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四)
半下午时节,张闻和魏子美陪着王文革突然来到了马碎牛办公室。马碎牛还在发愣,王文革已经笑容满面地说起了客气话:“不告而访有悖礼节,还望马司令不要见怪。”马碎牛急忙说:“咋会见怪呢?‘有理不打上门客’麽!王司令能来我这小地方也算是屈尊降隅了,我心里再觉得可疑,嘴上也得说‘贵客造访、棚壁生辉’的假话。”马碎牛一番带刺的玩笑话隐藏在热情的气氛中到少了几分尴尬。他一边让坐,一边就给王文革泡茶。
王文革接过茶杯笑容满面地说:“和马司令这样光明磊落的人说话就是痛快!不管好听不好听却都是真心话——不拐弯,省时间。我也不想浪费时间。我就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
水平和赵俊良来了,王文革又和他俩寒暄几句,这才接着讲道:“今天来有两个意思。一是践前言:说过要来六中那就一定得来。我也再次为城墙拉土的事向你们表示感谢,要不是有你们的帮助,我们是不可能在极短时间内把那段城墙搬走的。另外还有一件事,那就是上次马司令说过的多和你们接触,学习你们造反精神的事。但我进了学校以后,看到你们墙上贴的大字报咋都是半个月以前的?最近没有开展大批判吗?”
马碎牛瞪了赵俊良一眼,转过脸略带神秘地对王文革说:“这是我们一种新的斗争策略:攻心。你想想,天天都有大字报,而且内容也大同小异;不但各派‘笔杆子’江郎才尽,一个个难免懈怠,就是牛鬼蛇神也见怪不怪,不把大字报当回事了。突然十天半月地没有大字报,也不搞任何大批判,牛鬼蛇神这心里难免就犯嘀咕,他们会猜测说:‘这是咋回事呀?是不是要有更大的行动呀?是不是咱的问题被发现了呀?造反派是不是要以雷霆万钧之力来拾掇咱呀?还是主动坦白吧?’结果我们就会收到意外的效果。”看到王文革将信将疑的笑容,马碎牛又说:“如果你怀疑我们的文化大革命搞的不好,我可以带你参观一下,你也不用说是来学习的。”王文革就连连道歉,说道:“马司令多心了。我是真心来学习的,可不会那么想。”马碎牛站起来说:“走,既然来了,我就带你参观一下。”
马碎牛和张闻一边一个陪着王文革出了司令部。水平和魏子美跟在后边。赵俊良有意落后数丈,悄声对站在门外的三虎说了几句话,这才急忙跟了上去。
三虎喜形于色匆匆走了。
马碎牛带着王文革先到了关押牛鬼蛇神的地方。正在门口站岗的明明和怀庆就把胳膊抬到胸前,行了个持枪礼;然后利索地推开了“牛棚”的门。王文革走进门十分惊讶,他看到那一排整整齐齐坐在小板凳上面对床头毛选和奋笔疾书的牛鬼蛇神,感叹地说:“想不到你们管理的这么好!牛棚里干净整洁,床铺被卧整齐划一。不但内务井井有条,而且牛鬼蛇神的精神状态也格外好。好!就是好!其实我并不赞成一味地殴打、一味地批斗。对人的改造关键还是要触及灵魂。不简单,值得我们学习。只是——”王文革惊讶地说:“好像有些人是在写大批判稿?——牛鬼蛇神参与大批判,这在全渭城恐怕都找不到第二家。”他还着意去看那山一样整齐堆放的各类书籍,啧啧了两声后自言自语道:“真值得我们学习。”
马碎牛恨不得找个老鼠洞钻进去!王文革的称赞他认为是讽刺。他辩解道:“只要是垃圾,就不分有机还是无机,就要堆放在一起——这也是为了促使它们尽快发酵。”而赵俊良和水平却红了脸。王文革警觉了,急忙解释:“你不要误会,我说的是真心话。我要把你们的经验向全市‘工革造’推广。斗批改就应该这样:以触及灵魂为主;那些在**折磨上下工夫的做法是十分错误的!”
