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节
天刚断黑,陈干部就来到秦守义房前大声问:
“你们今晚准备去哪家做思想工作?”
房里没点灯,马艳红还在厨房洗碗。 秦守义忙着回答说:
“我和马艳红商量好了,今晚先到远一点的李家围子周菊生家去。周菊生是个老长工,如果把他做通,在村里影响就大了。返回时,再就便到离家近一点的吴友良家去。吴友良一直替人家打临工,家里穷,二十好几了才讨到一个边光老婆。你看行不行?”
“好呀!我们就动身吧。”
陈干部说着,转身就下台阶。
“十七十八,月出灯发。今晚十九,一会就有月亮,正好火把都不用打呢!”
马艳红从厨房出来,紧跟在他们后面一边挂上门锁一边说。
二月里的夜空尽管没有一丝云彩,依然不如六月里繁星满天。夜风吹到脸上时,还很有些凉意。夜幕里的房屋、田地以及高高低低的山林树木,没有一丝声响,与深邃天空中的星星一道,静静等待着明月的洗礼。
他们来到周菊生茅屋前时,缺了一点下边的金色月亮偷偷爬上了东墙。
马艳红轻轻敲了几下门后小声说:
“请问周大伯在家吗?”
“谁呀?”
一个老女人的声音。
“我们是桐子坡的秦守义夫妇,还有县里来的陈干部。今晚来想和周大伯聊聊。”
马艳红轻声回答。
屋里没有亮灯,听到两个老人在窃窃说话,听不清说什么。不一会又传出来那个老女人的声音:
“是秦家桂生老伯的儿子儿媳妇呀!我老倌子耕了一天田,累得早躺下了。他说对不起你们,他不想听你们减什么退什么的事,请你们早点回去。”
马艳红小声对陈干部说:
“我们走吧!周大伯向来是个怎么说就怎么做的人。”
“她说得对,这个人一时勉强不得。陈干部,我们去找吴友良试试吧!”
秦守义接着妻子的话说。
陈干部人生地不熟,只好随着他们走。
有月亮照着,返回时快多了。
吴友良小茅棚里的灯还亮着。秦守义上前敲了两下门还没有开口,就听到吴友良老婆大声叫骂了起来:
“你这个死鬼,还记得回来呀!敲么子敲?门没栓呢!”
马艳红怕秦守义引起误会,急忙说:
“吴家嫂子,是我马艳红呢!请开门好吗?”
话音刚落,就听到“当”地一声,门被插上了木栓。
“守义媳妇对不起啊!我家那死鬼走夜人家还没回来。这么晚了,你有事找他,就明天白天来吧!”
马艳红接着说:
“外面还有守义和县里来的陈干部,我们同嫂子你谈谈也一样啊!村里都知道你当得家的喽!”
“家里的事我当家不错!可是我知道你们谈的是闹农会的大事,我可不敢当家!我家那夜精怪不知跑到哪里闻骚去了,不一定会回来。就是回来了,我还要狠狠教训他,没有工夫和你们谈。你们还是早点回去吧!”
女人越说越气愤。
马艳红怕她说出格难听的话,就忙对守义说:
“守义,要不今晚我们去秋生叔家再试试运气?”
“好的!秋生叔应该思想开通些。”
守义积极支持妻子的建议,接着转头对陈干部说,
“陈干部你说呢?”
“好吧!”
陈干部跟着他们夫妇吃了两顿闭门羹,兴致大减,无可奈何回答。
“嫂子今晚打扰了啊!我们走了。你不要着急,友良兄弟等下会回来的。”
马艳红说着,转身就往桐子坡下走去。
他们走,月亮也走,已经爬到橘树林顶上了。
桐子坡下小茅屋还没有关门,灶台上一盏萤火虫亮的小桐油灯,照见蒋秋生正在门边洗脚。他帮邻村一户人家挑凼肥刚刚回来,女人带两个孩子已睡下。蒋秋生见守义夫妇带陈干部这么晚来了,赶忙擦干脚趿上鞋,又搬椅子又端茶,热情欢迎客人。
没等蒋秋生忙完守义就笑着介绍说:
“秋生叔,这位是县里来的陈干部,来我们村领导‘土地改革运动’。”
蒋秋生向陈干部点了点头说:
“我这个黑脚杆子,只晓得做苦工,不晓得搞什么运动呀!”
