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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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桂生的老婆严利,昨晚睡着得晚,今早醒得迟。一起床,就急着去厨房。刚进厨房门,就看见一个三十好几的小脚女人,蹲在灶下向灶膛里添送枯竹枝。燃烧着的竹节,发出短促地爆响声。大铁锅里一股股热气,冲动起了大木锅盖。小脚女人麻利地从灶下站起来,伸手揭开锅盖。接着拿起篾筲箕,准备捞取开了锅的半熟米饭。
    严利正惊讶这秀才娘子起得早,急忙跨过去,帮忙扶着盛米汤的木端桶。她趁机近距离仔细端详这个做事麻利的女人:秀才娘子身材娇小,穿着一身深蓝衣裤。一头青丝,盘绾在后脑;额头较高,下巴较尖。“额高伤夫,颔瘦薄福!”严利暗忖。再看她眼睛,双眼皮,不大不小。眼神里不但没有多少喜气,似乎还有忧虑。
    严利对盛董氏的第一印象不怎样好。在心里说:盛秀才续娶的董氏,比过世的李氏长相差远了。这怎么配得上盛秀才?像我做个女佣人还差不多!
    很快,早餐由新主老仆共同制作完毕。
    八个人正好一桌坐着吃早饭。盛董氏却一直站着吃,基本上没夹什么荤菜。
    “你坐下吃吧!”
    秀才拍了拍身边的椅子,笑着对盛董氏说。
    “我习惯这样站着吃。”
    盛董氏谦和地小声回答丈夫。
    秦桂生夫妇同平常一样,坐着和东家一桌吃饭。坐在桌子西边,面对着秀才与站着的盛董氏。他们见秀才请了几遍盛董氏也没有坐,也不好开口请新主人坐,便低头当作没看见照常吃。
    忠秀礼秀坐北朝南,信秀廉秀坐南朝北。四个姑娘八只眼睛,栗子般瞪着这位站着吃饭的新妈妈。
    “你们几个孩子要有礼貌,只看着,要叫妈妈呀!”
    秀才对女儿们大声说。
    “妈妈!”
    小女儿礼秀轻轻叫了声。
    “欸!你是满姑娘礼秀吧?”
    盛董氏也是轻轻应着。
    大女儿忠秀放下饭碗说:
    “叫娭毑才好呢!”
    二女儿信秀用筷子敲了几下手里的碗,紧接着说:
    “爹!您费这么大劲,就为我们找来这么个老妈子呀!”
    三女儿廉秀不叫妈,也不说话。只看着后妈难堪的脸。
    “岂有此理!”
    盛秀才说着,重重丢下手中饭碗。那只饭碗载着大半碗饭菜,在桌上自由散漫地侧转了好几圈才停稳。
    父亲怒不可遏,正要向女儿们发起威来,盛董氏说话了:
    “少云,不要同姑娘们生气!她们都只多大的人呀,以后会懂事的!”
    然后转过脸来,对四位姑娘低声说道:
    “我这当后娘的,没读过书,不如你们知书识理。今后有什么不当的地方,就请姑娘们多担待。‘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会待你们好的!”
    听了继母几句既朴实又诚恳的话,女儿们都不再说话,一个个放下饭碗,回房间里去了。严利拉着桂生,也放下饭碗悄悄离开。
    只剩下秀才夫妇相对无言。
    从此,盛董氏天天早起做饭,餐餐站着吃饭,少夹菜。她的勤劳与谦恭,让仆人反被主人侍候着。严利有点不自在起来。果然!刚到月底,严利意料中的事情,意料外地提早来临了。
    那晚刚刚点灯,秀才没等桂生夫妇上床,就来到他们房里。
    “桂生老表,请你们自下月起,自起炉灶;也不烦表嫂再去我家做厨房的事。只在农忙时,请你来打点短工。桂生老表还是请你做长工。房屋还是无偿借你们夫妇长期住下去。”
    他以十分抱歉的委婉语气对他们夫妇说。
    秀才怕他们有意见,站在房里等他们说话。他们都低着头,不开声。秀才出门后,他们夫妇还沉默着。
    桂生在想:秀才续了弦应该这样安排。盛董氏看来是个做苦工做习惯了的人,要她享福她都不知道怎样去享,就像我,一天不做事就会憋得生出病来。再者,秀才家也不是十分宽裕,在家务杂活上,省去一个帮工也是应该的。
    但他老婆严利可不这么想:这不是过河拆桥吗?这十年来,都是我在服侍他们全家呀!现在一脚踢开,秀才也太无情无义了!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刚才在灯光下看着秀才,嘴皮动了几次,终究没有说出求情或者泄愤的话来。上床熄灯后,自己的怨恨加上丈夫的鼾声,驱散了通宵睡眠。先怨恨秀才与盛董氏,再怨恨桂生,最后怨恨的是自己的苦命。
    第二天,盛秀才吃过早饭,就来桂生房里,笑着说:
    “桂生老表,从今天起,我每天同你一起下田下土,向你学着做农活好吗?”
