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节

    密布的彤云像个灰黑布袋,把整个天空包裹得严严实实。布袋一阵阵压下来,快与湖水连在了一起。田野荒山树林屋舍大地上的一切,都成了布袋一个颜色。不一会又起北风了,风里渗透了雨的丝丝游魂,吹在脸上特别湿冷。人们紧扎着老蓝色腰围裙,风不停把围裙展翻起来。这早春二月见不到阳光的上午,室内室外,人人都还怀揣着深深寒意。
    十点左右,木台前的禾场上,已站上了一百来人,大都是男人。他们都习惯把双手交错插在袖筒里,再把袖筒紧紧箍在腰间。这种姿势,可以使破棉袄里本来不多的体温,不再因手的妄动而轻易泄漏;就算鼻涕已流出来半寸长,也懒得把手从袖筒里抽出来,干脆只抬一下胳膊低一下头,就让鼻涕全沾在袖筒上。反正袖筒上早已被这类鼻涕痰水,涂抹成了一层黑糊糊的硬壳,不要再担心会弄脏衣服。
    陈干部看到来的女人不多,就批评马艳红:
    “你看台下女人来得这么少,你这妇女委员怎么当的!”
    马艳红低下头,表示接受。
    斗争会还没有正式开始,除了蒋秋生抬得起头,斗争对象们都已经狼狈得不堪一击。
    陈干部对秦守义说:
    “不等了,你就主持会议,宣布开始吧!”
    香炉村第一任农会主席秦守义,第一次站到台前,面对这么多人,但还不算太怯场。
    他清了几声嗓后向台下大声喊道:
    “各位请静下来!今天,我们请全村的乡亲来开会,主要的宗旨,就是要打倒我们村里的土豪劣绅;有冤的申冤,有仇的报仇。现在的政府是人民的政府,我们种田的穷人,就要翻身做主人了!我们要把村里土财们的田土、房屋、衣服以及金银都没收来,分给我们贫苦人。下面,我们请香炉村土地改革工作组的陈干部,为我们作报告!”
    陈干部一脸严肃,走到台前。
    他没有作国际国内大好形势的报道,也没有对“减租退押、清匪反霸”的重大意义作过多分析。简单几句自我介绍后,就直奔主题:
    “香炉村的穷苦乡亲们:我们今天的斗争会,就是要斗争台上跪着的这些人。请大家上台来,有冤的只管申冤,有仇的大胆报仇。不要怕,人民政府为你们撑着腰!”
    较长时间沉默。
    “你们没听清楚是吗?这些人没有欺侮过你们吗?谁先来?”
    陈干部以为他的北方话没让南方人听懂,或者是因为说得太快了没有听清。就认真咬准字音,放慢速度,一字一吐大声说。
    其实,他的北方官话讲得很清楚,台下的人都能听得明白。不过,他们越是听得明白,越是不敢随便说话。
    台下还是一片肃静!
    陈干部把既严肃又鼓励的眼光,投向了身旁的几位农会委员。
    张谷生眼光接触到陈干部的眼光时,立即想起了那个晚上在秦主席房里作的承诺。他想:兔子上树狗赶急了看来不开口不行呀!揭批谁呢?跪在台上的人除了彭印子,都与我无冤无仇呀!那就揭批彭孔方这个伪保长。他虽然没有目睹彭印子当年逼他父亲开仓的一幕,那时还没有出生。但清楚记得父亲临终前要他兄弟报仇十年不晚的那一幕。他横下心向陈干部会意点了点头,几步走到彭孔方面前,指着他快挨门板的白头发脑袋,大声训斥:
    “彭印子,你当保长倚势欺压了我们。你还黑了良心,放了那么多的印子钱,害得我们村里许多人家好多年都起不了水,翻不了身!你知罪吗?”
    彭印子被绑得早受不住了,只知道脑壳捣蒜般叩在门板上,表示愿意认罪。
    台下有几个人在小声说话,接着就有较多的人开始大声接应:
    “这老东西的心是太黑了点!我爷爷还他的印子钱还了十几年,到死都没有还清呢!”
    “这印子钱的利息也太高了点呀!利又滚利、息又加息越来越多,要我们怎么还得清嘛!”
    “这些年好多人都在讲,收了人家太多的印子钱,子孙都没有好收场的哟!”
    接着有三个年轻小伙子跑上台,踢了几下白头发大脑壳。大脑壳搁放在门板上,任他们踢,不再捣蒜。
    台下涌起一轮又一轮自发的呼喊声:
    “打死他!打死他!要他退还我们的印子钱!”
    “不退还也行,只要他把印子钱一笔勾销!不来再找我们的麻烦,再让我们去躲印子!”
    “这么多年来,都是他找我们的麻烦,如今轮到我们找他的麻烦了!”
    群众发动起来了,陈干部脸上终于出现笑容。张谷生看到陈干部有了笑容,抑制不住又带头呼喊口号:
    “坚决打倒专吸穷人血汗的大恶霸彭孔方!
    打倒土豪劣绅!
    有冤申冤,有仇报仇!
    穷人今后要翻身做主人!
    减租退押,清匪反霸!”
