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啾——啾啾——
    啾——啾啾——”
    榨油匠刘武明的独生女刘琼玉,听到外婆又在院外吆鸡的声音,硬是拖着她妈一起跑到禾场里。 她模仿外婆的手势,从竹篾盘子里抓把碎米,撒到地上。立即引来十几只黄鸡婆、十几只黑鸡婆,还有十几只大黄阉鸡和一只大芦花公鸡。一大堆鸡争抢着吃,泥地上啄米的叮叮声,好像一大锅黄豆炒得爆响。
    “琼玉,你帮外婆数一数到底有多少只,看是不是被黄鼠狼叼走了一只!”
    听了妈妈的话,六岁多点的小琼玉胆小地一步步靠近鸡堆,伸出嫩白小手一下一下点数:
    “一只!两只!三只!”
    “呜——”
    小琼玉的小手刚点到第三只,突然听到巨大而又持续的声响。大人们都举头四处张望,寻找这从未听到过的声响来自哪个方向;啄米啄得起劲的几十只鸡,吓得飞扑着四散逃奔。琼玉猛扑到妈妈脚边,礼秀急忙把她紧紧抱在怀里。
    这是从南面县城那边传来的防空警报。
    警报响过还不到半袋水烟工夫,胭脂湖上空突然出现了好些飞机。它们从东北边而来,三架一组,九架一队;有的在追赶,有的在盘旋,还有的俯冲然后陡然上冲。霎时,飞机马达声、投弹射击声、炮弹爆炸声震垮了半边天。
    盛守仁在县城里躲婚的几天里,看过几张有关抗战的报纸。他急忙指挥全家人,都躲到地坪边上的那几棵苦枣树下。苦枣树叶虽不大但是较密,隐蔽性好。秀才不肯出来,大声对儿子说:
    “我死也要死在自己屋里,寿终于正寝!”
    守仁拉着他说:
    “炮弹炸在房里,又是火又是烟,不被墙壁砖瓦砸死,也会被烟火闷死呀!”
    到了树下,他要大家不挤成一堆,分散蹲下。他用手指着树叶缝隙上空的飞机,对身旁战战兢兢的新媳妇余芝兰说:
    “你莫怕!看那飞机盘旋,是在寻找目标;俯冲是在做射击与投弹的准备,上冲时机尾才开始射击。机尾像鸡婆下蛋,尾巴向下一坐,准是下炸弹。”
    “快莫说了!你说得我更害怕了呢。”
    余芝兰紧紧拉着丈夫的手说。
    十几架飞机,在胭脂湖周边射击轰炸了十几分钟,又朝东北方向飞回去了。
    这时,盛秀才夫妇还坐在地上,儿子儿媳妇忙去扯他们起来。
    每天几次不定时的空袭,折腾了半个多月。胭脂湖周围的老百姓十分惶恐,开始大规模迁徙。香炉村三面靠水(胭脂湖南边的这个圆形半岛,因极像一个大香炉而得名),人们认为这里相对比较安全一点,便纷纷驾船停泊到香炉村岸边来。
    可是正是这愚昧的防空举措,给香炉村带来了灭顶之灾。日本飞机在环岛盘旋几圈后,以为岸边停泊的民船是中**队的兵船,便用重机枪疯狂扫射,用重磅炸弹滥炸。
    这天中午,盛守仁家来了七八个躲空袭的远房亲戚。盛守仁刚把他们安置好,正端菜吃中饭,警报突然响起,紧接着又传来飞机马达声。亲戚们便纷纷往餐桌下面躲藏,盛守仁估计已经来不及疏散,就急忙对余芝兰说:
    “赶快搬两床新棉被来,盖在桌子上!”