守义忙解释:
“秋生叔,你这么聪明能干的人,什么不会搞呀?今后,我们穷人要打土豪分田地……”
守义正说得来劲,不料蒋秋生的女人在床上大声说:
“翠翠他爹,你一天累得要死,早点睡吧!”
接着,两岁多的狗娃子又哭叫起来:
“哎——哟!妈妈莫掐我的屁股呀!我又没尿床。”
蒋秋生对他们三位笑了笑说:
“不好意思,今天挑了三个大粪凼,确实太累了!”
秦守义还不想放弃,说道:
“请你明天白天到盛家禾场来,听陈干部详细讲解‘土改’新政策。好吗?”
“如果抽得出空来的话,我就来。不过端人家碗服人家管,这你也知道,给人家做事,很难抽空。”
蒋秋生说着,起身催客。
出门后,陈干部说:
“明晚我不同你们一起出来,乡亲们可能会大胆些!”
第二天晚上,守义夫妇有意出门晚一些。因为他们看得出来,村里大多人家都胆小怕事,不愿公开接触农会。他们准备去彭家咀,找张谷生的弟弟张枚生作工作。当他们路过王家塅王亦农家门前时,黑夜里突然下起了大雨。他们出门一没带灯又没带伞,秦守义拉着马艳红的手就往王亦农家跑,高一脚低一脚终于摸上了台阶。
黑夜里下雨只听到声响,王亦农瓦房上像有人在撒豌豆。秦守义在台阶上还没站稳,就忙脱下棉衣为马艳红擦头发。
马艳红静下气稍稍抹了几下散乱的头发,就去敲王家的门:
“大伯,请开开门好吗?”
敲了半天门,王亦农才问:
“谁呀!这个时候敲门,是着了火还是死了人?”
“大伯,是我呢,马艳红。外面下雨,想进屋躲躲。”
听到叫门的是马艳红,王亦农又不言语了。
雨越来越大,风也飘括起来了。台阶上躲不住,他们的衣裤都溅湿了。
“大伯,我们不说‘土改’的事,请你打开门让我们进屋躲一躲雨好吗?”
秦守义知道王亦农是个本分人,也对着门缝大声说。
“你们不说这个事,那三更半夜来我家做么子呀?昨晚我就对你们讲了,我只种自己家的几丘田,一不要‘减租’,二不要‘退押’,更不想分别人家的田土浮财。我不想听你们的新政策,你们就在台阶上等雨停了再走吧!”
秦守义没有一点办法让王老头开门,只好挨雨淋着。心想,这思想工作也太难做了,难怪张谷生与姚朱生不想做。这么多天了,不但一个都没有做通,反而把自己做成了瘟神,乡亲们见着就躲。不一会,马艳红的裤子湿透了,冷得颤抖起来。她要守义紧紧抱住她,心想着:陈干部要是没有其它办法只靠他们夫妇来做思想工作,那只怕这个土地改革运动会发动不起来呢。
等雨停下来摸回家的时候,他们家的鸡都叫起来了。
村农会组建半个多月了。秦守义夫妇很努力,可是依然没有一家佃农向财主提出“减租退押”要求,更没有哪一个财主主动“减租退押”。陈干部晚晚都睡不着觉。
这天一起床,就过来吩咐秦守义:
“秦主席,你立即通知农会委员来这里开会。”
几个委员早饭都没吃,都跑到西横屋陈干部住的房里,听他作香炉村当前“土改”运动的形势分析:
“香炉村贫苦农民担心的是,香炉村的土豪恶霸势力太嚣张了。因而不敢按新政策捍卫自己的权利。比如彭孔方这个旧政府的保长,村里应该有很多人恨他。听说村里有好多人被他的印子钱害苦了。”
委员们听了,不知是没有意见,还是有意见不敢向陈干部说,都保持缄默。陈干部知道,这些人不说话,就是在等他作指示。
于是吩咐:
“今天晚上,村农会把村里拥有三十亩以上土地的土财,和民愤大的官僚劣绅、土匪恶霸,先抓起来关着。等我去胭脂湖区公所(后来改为乡公所)汇报请示后,明天回来再作处置!”
