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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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胭脂湖今年的龙舟赛,空前热闹。端午前一个多月,湖里就响起了龙舟鼓声与桡手呐喊声,村村都在加紧操练。往年端午都是吃了中饭午时开赛。今年沿湖周边几十个村的几十条龙舟,刚过巳牌时分,就聚到了香炉村公坟咀湖边击鼓呐喊起来了。
    湖边公坟咀那块大草坪上,成千上万的人连中饭都没吃,就来挤占有利的观赛位置。“牛息谷雨马息腊(“腊”指立春后的第五个“戊”日),人不息端午遭人骂。”当然人们不是怕遭人骂而来,一年才一次的端午节,不让自己轻松轻松,活得也太乏味道。并且,今年不比往年,香炉村里的四户财主联合出资,扎起了两条大彩船,请了县城里的两个戏班,来彩船上对台演出。
    一年辛苦,人人都没有理由不来饱饱眼福。
    盛秀才已在家寂守了十年,骨子里却还是喜欢热闹。他刚一听到操演的龙舟鼓声,就立即联络村里李开发(小名李造田)、彭孔方(小名彭印子)与王超力(小名王操犁)三位,提议各出二十担粮,以壮今年龙舟大赛气势。三位财主积极支持。
    没等太阳跳出水面,李造田家长工周菊生,盛秀才家长工秦桂生,都用板篾箩挑来堆起一担万子长鞭。他们把长鞭堆放在公坟咀湖边草地上,只等全湖龙舟前来参东(报到的意思)。按照不成文的参赛规则,赛前各村的龙舟,先要前来赛场绕一圈。一来展示展示他们的英发雄姿,二来接受赛场东道地主的厚礼——鸣放一挂万子长鞭,图个吉利喜庆。
    前来参赛的几十条龙舟,大小形状相同。红色龙头高高扬起,呈“S”形的龙脖子上,涂满黑白相间的鳞甲,浪花便在鳞甲下溅起。黑色龙尾高高翘起,一支长木弯舵,摆拖到龙尾巴下好远的地方。两个高大威猛的舵手,稳稳站在龙尾上。他们时刻扫视着前后左右的动态,合力齐心操纵着舵把,牢牢把握住龙头的正确方向。
    一面三斛箩筐大的牛皮大鼓,稳放在中舱。击鼓大汉手中的两个鼓槌,足有酒碗粗大。一槌下去,不仅船体下伏,岸上人的心都要被震裂!紧挨大鼓,插着一根撑破云天的青楠竹闪篙。篙尖部位留有四五尺长一截枝叶,摇闪起来虎虎生风。摇闪篙是项大气力活,闪摇得动这根楠竹的人,一村都难寻出一两个来。
    今年香炉村划的那条龙舟,在重要位置上有较大的人员变动。往年,一直是财主李开发来摇闪篙。今年却由他已出满力的儿子李富昌来担此重任。龙头举样桡的那个俊后生,是财主彭孔方的儿子彭三立。往年都是彭孔方举龙头样桡,他让儿子继位后,没有上岸当观众。像李开发把闪篙交给儿子后就去扳舵一样,彭孔方就到中舱敲击那面大鼓。去年端午龙舟赛输给了倪家岔村,香炉村人把脸面丢在了湖里。彭孔方同大家一样憋足了气,今年非得捞回面子。
    吴友良(小名友麻子)与蒋秋生,这两个壮汉,既有聪明头脑又有强健体魄。大家一致推举他们坐在前舱左右两边,充当划开水桡的第一桡手。龙舟桡手就是马力,胜负基本上由马力决定。每一桡吃水的深度与入水出水的速度,以及下手的力度,后面桡手都得看第一桡手。左右两边共四十个桡手。要是其中有一人的木桡不齐整乱了套,龙舟就会左右晃动起来。弄不好还有翻船的危险。
    “李财主,你比我高,看东面的第五条龙舟,像不像倪家岔村的?”
    经验丰富的主舵手王亦农,对身边的副手李开发说。
    李开发立起脚,用手掌罩在额上遮盖太阳,看了一会说:
    “正是!”
    于是,他们两人的手,同时握住了长舵,让龙舟向倪家岔村的大龙暗暗靠近。李开发向鼓手彭孔方说:
    “彭财主,你把鼓槌放下,倪家岔村的龙舟,就是靠东的第五条呢!”