    霎时,炮声震耳欲聋。大型轰炸机马达声的威慑力,使得女人与孩子都全身发抖。盛礼秀抱着琼玉躲藏在餐桌下,琼玉被炮声震得哭了起来。她的父亲刘武明没有来,留在家里看守着他的那几缸菜油,和那台粗大笨重的原始型栗木榨油机。
    十几个人一张圆桌躲藏不下,盛守仁牵着余芝兰,赶忙就近躲到隔壁农具房那副石磨架下。石磨架不大,盛守仁的脚露在石磨架外。石磨旁正有一个竹篾筛子,余芝兰顺手拿过来,盖在丈夫的脚上,才觉得更安全保险。
    沿岛停泊的船上难民,抵挡不住空对地重机枪扫射,纷纷向岛上的树林、竹林里躲藏。飞机紧接着又改用重磅炸弹,向树林竹林里狂轰滥炸。
    半个小时后,十几架飞机的炸弹扔尽了,才离去。
    这场大规模轰炸,香炉村里的树木、房屋炸毁了大半,还不知炸死了多少人。因为大多数死者没有了全尸,被炸得血肉横飞了,无法辨认与统计。盛守仁家的西横屋,正屋和东横屋,各只中了一梭机枪子弹,房顶上分别打出了一个又长又大的天窗
    农具房里的石磨上,被打出了两个较深的石窝。盛守仁夫妇从石磨架下爬出来,看到石磨上的石窝,余芝兰脸都吓白了,盛守仁却笑了笑说:
    “我与你已躲过人生第一难关了!”
    好像唐三藏西天取经,还有八十难在前面等着。
    空袭一停,盛礼秀抱着琼玉,急忙从桌子下面爬出来。她把琼玉交给外婆,向家里飞跑。
    刚进王家塅,就看见王三喜的房屋,被炸成一片废墟。她家租用的两间房上,还冒着滚滚浓烟。一股焦臭的菜油味,混合着硝烟扑鼻而来。她的心急得快要从口里跳出。
    屋前小池塘边,站着王三喜的老娘。三喜娘是个聋子,打炸雷都听不见,村里人叫她王聋婆。王聋婆看见礼秀急急火火跑来,便迎上去向她大声说:
    “刚才好多大老鹰在天上飞呢!我六十多岁了,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大的老鹰。这些东西还下大黑蛋,大黑蛋又开炸,把我家的房子,和房后的树木都炸起火了!”
    她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盛礼秀没有理她,知道她平常不是大清醒人。慌忙跑到正冒浓烟的废墟里寻找丈夫。
    她一边哭,一边大声地喊着:
    “武明——!”
    “你躲在哪里——?”
    没有回应。被炸得四分五裂的栗木榨油机,和着流淌满地的三大缸菜油,一起燃烧得哧哧作响。她翻遍了所有能够翻开的砖瓦,没有发现丈夫一点踪迹。她哭着,继续向屋后燃烧着的竹林里寻去。
    刚跳过后檐水沟,突然发现丈夫倒在几根被炸断了的楠竹下面。左膝以下,连裤子全被炸掉了,地上一大滩黑血。礼秀赶忙摸他焦黑的鼻孔,感觉还有半丝气息。她绷紧的心稍放松了一点点。
    正在这时,王三喜在前,姚丑癞子的老爹姚朱生在后,抬着一块窄门板,歪歪扭扭过来了。门板上摊着一堆黑不溜湫的东西,那堆东西就是姚丑癞子。他被燃烧弹炸烧得全身扭曲变形了。没有人能在湖边成百上千具尸体中,认出姚丑癞子来,除了丑癞子的老爹。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儿子不会轻易放弃那杆赶鸭的铁铲,那把被他摸捻光了的铁杆小铲,还紧握在那只木炭一样黑的右手里。
    盛礼秀突然醒悟过来。跑过去双膝跪在这两位乡亲的面前,哭道:“我求求你们二位啦!刘武明还有一丝幽气,请你们抬到我娘家去!”
    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推却救死扶伤的责任,就地卸下丑癞子,抬起了有两个丑癞子重的榨油匠。
    礼秀在前带路,小声哭着往娘家跑。
    一路上,丑癞子的爹不停喘着粗气;王三喜则不停地骂着:
    “日本鬼子,我×死你们的老祖宗!”
