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节

    小村里没有战争的日子,如同落叶掩盖下的山间涌泉,不见踪影却渗流得好快。抗战胜利眨眼就已三年。这年在一个秋高气爽的中午,盛守仁媳妇余芝兰在东横屋里的凌波床上,顺利产下一男婴。
    小宝宝落地睁开眼就笑。
    盛董氏抱着孙子不肯放手;盛秀才忙去书房翻书。没有征求儿子守仁的意见,当天就为孙子起名盛一丁,幼字恕惟。用红纸写好,贴在堂屋东墙的中柱上。
    第二天清早,盛守仁还没起床,盛秀才就叫他去书房说话:
    “我给你解释一下‘一丁’‘恕惟’这个名、字的所取义项。‘一’取于老子的《道德经》。下篇《德经》里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恕’来自于孔子《论语·颜渊》篇:‘子贡曰:有一言可以终生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其实对儿子来说,父亲解释完全多余。他一看到“一丁”这两个字,就知道父亲期待着盛氏家族从此以一丁化万丁;“恕惟”,是爷爷为孙子指明的为人处世行为准则。
    盛守仁恭谨聆听后说:
    “‘一丁’‘恕惟’这名和字都好呀!好叫好听又好前程呢!”
    小孙孙到来,盛秀才欣慰回忆起这些年来的滋润日子:三十七岁续弦,后来生子得孙,一路顺利。他又想起当年小白狗事件,事实证明本属无稽之谈。小白狗前年才老死在大木仓下的狗窝里,盛董氏请桂生拖到屋后大樟树下埋了。
    自从东横屋余芝兰生下盛一丁后,西横屋马艳红夜夜都睡不着觉。东横屋里传来的每一声婴孩啼哭,她都觉得是一种爱与美的享受。她搂抱住被子,把它当作自己的孩子,轻轻地拍打着。她也多想怀上一个孩子呀!但她不像一般女人因自己没有得到而忌妒得到了的人;她由衷羡慕余芝兰的幸福,包括为人之母为人之妻。也由衷为盛守仁高兴,因为她一直还暗暗爱着盛守仁。
    相比之下,她觉得守义虽然英俊,也不乏生活的热情,可是缺少守仁的度量与稳重,觉得守仁比守义内含丰富,情操高雅。她完全是一种生活的真实感受,与守仁家的富有与守义家的清贫并无关系。因此,她也只是把对守仁的这分爱慕情素,与曾经有缘无分的遗憾都深藏心底,并不为与守义弄假成真而后悔。
    白天里,她一看到这两个年轻人如兄弟般一同出门做事,又一同回家来,就有说不出来的惬意:一个是她身属,另一个则是她心仪。
    小一丁周岁很快就要到了,马艳红早就留心着。
    这天大清早,她就送了一大包零食到东横屋里,喜得一丁笑嘻嘻爬到她身上,不停叫着:“我要干妈妈抱!我要干妈妈抱!”不肯下来。
    中午,盛秀才高兴,喝了两小杯米酒。坐在书桌旁的大木围椅上,饶有兴趣看着孙子抓周。小一丁那双胖乎乎的小白手,在他母亲的引导下,避开了脂粉盒,正向那套线装本《红楼梦》移去。突然,一个穿灰布戎装戴八角帽、大约三十来岁的高个男子走进门来,后面紧跟着秦守义。
    守义急忙跨上前,到守仁耳旁悄悄说了两句话。守仁就跟他们走出了门,来到西横屋守义房里。
    只半袋烟工夫,守仁就满脸不高兴出来了。他没有叫儿子再抓《红楼梦》给爷爷看,径直走到父亲身边,俯身靠近他的耳朵悄悄说:
    “刚才守义带来的这个军人,要向我家借五十担粮。说是支援前线打中央军,打败了中央军就还。还答应规规矩矩写借据。我本想拒绝,或者减少点数量。可这个军人诚恳说:‘现在前方吃紧,急着用粮,我军迫切希望能得到地方开明绅士的支持。’别看他虽是个军人,可是能说会道,句句在理。俗话说‘秀才遇上兵,有理讲不清’,今天他一席话,倒把我给说得理屈词穷,不借给他们粮食,就像真的会要成为不识时务的人了呢!”