    彭鼓手听了,又急着小声传给前面开水桡手:
    “友麻子,蒋秋生,你们带着轻轻划,不要弄出声响,把嘴也闭上!倪家岔村的龙舟就在前面。到时听我一紧鼓,你们就使力。”
    去年正是同倪家岔村那条龙舟竞逐,未到半程就快超过他们一船水。不料头桡手姚朱生的桡子,突然破裂,即刻乱了阵脚,给冤枉输了。
    捉对厮杀完全自发组合,没有一个人敢来这赛场发号司令。因为没有一个人的声音,压得住几十面鼓的声音,还有上千赤膊桡手的纵情呼喊声。这时的胭脂湖,是龙舟的天下,是声浪的天下。不过龙舟竞赛的潜规则,都能在这牛皮大鼓和人的喉嗓共同掀起的声浪里去共同遵守。几十条龙舟都在公坟咀前这块水面自由游弋,暗暗寻找对自己位置有利的合适对手。一旦共识达成,立即鼓声大作,呐喊齐发;奋勇争先,生死度外。
    湖边观众全都是公正的裁判员。有时两条龙舟一组比,有时三四条一组比。其中有发现自己实力比人家差远了的,或者落后太多追上无望的,就慢慢缓下鼓来,悄悄及时退出。只装着本来不打算要比这一局,只是高姿态助赛一下而已。岸上观众都只笑一笑,一致判给他们一个“明智奖”。反正比赛的结果无须文字记载,人们看在眼里,喊在口里,也懒得去记在心里。
    倪家岔大龙早有防备。没待香炉村的大龙完全靠近,还在距离一船水的位置时,就一齐发起喊来:
    “香炉村,划不赢!划—远—喔!
    香炉村,划不赢!划—远—喔!”
    紧接着鼓声雷动!
    香炉村龙舟上,舵手李开发向鼓手彭孔方打了一个立即应战的手势!他明知不在同一起点吃了大亏,可是不应战今年就失去了复仇机会。
    桡手听鼓声。彭孔方把鼓打得又重又实,不急不躁;暗示桡手实施“拖长水”战术。事实上也只有“拖长水”,才能把已亏了的那一船水距离慢慢扯平。蒋秋生一边领喊:“划—远—喔!”一边和着鼓声,示范桡子入水以后才用暗力,一桡一桡把水尽远往后送。
    倪家岔龙舟占了先机,自然采用速战速决战术。听那鼓声打得又急又响,“划—远—喔!”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两边桡子入水出水,搅风车叶一样飞快。好像后面来了凶神恶鬼,桡手们头都不敢回,缓一秒就会断送小命似地奔逃。
    两条龙舟一经开赛,其它龙舟纷纷让出水道。桡手们也纵情呐喊“划—远—喔”!既声援了正在竞赛的大龙,又为自己的大龙助了威。
    岸上,穿白褂子的小伙子们,穿花花绿绿衣裙的姑娘媳妇们,成堆成堆往水边挤。生怕看不清楚最后冲刺在前面的是哪个村的龙舟。临时挑来摆在草地上的小玩艺小吃点,被拥挤得踩踏了很多。货主们虽然心里不痛快,但是口里并不痛骂。因为他们也是为的来看个热闹,只顺便赚几个小钱。并且,那些被踩踏了的东西,也不值几个钱。
    盛秀才一直坐在彩龙舟上。彩龙舟上正在表演花鼓戏《正德下江南》。他不像彭孔方那样看重竞赛的胜负,而只是追求传统节日的欢乐气氛。赛鼓一起,他就大声吩咐:
    “彩舟上的乐师们,快把花鼓钹锣胡琴笛子喇叭簘,尽力吹打摇响起来,为大龙鼓做好伴奏。”
    可是在广阔的湖面上听起来,大龙鼓声声如动地春雷、拍岸惊涛。而小花鼓无论乐师们怎样卖力敲打,始终只似蕉雨淅沥、泉水叮咚。顶多也只能为那个私来民间寻乐子的风流皇帝助助雅兴。另一条彩舟上,正在表演花鼓戏《许仙游西湖》。一青一白两个蛇美女,正挟持着许仙,在彩舟上观赏胭脂湖里的龙舟大赛。
    一条彩龙舟由三条驳船相并组成。用许多根楠竹横着架紧,再在上面铺上木板,便是戏台。戏台上又纵横交错架起许多根花绳,花绳上张灯结彩光艳夺目。彩龙舟离岸也有七八丈远,岸上的人挤不到看大龙舟比赛的好位置,也就纷纷朝彩龙舟这边挤了过来。
    眨眼之间,倪家岔村龙舟快把香炉村龙舟摔开三船水了。彭孔方急忙向后面的两个舵手打了一个手势,就一槌一槌把鼓紧了起来。蹲在舟尾的姚朱生,不当桡手当铳手。去年划破了桡子导致输船,闭一肚子气,今年坚决要求上舟效力。他听鼓声一紧,立即点燃了三眼铳引线。
    “轰!”“轰!”“轰!”