    第二天清早,盛秀才由儿子守仁扶着来到湖边。湖边广阔的禾田里,布满了许许多多粪凼大的弹坑,弹坑周围好几丈远的禾苗都被烧焦。湖岸边有许多被炸得四分五裂的小木船,好些船板漂在水面。灰黑色箬叶篷和一些同样灰黑的衣服被褥以及锅碗瓢盆等杂物,同小船一起在冒烟。小木船的主人有的炸死在破舱里,有的炸飞到了舱外红泥滩上或湖水里,湖边的水也成了红色。还有许多无头无脸缺腿少臂的尸体倒毙在樟树林、竹林及橘树林里。未断气的大都忍受不了**与精神的双重痛苦,躺在水边或树林里一声声哀号。特别是那些将死未死而又失去了所有亲人的人,哭喊得最为凄惨。香炉村里的所有山林都还余烟未熄,一阵风过,哭号声和着硝烟、草木残烟以及血腥气味,一同在这岛村上飘荡。
    秀才老泪纵横,长叹一声: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接着,他对身旁儿子说:
    “守仁,快去邀请村里的年轻人,帮忙掩埋那些还没人来收走的残尸。”
    刚吃完早饭,盛守仁就来西横屋邀上秦守义,一人背一把四齿钯来到湖边。面对到处哭爹叫妈呼儿唤女断肢残臂遍地裸露的惨状,这两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都充满了民族愤恨。多难兴邦救国救民的热血,已在他们心中沸腾。守仁比守义,更多地表现出民贫国弱屡遭外侮的深沉忧患;守义要为同胞报仇雪恨去冲锋陷阵的激情,比守仁更为强烈。
    他们组织村里二三十个小伙子,花了整整两天,才掩埋干净所有尸体。那些尸体大部分被抬埋在湖边公坟咀那个每年看龙舟的草坪里。
    刚埋葬完尸体,盛守仁就遵照父亲的指示,请来了他的三位亲家爹。李开发的老眼还红肿着,他刚刚埋葬老婆。他老婆被飞机上的机关枪子弹扫中肚子时,还正在往灶膛里塞稻草。三位亲家爹堂屋里坐定后,守仁媳妇热情斟上茶来。
    盛董氏踮着小脚,端进来一个红漆木茶盘,放在茶几上,茶盘里只有四样瓜果干碟。她与亲家们打了个招呼,扯着儿媳妇又踮了出去。
    “感谢各位给老朽面子!一杯清茶,实在怠慢。战乱时期,万望见谅!”
    秀才说完,几位亲家急忙起身,拱手致意。
    稍事寒暄,秀才就提出建议:
    “今天请三位财东,不为别事,开仓赈灾!”
    三位亲家沉默了好一阵。李开发在想:抗战以来,本村逐年增长的上缴(包括各种田亩税款、人头税款与抗战钱粮),彭印子这个新任保长,总是从他开刀出大头,从来也没有关照过他。今天彭保长都没有出面,你秀才又何必多此一举呢?并且你仓里的粮也还没有我的足实呀!
    彭孔方与李开发不同。他在想:这件事本来应该让我保长来提议,这次反让你秀才出了风头。不过你既然提出来了,我也不好明着反对呀!那就先听听另外两位怎样说话吧。王超力看到两位大财主不说话,心想自己没有资格先说话。在香炉村里我算什么呢?我家祖祖辈辈一没有围过田,又没有放过印子钱,全靠滴汗滴血辛辛苦苦,积了这几亩薄田。今天感谢秀才看得起我,秀才要我出多少我就出多少,反正我不会与你们李、彭两家比高下。
    秀才的面子在香炉村(村里人都还不习惯称香炉保)里几位富人面前,还没有完全失去光彩。他们茶杯里的茶还没有喝完,就一致通过了各出五十担粮赈济全村灾民的重大决议,积极支持了盛秀才首倡的这一义行善举。又一致推举盛守仁担任本次赈济活动的总干事,秦守义做协助帮办。让他们去组织村里年轻后生子,把赈灾粮粒粒落实到每家每户。
    彭孔方本还想要儿子彭三立来当总干事,后来一想,不如把秀才的亲家面子给足,干脆不插这手了。
    秀才没有留他们吃中饭。满脸堆笑,拱揖送出大门。
    第二天上午,守仁与守义带领赈灾队伍,先从李开发家领取五十担稻谷,一户户送到各家。盛守仁肩扛着大杆木秤,拿着登记簿册走在前面,秦守义指挥后生子们担着谷子,紧紧跟着。村里老辈人见了,悄悄议论:
    “将来香炉村里主事的,非盛守仁与秦守义两人莫属;你看他们两人做事好有板路(条理)与魄力哟!”