马艳红散会来到自己房里,悄悄对守义说:
“怎么办呀?三十亩以上盛家也要关起来!”
“我也没有办法,只能照他的意思做呀!”
秦守义也很着急。
“要么告诉守仁,要他们先逃?”
马艳红问丈夫。
“那千万做不得!全国都在搞‘土改’运动往哪里逃?抓回来罪加三等。再者陈干部肯定会怀疑是我们报的信,放不过我们的!”
守义急忙说。
晚上,村农会委员们聚在西横屋守义的睡房里,认真讨论抓捕方案。可是始终不能够统一思想认识。社会问题复杂,陈干部又不在,这几个刚涉足社会工作的人,不知如何应对。
如果按“现有三十亩以上土地”的政策抓人,那么盛秀才与盛董氏,也应该抓起来。可是秦守义与马艳红,坚决不赞成抓秀才夫妇。其他三个委员也心知肚明,不好反对。这个问题尚未解决,姚朱生委员又提出一个更使秦守义夫妇棘手的问题。他说:
“我看应该抓桐子坡的蒋秋生。他是个会道门土匪头子,他曾经当面对我说过他有刀砍斧不入的道行。说谁要是惹他发火,他可以只用手指朝你点一下,你就得立马七孔流血而死。你们想,除了会道门土匪有这等本事,谁还能有?”
对于姚委员的提议,张谷生与王三喜都赞成。当然又是秦守义与马艳红反对。蒋秋生是秦守义的近邻。秦守义小时候经常到他家玩,同蒋秋生一起下湖摸鱼摸虾,“秋生叔秋生叔”一天围着叫个不停。他了解蒋秋生是个老实人,绝对不会是“会道门”成员。
蒋秋生三十五六岁年纪。身材高挑,筋骨强健。村里龙舟赛划开水桡首一人选。平时除了在湖里摸鱼捞虾换几个小钱,主要靠打短工营生。全部家产只有亩把湖边甩田,两间小茅屋。他的老婆也很老实,在家带两个孩子。女儿小翠四岁多,男孩狗娃还不到三岁。他老婆有时也到秦守义家来,向守义母亲严利讨教做鞋补袜针线活。严利针线活虽也不怎么在行,但她认为,能与这桐子坡下唯一的邻居大妈来聊聊,比一个人呆在家里做针线心情要愉快点,讨教只是一个由头;幸好邻居大妈也是出于同一目的,未曾拒绝过她。
香炉村里,蒋秋生是外来的单姓户。那还是六年前的事,姚朱生儿子二丑癞子有天在湖边看鸭,鸭子跑进了蒋秋生的湖边甩田里。田里刚刚插下秧苗,蒋秋生看见,就把鸭子赶到湖里去了。晚上姚朱生举着火把,到鸭圈里数鸭。数来数去总少两只对不上数,把个二丑癞子骂得哭哭啼啼。哭嘴鲶鱼口一样,两个嘴角永远向下垂着,半天说不清楚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弄丢了鸭子。最后,还是被姚朱生从他扁嘴里挤出几个字来:
“鸭子——蒋秋生——赶过!”
姚朱生当晚跑到蒋秋生家,大吵:
“你姓蒋的,好大的胆!竟敢捉我的鸭。”
蒋秋生被冤便与他争吵起来:
“只赶出了我的田,谁捉了你的鸭?乱咬!”
吵着吵着,姚朱生擦了擦拳头想动手。蒋秋生知道自己在这村里单兵独将,没有帮衬。心生一计:他站在门旁不动,对门外要冲进来的姚朱生说:
“你的这两只又磨又擦的手,如果敢打到我蒋某人身上来,就莫想收回去。我只要点一下,你的手就废了!”