    开头,只有台上几个委员和持枪士兵响应呼喊。秦守义主席见声势不够,在张谷生委员领喊一句后,他立即伸出两手往上抬,示意台下的人呼喊响应。台上几番领喊,台下声势渐渐提高。
    台下站着的那些人,平时见了台上这些跪着的人,没有谁不点头不哈腰不陪笑脸。而此时此刻,胆子居然都放开了。
    张谷生委员刚领喊完一轮,姚朱生委员就接着喊了起来:
    “坚决打倒‘会道门’土匪头子蒋秋生!”
    台下面的人以为还是领喊打倒彭孔方,紧跟着应喊起来。但喊出“蒋秋生”三个字后,才发现喊错了。蒋秋生这老实庄稼汉,怎么会是“会道门”土匪头子呢?开头看到蒋秋生被押跪在台上,一直还不知道他犯了什么罪。绝对没有一个人会想到,蒋秋生是个“会道门”土匪,并且还是土匪头子。
    姚委员再喊时,下面没有人跟应了。姚委员很尴尬,想上前去揭露蒋秋生的土匪罪行,可又没有他明抢实夺的土匪事实。仅仅拿一句“刀斧不入”的话,来证明他就是个土匪头子,反而会让乡亲们说他是在公报私仇。
    他的犹豫使陈干部非常生气。刚刚好不容易提起来的气氛,因姚朱生不进一步揭露而渐渐冷淡下来。
    台上还有李开发、王超力以及盛少云秀才等待揭发。既然冷下来了,剩下的就下次揭吧!陈干部考虑好了,不慌不忙又来到台前。没有让秦主席作会议的总结发言,就大声向台下宣布:
    “乡亲们,我受胭脂湖区政府的委派,代表香炉村‘减租退押、清匪反霸’非常时期工作组,立即就地处决香炉村罪大恶极的伪保长彭孔方,和反动‘会道门’土匪头子蒋秋生两犯;香炉村其他老土财,先关押起来,等待乡亲们继续检举揭发他们的罪行后,再法办他们。大家回去好好想想,他们这些人(他转过身,用右手在这排跪着的人前面,从左到右横着指划了一下,又转回身)是怎样像彭孔方一样欺压过你们的?想好了,可直接来农会反映。
    一句话,如今的人民政权,就是要让你们这些穷苦农民,申冤报仇!”
    说完右手一挥,
    “散会!”
    话音一落,四个军人立即押拖彭保长和蒋秋生下台。王三喜和他正准备发展为村农会武装的几个年轻小伙子,押着刚才在台上跪着的另几个人,紧跟在后面。香炉村里的人,祖祖辈辈都没有现场观看过杀人,全都没有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彭印子的孙子彭大川,要看爷爷直往人群里钻。彭大川的妹妹彭小芳,刚刚六岁,紧紧牵着哥哥的衣服,边跑边哭喊:
    “爷爷!爷爷!”
    刑场设在胭脂湖边公坟咀草坪上,这是端午看龙舟大赛的地方。不到半里路很快就到了。
    彭印子和蒋秋生,被拖跪在靠近湖水的地方,面对着风起波翻的胭脂湖。
    彭印子早成了一堆烂泥,屎尿也积了一裤裆。他由两个军人架着双臂,像被拖进澡盆等待淋开水剐毛的死猪,哪里还敢睁开眼睛?只等快点淋下开水结束性命。蒋秋生也由两个军人架着。这个曾在姚朱生父子面前吹嘘刀枪不入的神人,这时魂都跑到九州外国去了。连眼前的胭脂湖,看上去也是一片黑。如同他头脑中的“会道门”,根本就不知道为何物。
    王三喜把押来的人安排跪在第二排陪斩的位置。陪斩的人谁都不敢抬头,害怕极了。心想说不定明天,就会被陈干部安排人拖跪到前排去。
    陈干部一到就大声吩咐军人:
    “立即执行!”
    四个年轻军人并不紧张,看来很有经验。他们从容取下肩上的步枪,又从腰间子弹带上摘下一颗子弹,再把左脚向右侧屈提上来,让布鞋的底朝上。然后拿子弹头在鞋底上擦几下,再上进枪膛。
    围着看热闹的人中,只有一个人知道为什么要拿子弹擦鞋底,这个人就是张谷生。他记起父亲在生时曾说过擦了布鞋底的子弹叫做开花子弹,开花子弹打出来的出口,有鸭蛋大。战场上要是中了这样的子弹,没法救治。
    其实,张谷生的爹得富老总只有经验,并不能够从子弹是以飞速旋转的状态出膛,表皮遇到摩擦就会改变旋转角度的物理性能去认识。
    四声枪响后,彭保长动都没有动几下,就躺下没事了。蒋秋生像条滚油煎锅里的大活鱼,双手还被绑着,身子在草地上乱翻乱滚,双脚横踹竖踹了半壶烟久,最后痉挛了几下才慢慢停下来。公坟咀草地上的青草与红土,被他踭擦起一大片;嘴里啃塞满了青草、红土以及他自己的和彭印子的鲜血。
    拥挤在后面的人枪声一过就立马潮水般涌了上去。见到摊在他们面前的两具尸体,左眼都有个鸭蛋大黑洞,胸部也都是这样一个大黑洞。鲜红的血冒着热气,还在从黑洞里汩汩流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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