    盛秀才从小读书习字,农活很少做过。居然放下秀才架子,当真要向桂生学农活。
    “你没做得惯,只怕开头几天有点累呀!不过坚持一段就好了。”
    桂生笑笑接着说,
    “你先试试轻门工夫,气力工夫还是我来,你就只在旁边打打帮手就行了。”
    桂生本是种田好手,教主人自然乐意。
    秀才每天同桂生一起下田下土,学做些农活,不再教四个姑娘读书写字。四个姑娘十分欢喜。
    秀才同桂生出门后,董氏后娘对她的四个女儿说:
    “家里所有往来账本、大小钥匙,以后都由大姑娘忠秀掌管。忠秀出嫁后移交信秀,逐个后移。以后你们在家里不要再只读诗书,我来教你们做点针线活。”
    忠秀听了后娘的话,很吃一惊。后娘放手财权,不知是否有什么目的,父亲不是管得好好的吗?不过先管起来再说。先惊后喜,多少也能私积点压箱呢!
    姑娘们学习针线活,比她们父亲学做农活,不仅兴趣高得多,难度也小得多。她们个个心灵手巧,飞针走线挑花绣朵,只要后娘做一两遍示范,就能像模像样描绣出各种花鸟虫鱼。花卉绣得特别漂亮,并且还能自配咏花诗。再以赵体书法绘绣出来,更是图文并茂,香气袭人。
    忠秀姑娘绣的“北国牡丹”配诗:
    />    “富贵雍容花冕王,仙姿神骨气轩昂。虽遭曌帝洛阳贬,犹占李唐第一香!”
    信秀姑娘绣的“南墙红杏”配诗:
    “妆红妆白亦妆黄,馥蕊秾纤自主张。欲听檐梁嬉燕语,攀枝踏叶越南墙!”
    廉秀姑娘绣的“东篱白菊”配诗:
    “半夜秋风半夜霜,东篱迟起懒梳妆。嗡嗡蜂蝶休烦扰,不见陶公不放香!”
    礼秀姑娘绣的“西池芙蓉”配诗:
    “箭苞欲放植亭亭,晓雾幔收池上氲。影掠蜻蜓轻点水,惟伊爱惜藕莲心!”
    四个姑娘绣的花,如同她们人一样,人见人爱。
    接下来学做鞋。盛董氏先为四个姑娘各做了一双绣花鞋。姑娘们穿了,脚上舒服,心里也舒服,这是新妈妈的温暖。她们很快也学会了纳鞋底,绱鞋帮。
    绩麻,纺纱,是女儿们另一科必修课程。纺纱不难,绩麻可不容易。这天早饭后,盛董氏清洗好碗筷,就请女儿们到堂屋里坐好。她端来一个大木盆,倒了一小木桶清水在里面,再把一小束干苎麻放在盆水里。浸泡一会捞起来,捋干水,一绺绺绾在左手上。再用右手拇指指甲,把麻一丝丝披开,这叫披麻。接着她用两手的拇指与食指,把一根根披好了的麻丝,以丝头接丝尾,缠绕捻合拢来,成为一根可以无限捻绩长的长麻纱。
    她坐在一条比较高的椅子上捻绩,捻绩好了的长长麻纱,就自然垂放在椅子旁边一个较深的木纱桶里。
    用这种麻纱织成的布叫做生布。待到三伏天,把生布连续漂晒几天,露几夜,生布就会变白。白生布缝制的蚊帐,冬暖而夏凉;又很耐用,一般可用六十年以上。这乡下闺女出嫁,最穷的人家,也要打发一铺生布蚊帐。富裕人家的女儿,有四五铺陪嫁。
    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四个姑娘模仿着新妈妈的手法,先披麻丝,再捻麻纱。不到中饭时分,她们各捻绩成了一根好几丈长的麻纱。
    盛董氏并不因盛氏家境宽裕而改变长期以来形成的吃苦耐劳习惯。她还像在聂家做媳妇时那样,没日没夜地做。全家六口人的吃、穿,都出自她的那双小手。她绩麻每晚都到深夜,绩得又快又好。她的两个拇指与两个食指,搓捻得皮都磨破露出红肉来也不停下。四个姑娘绩麻的兴趣只保持了几天,便被单调机械的动作冲淡了。
    盛董氏白天忙家里所有生活杂务,晚上麻桶里的麻纱,还在不断堆高。几个姑娘终日绩麻,她们桶里的纱加起来,还不如后娘绩的多。后娘也不免勉励女儿们几句。可是后娘难当,忠秀与信秀就对她相接发起难来。
    晚饭后,盛董氏还在厨房收拾碗筷,四个姑娘就都坐在了麻桶旁。其实,她们只是做个绩麻的样子,好打打闹闹说着笑话儿。这时忠秀突发奇想,对二妹信秀说:
    “你把后妈麻桶里那大半桶绩好了的麻纱,用剪刀剪成四份,分别放到我们四个人的麻纱桶里来吧!”