    秀才听了儿子的汇报,闭眼想了一会说:
    “你就去答应吧!不管哪个当皇帝,都是百姓缴钱粮。小百姓犯不起躲得起,就花钱消灾求个平安吧!”
    守仁与守义送走了那个高个子军人,转身又走进房来。守义小声告诉秀才与盛董氏说:
    “这路军队还没有进县城,就安排人摸清了各乡各村情况。今天来到香炉村要向本村四大户借粮:李开发一百担,彭孔方一百担,王超力五十担,再就是表叔您家五十担。”
    秀才与守仁一听,就知道守义在向他们推缷这五十担借粮的责任。
    三天后,守义又带来了那高个子。高个子笑容满面,但是腰里插的盒子枪又长又大,特别显眼。盛守仁已经领教过他雄辩的口才,自然也不敢多说话。便从母亲手里接过一百块光洋,心疼地交给了高个子军人。这是按当时稻谷行价两块光洋一担折算的。
    “感谢!感谢!”
    高个子也公事公办,把盖有大红印章的借据,没有通过守义转接,双手恭递到盛守仁的右手心时说。
    守仁手里虽然攥着借条,心里还是觉得不踏实。
    秦守义自从带了这次借粮路,在香炉村人的眼里,算得上一个超过了彭印子保长的人物。村头新肉铺每天的中心话题,自然转到了他这个村里唯独念完了《三字经》的年轻长工身上。
    “嘿!你们还记得上月初三上半日,那个来肉铺向我们打听要在村里找个牵牛伙计的高个牛贩子吗?”
    胡屠夫剁下一条巴满黑毛的猪后腿,“嘭咚”一声丢在案板上,抬起头来对旁边正在聊天的三个老头说。
    “你说的就是那个戴尖斗笠、穿青色粗布短衣裤、讲外地话的那个年轻人吧!”
    “怎么不记得?他还说要找的人最好是个能算会写的年轻长工呢。”
    “记得!那天还是我指点他去桐子坡下盛秀才的湖边水田里找秦守义的。”
    几个人回答胡屠夫的话后,紧接着同声说:
    “今天问起这个事,别卖关子快说又有什么好段子!”
    胡屠夫把又宽又厚的大砍刀丢到肉案上,扯起油渍渍的黑色腰围裙揩了几下手后,才慢慢说:
    “那个牛贩子,就是秦守义昨天带过来向村里四大财主借粮的八角帽军人呢!”
    “真的呀?不会吧!”
    三个老头异口同声惊讶地说。接着点燃各自手中的黄铜水烟壶,吸得烟壶里的水滚滚作响,吸得两边本已干瘪的脸颊快贴到一起。待鼻孔里冒出两缕青烟,宛若游龙袅袅升起,便精神倍增继续议论:
    “难怪我儿子昨天从县城回来,说他亲眼看到一支看不到头看不到尾的八角帽大部队,经县城向南边省城开去了呢!”
    “秦守义巴上了姓“共”的有眼光呢!听说中央军已败逃到两广去了。”
    “早几年就听刘瞎子说过‘一牛生两尾,反手掌乾坤;二十八年必成功’,看来是要换朝代了!”
    胡屠夫的手还没擦干净,就躬腰从刀篮里拿起一把牛耳尖刀。因为他看到盛守仁已站在旁边听三个老人聊天,知道他刚吃了早饭就来这里,肯定要砍中餐肉,就笑盈盈地问:
    “盛少老板,砍什么肉?砍多少?”
    “腰方肉,三斤!”
    盛守仁口里回答着,心里却在想:果然是守义带的路呀?那五十担借粮,只怕打了水漂哟!
    果然,第二年二月里的一天上午,秦守义又带一个高个子军人进村来了。
    这个人是个北方人,讲着并不难懂的北方话。姓陈,二十五六岁。他不是来再向盛守仁借粮的,也不知道原来有人来向盛家借过粮,所以也没有向盛守仁提起要还粮的事。尽管中央军队已经败了,也尽管盛董氏把借据保管完好。他是南下部队里抽留下来,指导地方开展土地改革运动的干部。
    陈干部一来,秦守义就让他住在西横屋的农具房里,紧挨着自己住的房间。晚上,马艳红悄声对守义说:
    “要不要去向秀才和守仁说说呢?他们的房子你来当这个家不好吧!”