说完,亮出右手食指。他把手指夸张成了一根高压电棒。这招果然凶狠,居然把姚朱生父子一时给镇住在门外。
委员们讨论到深夜,问题始终卡在盛秀才与蒋秋生这两家。这两家不能统一思想,那么,李开发、彭孔方夫妇与王超力夫妇,就暂搁置,明天再议。
第二天一大早,陈干部从区公所回来了。带来了四个全副武装的年轻军人。军人先取下了盛守仁家所有门板,放到院外禾场上。再搬来所有的高凳;又从后墙边搬来十几根枯楠竹,横搁在高凳上。再在枯楠竹上,平铺上那些门板。很快,禾场上便搭起了一个木台。木台四周,用篾晒簟钉围着,让人看不见门板下的高凳脚与枯楠竹。
木台正前方的晒簟上,用白纸蒙贴。陈干部用毛笔写上竹篾斗笠大的黑字:
“有冤申冤,有仇报仇;打倒土豪劣绅,穷人翻身做主。”
陈干部搭台忙得早饭都没顾吃,就过来吩咐秦守义:
“秦主席,你先把关押起来了的人押上台来。免得早饭后,贫苦农民来斗争他们时,再花时间等。”
秦守义夫妇起得很早。昨晚没有完成陈干部交代的任务,在房里焦急地等陈干部回来,又怕陈干部回来。看到年轻军人兴冲冲搬门板搭台,紧张极了。从来没有见过更没有干过的事,今天就真要发生了。他们俩干着急,连早饭都没心情去煮。这时陈干部来问话,他们俩只好向他如实汇报。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行动!”
陈干部根本没有耐心去听什么解释,没等秦守义主席说完,就对他们夫妇吼了起来。吓得他们面如土色。
陈干部吼完,转脸吩咐身边的王三喜:
“王委员,你带这四个军人,按照昨天公布的政策,把该抓的人都抓到这里来!”
又吩咐秦守义与其他几个农会委员:
“你们看着我没用,都去发动全村群众,到这里来开斗争大会!”
陈干部从守义房中背出一张四方高桌,摆放在木台中央。然后一脸严肃站在高桌旁。
不到半个时辰,木台上就齐扎扎跪了一横排人。其中除了蒋秋生,都是盛秀才的亲家。当然盛秀才夫妇也在其中。盛忠秀的公公李开发,七十七八岁了,满头白发。跪了一小会就支持不住,只好把屁股坐在后跟上。他趿着一双破旧棉鞋,后跟上的冻疮脓包,被挤压破了。棉裤上、棉鞋上都浸渍了一大片脓血。盛忠秀的婆婆不在了,早被日本鬼子飞机的机关枪子弹扫中了肚子,死在了自家灶下。
盛信秀的公公婆婆都还在,双双紧挨着跪在木台上。公公彭孔方的健康状况很不好,因此他的老婆一直紧挨在他身边,用手搀扶着他,免得瘫倒下去。跪在丈夫旁边的女人,都没受绑。男的都被五花大绑着。
盛廉秀的公公和婆婆,因为都患着舍不得吃东西的祖传老疾,以至于瘦小得夫妻俩加起来,还不如旁边彭孔方保长一个人的体积。
盛秀才和盛董氏,跪在自己家的门板上。面对着自家的禾场,面对着禾场边那几棵在下面躲过日本飞机的苦枣树,和苦枣树下的几堆稻草,以及陆陆续续从草堆旁走上禾场来开会的乡亲,有着说不出来的朦胧酸楚。武装委员王三喜,看在秦守义主席的脸面上,绑盛秀才时没有下死力,他还能伸起腰来。
盛秀才伸起一下腰又躬下来,低头思忖:大丈夫可杀而不可辱呀!这是怎么搞的?去年借粮,至今未还,借条还在我家柜子里,今年怎么又抓起人来了?我们到底犯了哪门子王法?这种事除了《水浒传》里做过,《史记》、《汉书》以及《资治通鉴》里,都没有记载过呀!这《水浒传》毕竟只是,不是历史,当不得真啊!
蒋秋生也被大绑着,跪在这一横排的最右边。他跪得比盛秀才更加糊涂,心想:守义呀,对你秋生叔太狠了点吧!只是没去听“土改运动新政策”,你就把我捆绑到这台上来?满脸都是委屈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