    接连三声巨响,至少把龙舟推进了三丈。
    友麻子与蒋秋生的头桡,紧扣着鼓点,起落得越来越快。霎时,四十把桡子车轮一样飞转起来,溅起的浪花,形成了两条白龙。把青龙夹在中间,三条龙向前迅奔起来。
    不限终点的“拖长水”战术,过早到了冲刺阶段。因为倪家岔村的龙舟想要“包头”了。谁的龙舟能超前横拦着划过对手的龙舟,(叫做“包头”),谁就是胜利者。倪家岔村龙舟尾部,突然冒出三股黑烟,紧接也是三声铳响。然后开始向右转舵,准备“包头”。他们想在还领先两船水的位置上包过去,早点结束这一局前景堪忧的比赛。如果再奉陪把长水拖下去,后劲不足肯定会输。
    这边铳手姚朱生,又紧接着放了六响铳,把龙舟推向冲刺**。其实放铳,也是既要技术又要胆量的行当。铁铳四尺多长,全是生铁铸成,七八十斤重。铳头三个鸡蛋大的圆眼,里面要小心地罐装铳药、安插好引线,然后用干黄土堵住眼口。再在每个眼口的黄土里,紧紧插进一根木尖。这类罐铳药插引线打木尖的精细事,往年都是村里王操犁小土财主来做。
    王操犁大名王超力。人长得远远不如他名字孔武有力。在龙舟上,他自然不是好舵手好鼓手好篙手好桡手。可他手脚麻利又做事细致,于是年年都是他来放铳。只是他前几天重伤风,咳嗽厉害。怕一个喷嚏引起铳药也打喷嚏,那就收不得场了。于是就让他的儿子王有田来代替。王有田小伙子铳药罐得简直比他父亲的更快更好,同点火手姚朱生配合得十分默契。
    中舱里闪篙紧合着鼓声,一起一伏呼呼作响。李富昌小伙子左腿弓右腿伸,稳固如桩。那根七八丈长碗口粗的青楠竹,下端被他用右脚踩住,篙身被他双手抱住,像遇到了狂风,在空中大幅度闪摇起来。每由前向后闪摇一次,龙舟就像放了一响铁铳,要向前加速推进一两丈。
    两船距离越来越近。眨眼间,李富昌手中那根又长又粗的竹鞭,一鞭鞭狠狠抽在了前面倪家岔龙舟上的人身上。第一鞭抽在舟尾的铳手与舵手身上,他们头上围箍的红带子,立刻被竹枝扫落水中;祼露的青铜色腹背上,立马现出一道道红印。第二鞭抽在了中舱鼓手与闪篙手身上。第三鞭下来,全舟人员无一幸免。
    霎时,倪家岔村龙舟铁铳已哑,艄舵失灵,鼓声惊慌,桡叶错乱。哪还敢来“包头”,躲避都唯恐不及了。他们的光头上,赤膊上冒着李富昌一鞭鞭的抽打。无力还手,只能低头死命划舟逃奔。去年胜者的雄风不再,遭到了想再一次“包头”贪大贪多的严厉惩罚。人心越着急,龙舟越不听使唤。顷刻之间,被猛冲上来的龙舟拦腰撞上。
    一撞就舟底朝天,一分两段。
    相撞瞬间,坐在龙头上举样桡的俊小伙彭三立,触了电似地第一个跳了起来。丢掉手中木桡,伸手从龙头下一手抓了一个桡手提上来。不是他手脚快力气大,那两人肯定会被香炉村大龙的脖子撞成肉饼。
    倪家岔村龙舟上的人,除了被彭三立救起来两个,全被断舟覆盖。好半天才从断舟下爬出水面,一个个大口大口喷吐着湖水与羞辱,纷纷向岸边泅去。
    胜者一齐举起了桡子。纵情欢笑呼喊起来:
    “倪家岔,怕不怕?断船下面淹王八!”
    盛秀才急忙吩咐:
    “戏暂停演!快把彩龙舟撑过去救人。”
    不到一壶烟工夫,落水的人全被扯上了彩龙舟。
    在那两截断舟的旁边,出现了一条小驳船。小驳船上七八个十来岁一丝不挂的光头孩子,正在打捞浮在断龙舟附近水面的木桡子和红头巾。
    不一会,急鼓声呐喊声铁铳声骤然又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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