    信秀二话没说就拿起了剪刀。
    廉秀、礼秀不肯要二姐塞进麻桶的麻纱,捡出来。结果烛光太暗,看不清楚,反把自己绩的麻纱捡乱成了一个大纱团。
    廉秀礼秀烦躁得哭喊起来:
    “何得了呀!二姐把我们绩的麻纱搅乱得理都理不清了。”
    盛董氏正在厨房沏茶,闻声赶忙跑过来。一看,便知道是忠秀与信秀在捣蛋。不便发作,和风细雨地安慰廉秀礼秀:
    “莫哭!莫哭!等下我来帮你们清理。”
    等女儿们睡了后,她不声不响干到天亮,才从四个麻桶里,清理出所有断纱与乱纱。她舍不得浪费一寸一分麻纱,又不惜花了好几个晚上,才把纠缠纷乱的断麻纱头,一根根重新捻绩好。
    没过几天,全家人正在吃晚饭。坐在秀才旁边的三女儿廉秀,突然惊叫起来:
    “啊唷!何得了呀我饭碗里有一只绿头死苍蝇呢!”
    她把饭碗丢放到桌上。
    忠秀、信秀立即靠拢过来,端起妹妹的碗帮着鉴定确认,一起哄了起来:
    “真的是一只死苍蝇哟!”
    “谁说不是呢?还是个绿头的呢!”
    “这样的饭菜以后怎么还能放心吃呀!”
    “这绿头苍蝇一旦吃到人的肚子里,只怕又会生出一肚子的蛆虫来哟!”
    廉秀听两个姐姐一说,反倒不哭不叫了。双手紧压着肚子,好像是要把满肚子蛆虫压死。
    盛董氏平时特别注意饮食卫生。她敢断定这不是饭菜里的苍蝇,而是忠秀与信秀两个女儿捣鬼弄进来的。见忠秀信秀还在起哄,她就把廉秀丢在桌上的饭碗端过来,睁着眼睛,硬着头皮,用竹筷把那只死苍蝇夹送到嘴里,急忙夹起一筷子米饭和着,硬是吞了下去。
    放下碗说道:
    “这是从辣椒菜碗里夹进来的一粒辣咸黑豆豉,看我吃了没事吧!”
    忠秀信秀捂着嘴、瞪着眼,半天都不敢坐下来。
    刚才盛董氏在厨房叫她们姐妹吃饭的时候,忠秀悄悄吩咐信秀:“我刚才拍死了一个苍蝇,你趁廉秀不注意,放到她的碗里去。”
    盛董氏一夜恶心,一夜流泪。这“邋遢婆娘”的名声丢不起呀!忠秀姑娘信秀姑娘你们也太损了点呢!
    五月初五端午节就快到了。盛董氏日夜加班,终于为全家人赶制好了新衣——每人一件白府绸衬衫,包括桂生和严利。一家人穿上新衣都感觉很合体,严利扯起前襟来细看手工,由衷赞叹说:
    “这针脚珠子缝得好密好紧呀!”
    盛董氏穿上白色府绸衬衫,也精神了好多。可二姑娘信秀,虽然非常喜欢后娘为她做的新衣,却不喜欢后娘自己穿上好看的新衣。她一点也不记得只听上了年纪的人说过,她的亲娘是胭脂湖一带最漂亮的女人。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是出于对后娘穿著的嫉妒,还是出于对亲娘形象的维护,就是不想盛董氏穿得好看。
    端午这天在准备吃中饭的时候,盛秀才匆匆忙忙回家提了一挂熟粽子,至少七八个,又跑向湖边忙他的彩龙舟去了。信秀主动帮忙端菜,有意从后娘身旁擦过,假装一脚不稳,竟将大半碗肉汤,溅洒到了盛董氏的新衬衫上。烫得盛董氏火急火燎跑进房中,脱下衬衫一看,左腰上皮肤已红肿了一大块。她忙舀瓢冷水来擦洗,皮肤很快又起了水泡。
    她没有发火,只换了件黑色的香云纱衬衫,强忍着痛苦走出房来,照常吃饭。
    这本属于正常的失误,盛董氏认为没有生气训女儿的必要。只是没有了心情去看今年胭脂湖里热闹的龙舟大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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