    “是呀!彭印子保长保不了多长时间。他的那个儿子彭三立,整天只知道打牌赌钱寻花问柳,将来把他家的印子钱花光了,不饿死才怪呢!”
    分发完李开发的义粮,守仁与守义带领赈灾队伍,又到彭孔方家领取了义粮。信秀留下守仁守义吃中饭。吃完饭守义先走一步,下午继续分发义粮。守仁说:
    “守义,你把分发单也带上,让张谷生那小伙子帮忙记一记,我看他做事很热心,又还能干。我要陪二姐回家看四姐夫。”
    “好的!你放心吧!”
    守义说着,拿起分发单就出了门。
    守仁与二姐谈了一阵四姐夫刘武明伤势后,一起回家来。他代二姐提了一竹篮鸡蛋,给刘武明补补身子。
    年轻的榨油匠刘武明,因有贤妻礼秀与贤岳母盛董氏的细心照料,再加上村里热心人罗三保满爹爹送来的十几副金疮火烫祖传草药,总算保住了半条性命。
    罗三保在十八年前那个春天的早晨,同莫子凡换上桂生取来湖边的衣服,各自怀揣了秀才施予的十块银洋,仓皇逃出了香炉村。罗三保一口气跑到了湘西,替人扛了十几年长工。跑日本后估计官军都在抗战,没有精力管他“农民协会”的事,才敢溜回村来。这次听到秀才的小女婿被炸,特来相救。药钱一文都不收,报答秀才的救命大恩。
    “武明呀!你的脚止住痛了吗?”
    信秀躬下腰,轻轻摸着妹夫缠敷了草药的断脚说。
    “二姐呀!我命好苦哟!”
    刘武明看着残腿,快哭出声来了。
    “真是天上掉的祸呀!”
    信秀伤心陪着流起泪来。
    “礼秀请人把我抬回来救活,还不如让我死在竹林里呢!你看这十几年来,我和她没日没夜炒菜籽、碾菜籽、围菜饼撞榨尖,骨头都累损了。刚刚把榨油坊搞得有点边张(规模),却被这把火全烧成了灰,我们还怎么活得下去呀!”
    他边说边擦泪。回忆起自从父亲开创榨油坊以来,就与火结下了不解之缘,接二又连三地烧得干干净净,心情更加悲痛起来,又摇头叹息道:
    “唉!看我这样不死不活,为什么不把我一炮炸死呀!”
    信秀见他叹息,忙说: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可要鼓起勇气呀!”
    礼秀见二姐来了,忙端来两杯热茶。一杯递给信秀,一杯给刘武明。强做笑脸对丈夫说:
    “二姐来看你,你就莫讲丧气话了。全家人都在帮我们,我们会好起来的!”
    晚上,礼秀在枕边对武明悄悄说:
    “爹要我们长期住守仁旁边这间房;还要送给我们三亩麻土和两亩橘园,说是补我的嫁妆。我想,还可以用从榨油机旁的黑灰堆里翻找到的那两百多块积蓄,在这里重新开炸油坊。全请人你只指挥,你看行吗?”
    刘武明用力握着妻子的手,沉思了一会才说:
    “不!再等两到三个月,让我的腿结痂后,就再到王家塅去,向王三喜买几分地,搭个小茅棚住。”
    “好!武明,我都听你的。”
    礼秀说着,把头枕到了丈夫的手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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