    “现在气候大变了!量他们父子不敢反对。我主动去说,反而会引起守仁提出去年借粮的事来。”
    丈夫边脱衣上床边回答。
    “你安排陈干部到村里别的有空房人家去住也行呀!免得守仁一家反感嘛。”
    马艳红接着说。她不想得罪守仁一家。
    “不行呢!我也向陈干部提过,他说要紧紧依靠我开展工作。”
    马艳红不好再说了,心里着急:我以后在盛家人面前怎么抬头说话呀!
    第二天,秦守义用石灰调成浆,拿木桶提了,紧跟在陈干部后面。陈干部一手拿着一把自制的棕刷子,一手拿着一张写了铅笔字的黄草纸。他们一出门,就在盛守仁家东、西两横屋的垛子墙上,分别写下两行石灰浆大字:
    “减租退押、清匪反霸!”
    “组建农会组织、建立农民武装力量!”
    晚上,陈干部叫秦守义到他房里来,谈了很久。最后说:
    “你现在的任务,就是要在本村里最穷最苦的人当中,积极发展‘土改’运动积极分子,选拔农会委员。”
    这晚秦守义兴奋得睡不着。陈干部的话,他对妻子马艳红又讲了一遍。马艳红也很激动。他们就通宵讨论组建村农会的事;一起展望村农会领导村里的穷苦人分田分地的光辉前景。
    夫妇一致认为:姚朱生这个龙舟上的三眼铳点火手,几代赤贫,又年纪大,熟人多。选他当委员,负责抓村农会组织工作比较合适。
    接着守义提出:
    “我看老土财张得富的大儿子张谷生很不错,他书读得虽不是很多,但年轻活跃办事精明;那次分发空袭赈灾粮时,我发现他算算记记很在行,可以选他当委员管理财务。”
    张谷生家,自从他爹得富老总在汉口几夜风流,潇洒完了全部产业,一直还没有翻过身来,算得上赤贫户。
    马艳红小声说:
    “村里算算写写的事,为什么不选守仁来做呢?”
    “那怎么行啊!陈干部不是规定了只能选村里最穷的人吗?”
    她丈夫回答。
    深夜鸡都叫头遍了,他们还没有一点睡意。接下来守义又提到了王三喜:
    “三喜现在是村里贫穷得最彻底的人。家里除了有个聋子老娘,什么也没有。他的革命意志也应该是最坚定的了。就选他当委员,负责抓农会武装工作最好。”
    王三喜本来只有他父亲留下来的三间瓦房、两亩坡地。瓦房早被日本鬼子的飞机炸了。炸得非常干净,烧得着的全都和着刘武明的那三大缸菜油,一起变成了又臭又黑的烟。烧不着的砖瓦都被震得粉碎;两亩坡地也被他这几年卖光吃光了。
    马艳红说:
    “王三喜我看他是个无赖小人。小人一旦得志,便会胡来乱搞。真让他做了农会委员,就怕他不依规矩,反而坏了农会的大事呢!”
    “由我来管着他,不怕他乱来!”
    守义很有把握说。
    “农会妇女工作委员谁来当最合适呢?要么你就来当吧!”
    守义拉了一下马艳红的手说。
    马艳红想:现在还没有生孩子,在家空闲着倒为丈夫干着急,不如出来帮他做点事。再者丈夫这样热心投入的大事业,我做妻子的没有理由不支持。便答应说:
    “我暂时出门帮你做一点事吧!等发现了女能人,我就回来。”
    秦守义吃过晚饭就出门了;马艳红收拾好碗筷,就忙着烧开水,炒黄豆与黑芝麻,擂盐姜,做好晚上开会的准备。
    今晚就要在他们的房间里成立香炉村农会。她比丈夫更加激动,只是没有外露。她很注意对面东横屋里盛守仁夫妇和正屋里秀才夫妇对她这边的反应,尽量做得不那么张扬。因为她已经很明确,成立村农会的目的对秀才一家十分不利。
    天断黑时,芝麻豆子姜盐茶准备好了,她就到房间里点燃那盏桐油灯。刚把五个茶杯放到茶几上,守义带着张谷生、姚朱生与王三喜三位走进房来。马艳红急忙倒茶,热情招待客人。
    这间卧房比较大。靠后是一张较大的雕镂花板红漆床。床前的红漆樟木踏板也很宽大,踏板两端放置一对红漆床头矮柜。靠前的窗户下,有一张七抽屉黑漆大书案。书案前放了一把黑漆栗木太师椅。在太师椅与床前的踏板之间,正好放置着一条红漆茶几和围着茶几的四把红色小木椅。
    秦守义从隔壁房间里请来了陈干部。陈干部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守义带领另外三个客人围着茶几坐。马艳红倒好茶后,就悄悄退到床边,坐在床头的矮柜上。
    守义先向陈干部一一介绍参加会议的人。每介绍一个,都是深感万分荣幸地站起来。陈干部伸出那只大手时,他们都不知道陈干部要做什么,只好不停地点头哈腰。
    秦守义只好一个个提醒:
    “陈干部要同你们亲切握手呢!”
