泪就流出来了。想去为他解开绳索又不敢,想说几句安慰的话也不敢。并且鼻子也酸了,喉咙也硬了,想说也说不出来。想起几十年来,同老东家一起下地,一起收工,一起吃饭,一起抽烟。甚至有时还互相掏耳屎一起蹲茅坑……
今天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呀?
陈干部又催促道:
“大胆说,不要怕!有人民政府为你撑腰。”
周菊生见陈干部催促,更紧张起来。心想这几十年来老东家待我一直不错,我可不能缺德乱讲呀!我只要讲他一点点不好,说不定就会被陈干部派人拖到公坟咀草坪崩了,一个多么忠厚的蒋秋生,不就被姚朱生一句话就结果了性命吗!可是不讲又不行,把我喊到台上不开口,说不定判我一个包庇东家罪,叫王三喜也一绳子绑了呢!
周菊生呆了一会突然转过身来,面对众乡亲。硬嗓门里艰难地发出了低沉的声音:
“我的爷爷不做长工,他的爹留下几亩田土给了他;我的爹做长工,我的爷爷把他爹留下的几亩田土全给赌掉了;我做长工,我爹死得早。我不做长工,就讨不上老婆,养不上孩子。我不为别的财主做长工,几十年来只为李东家做长工,李东家的工钱比别人家每年高出十担谷。这些事,地方上人又不是不晓得!”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回过头来看了看陈干部继续说道:
“我不晓得你们现在时兴讲的‘压迫’是什么东西,‘剥削’是什么东西;我只晓得没有人请我做工,我就会被饿死。”
“快让他下去!快让他下去!”
陈干部及时打断了周菊生的话,对姚朱生说。
姚朱生委员急忙把周菊生牵扶下台。接着又向台下喊:
“哪个上台来控拆彭印子的老婆?”
彭印子本来只靠麻生意和印子钱发财,没买田土,也就没有请长工与短工。人家恨就只恨彭印子。他近几年来当了保长,派过好几家的壮丁。幸好那几个被派去的壮丁都很灵醒,不到半年都逃了回来。要是有一两个没有回来的话,他们的家人第一次斗争会那天,就会把他彭保长当场打死在台上,等不到拖公坟咀去让他啃草皮。村里人恨彭印子索要印子钱太狠心,可是他已经正了法。尸体昨天才准他儿子彭三立,就在正法处挖个坑掩埋。
台下没有人来与彭印子老婆过不去。张谷生本来还想代他死去多年的老爹控诉,控诉当年彭印子是如何落井下石的。但又觉得不太妥,他老爹在汉口百乐门的风流事,也实在不怎么光彩,上不得台盘。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姚委员喊了几声,见没人应,就换了一个接着喊:
“谁来控拆王超力?”
王超力父子俩种了自己家三十几亩田土。请长工要花钱,钱最好自己赚了。他家没有请过长工,人家也懒得去斗争这个吃过猪食的人。姚委员喊了几声,没人回应也就算了。接下来轮到斗争盛少云秀才了。
“下面就请秦桂生老人上台来控诉盛少云!”
姚委员喊完,看了看旁边的秦守义。
秦守义母亲严利一直站在台下,密切关注着台上斗争情况。为了支持儿子农会主席的工作,便催促丈夫秦桂生上台说几句。
秦桂生不肯上台。他在想:儿子儿媳跟着上面来的陈干部跑,除了斗争彭印子没有太多反感,其它事没有一件看得顺眼。骂过守义好几次,他就是像中了邪一样不听。凡事总得讲理,人家几代几辈人积累的财富,突然要没收,谁都舍不得呀!这同那些打家刼舍的土匪又有什么差别呢?现在要我去讲秀才老表的坏话,怎么黑得了这个心。不是秀才家几代人对我家几代人持续不断的帮助,我秦桂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有现在这样的好光景呀。
严利见他不肯挪步,就上前推他说:
“守义是会议主持人,你不能让他为难呀,快上台去说几句吧!”
秦桂生看台上台下的人都看着他,想老婆说的也是,只得躬腰驼背往台上爬,战战兢兢爬上台后,看都不敢看秀才一眼,更不敢面对台下乡亲,只对着陈干部说道:
“民国二十八年,开春迟,二月间了还很冷,我赶牛到糯谷丘去耕秧田,秀才看见了,硬是把我扯起来,说:‘天太冷,误了秧没有事,只要不冻了人。’再是在民国三十年,我得了伤寒病,一个月没有上工。秀才出钱为我请了郎中;年关收工结账,没有扣我一厘工钱。”
陈干部见是秦主席的爹,强忍着没有发火,只丢眼色给秦主席。秦守义只好去扯他的爹,请他下台。他爹往台下走的时候,回过头来,小声对儿子说:
“做人要有良心!你吃的饭,你住的屋,你睡的老婆,哪一样不是秀才表叔给你的?”
父亲讲的,正是儿子最忌讳的。秦守义急忙边推边暗示父亲快下台。
陈干部担心出现的尴尬场面,挡都没有挡得住。不过还是没有难倒他,他急忙走上前台:
“今天的斗争会,转到第二个议程。让土财们自己坦白认罪,如实交待现有的财产。”
坦白交待顺序,也是从李开发开始。在本村,无论财富声望还是年龄辈份,他都当之无愧排在首位。这几个土财,按顺序又一一把在木仓里已作交代的田土亩数、金银厘数、房屋间数、粮食担数、手饰样数、耕牛条数、鸡鸭只数、家具与农具套数、以及衣裤的件数,详细复述一遍。
每交待完一个,姚朱生委员都要带着乡亲们大声呼喊几句挂着相应名字的口号。台下面的人,机械顺从地举手呼喊应和。当盛秀才交待完,姚委员领喊出打倒盛少云的口号时,陈干部迅速走到台前,没等姚委员及时领喊出“坚决打倒香炉村的所有土豪劣绅”,就向台下大声说:
“这些土财们刚才的交待,大家应该听清楚了吧!他们肯定不会老老实实全部说出来。你们知道的,就请上台来,检举揭发他们!”
陈干部说了好几遍,台下面还是没有一个人出来检举揭发。乡亲们不敢随便说话了。他们知道,这个时候说的话,特别有份量。蒋秋生就只姚朱生一句口号,便被送掉了性命呀!
见台下一直鱼不动水不动,陈干部只好宣布:
“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这些土财暂时放回家,但不准他们乱说乱动,由村农会武装严密监视起来。我们贫雇农,一定要站稳脚跟,积极向农会检举揭发!”
乡亲们散得很快。盛守仁搀着父亲,余芝兰扶着婆婆,慢慢移下台来。
这时,云缝里冒出来的太阳,已经偏西好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