    王三喜伸出那双乌龟爪子一样粗黑的手时,紧张得发起抖来。桐油灯下看得出来,陈干部的手又大又白。他怕会沾脏陈干部的手。
    秦守义介绍完接着说:
    “今晚请你们三位来,就是听县里来的陈干部讲讲农村土地改革政策。下面欢迎陈干部为我们讲解。”
    只有秦守义和马艳红鼓了掌,另外三个还不知道拍手就是欢迎。
    ;   掌声还没停,陈干部就说道:
    “好的!下面我讲两个问题:第一,跟大家讲讲当前全国土地改革的大好形势;第二,讲讲香炉村组织农会的重大意义……”
    他一口气讲完这两点后,停下来喝了一口茶。看在坐的都还看着他等下文。接着说:
    “我今晚就只讲这两点,下面请各位谈谈自己的想法,或者提出不理解的问题好吗?”
    秦守义夫妇的思想,早已被陈干部做通。王三喜刚才同陈干部握了手,陈干部手上的温暖,好像还一直保留在他的手上。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第一个说道:
    “要我们穷人去拿那些富人的东西,我举双手赞成。不过没有一点由头就去拿,我怕人家会说我们不要脸呢!”
    陈干部紧接着三喜的话说:
    “王同志的问题提得非常好!我们只要认定这样一个道理:这些乡里土财们,不管他们是用什么方式发的家致的富,归根结底,都是剥削得我们穷人的财富,就不怕人家说我们不要脸。因为我们拿回的是自己的东西,这叫做财富还家,土地还家。”
    “那是各人拿了各人得,还是合伙拿了合伙分呢?”
    王三喜很投入很认真地又问起来。
    “小王提出的问题,正是我们农会急于去解决的问题嘛!现在,我们要把村里穷人们组织起来,建立村农会,把村里土财们的所有土地与浮财,全没收归入农会。除金银钱钞先送乡政府登记逐级上缴外,其余全部土地浮财,都分发给村里的穷人。”
    陈干部解释完,对王三喜投去了十分赞赏的目光。
    张谷生与姚朱生,一边看着王三喜提问,一边慢慢喝着马艳红添上的姜盐豆子芝麻茶。只是笑笑,迟迟不肯发表意见。他们在想: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天上真的会掉下馅饼来?他们不无担心的是,就算陈干部的新政权真会撒馅饼,村里的穷人们,也未必都敢来接馅饼。对做好村里穷人们接馅饼思想工作,他们不抱信心。还担心会被乡亲们骂成难听的“响马”。他们一直不说话,只喝茶。
    深夜了,马艳红又在灯盏里添上了桐油。陈干部与秦守义又耐心同他们谈了一阵,张谷生才说:
    “我愿意进入农会班子。不过,我不想直接去做香炉村里穷人们的思想工作。我的政策水平不高,说不通他们。”
    姚朱生接着说:
    “我和张谷生的想法一样。”
    陈干部笑了笑,说:“很好,就依你们。不过,你们在斗争会上,要积极上台控诉老土财;要把穷人们对土财的仇富意识激发起来!”
    张谷生和姚朱生齐声回答:
    “我们试试看!”
    散会时,马艳红想:王三喜上不得台盘,做乡亲们的思想工作这副重担,已经压在了守义和我的肩上了呀!
    马艳红送他们出门的时候,留意看守仁房里与秀才房里的灯,都已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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