马碎牛真的无地自容了。面对敌对派别总司令的夸奖,他不能赞同却更没法反对。他看了看诚惶诚恐的赵俊良和水平,对王文革说:“这里就这样了,咱去看别的地方。”一行人鱼贯而行就出了牛棚。当他们走到宣传墙时,发现所有大字报的文章都是新换的;背后湿漉漉的糨糊印记清晰可见。王文革认真,随后对马碎牛说:“文章写得深刻、有力,确实把大批判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马碎牛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过宣传墙后就来到了水全红的训练场。这是一个腾空了的教室。水全红旁若无人地继续着他的排练,文艺宣传队的队员也对他们造访视而不见。王文革只看了两眼,就惊讶地赞道:“想不到在偏远的六中居然还有文艺天才!”马碎牛的脸色这才和缓了许多。当马碎牛带着大家看过了篮球队的训练后,就来到了后操场的西北角。
谢凯和李武民严阵以待。谢凯向诸人行礼后喜笑颜开地说:“欢迎王司令指导射击训练!请王司令打一枪给我们做个示范。”王文革谦虚地说:“打枪就不必了吧?我是受过正规军事训练的——”谢凯打断他说:“正因为你受过正规军事训练,我们才要向你学习——李武民!”李武民大声答“到”。谢凯霸王硬上弓,说:“你先打一枪,让王司令指导。”李武民应声回答“是”。秃子随手从王文革身旁拿起一个崭新的标靶放在了围墙边。李武民站在王文革身旁,扣动了扳机,秃子飞跑过去把标靶扛了回来,一手叉腰,傲气冲天地亮在王文革眼前。王文革看了标靶,称赞道:“这一枪打的真好:正中靶心,要想超过你是根本不可能的。”谢凯挑衅道:“你总得打一枪让我们看看吧?”旁边就是一片幸灾乐祸的笑容。张闻冷眼旁观,只有魏子美紧张的要死。
“好吧,既然大家有兴趣,我就献丑了。”三虎抢过秃子手里的标靶跑步放回了原处。王文革很认真地开了一枪,随手就把小口径步枪交还给李武民。等到三虎扛回标靶时,所有的人都莫名其妙:靶心上只有李武民打出的唯一的一个弹孔。
没有人评价,只有古怪的笑容。王文革也只是淡然一笑。
马碎牛假意斥责部下:“都少作怪!人家王司令是市上‘工革造’的大头目,是玩谋略的政治家;不是你们这些耍枪弄棒的草莽之辈!打枪的事不许外传,记住,不许外传!走开,都走开!”回过头安慰王文革说:“不要往心上去,这些人个个都不是怂!不要说你,就是我,他们也想让我出丑。走,去看摔跤。”
王文革有些奇怪,问:“你们还成立了摔跤队?”
马碎牛高兴地说:“我们的摔跤队你做梦也想不到!——全是些牛鬼蛇神,清一色的!从校长书记,到右派和有问题的老师,个个身手不凡!快看,来了。”魏子美就急忙给王文革介绍牛鬼蛇神摔跤队的历史。
只见秃子嘴里噙着个哨子,吹的吱吱响;身旁是一支雄赳赳、气昂昂的教师队伍,正呈单排队形摆着胳膊走了过来。
王文革惊讶的合不拢嘴。
秃子格外卖力,他把牛鬼蛇神带到面前后让他们站成一排;在喊了几遍一二一后大叫了一声“立定”,那脚步声啪啪两下就静止了。
“报告马司令:牛鬼蛇神摔跤队带到,请你训话!”看秃子傲气的神色,似乎他带来的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国家队。
马碎牛背起手来训话:“‘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今天,你们有一个特殊的政治任务,那就是给本市‘工革造’总司令王文革同志表演摔跤。记住:站在你对面的就是阶级敌人!就是走资派!要带着仇恨摔!要拼全力摔!要摔出威风、摔出水平!要摔的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要摔的鼻青脸肿伤痕累累------不要丢丑。王司令可是军人出身,受过正规军事训练——是大行家!我也不多说了,开摔!”
秃子安排两个人下场。首战出场的是教俄语的边老师和教几何的王老师。这两个人摔的有模有样,三摔两胜后决出了胜负:边老师下去了,上来了钱校长。他很自信地站在场中,接连摔倒了王应臣和赵西恒两个对手。得意之余他忽然出人意料地向王文革挑衅:“欢迎王司令下场指导!”突如其来的邀请到让马碎牛十分意外。但他随即就猜到了这一定是赵俊良设下的圈套。王文革如果下场,就是牛鬼蛇神,如果不下场就是怕了牛鬼蛇神;总之,下不下场都会灰头土脸。他扭头偷看,赵俊良正躲在一边阴险地笑呢。
王文革毫不在意,他笑嘻嘻地对钱校长说:“你们的总教练是马司令吧?他能手把手教你们,你们自然身手不凡。可惜我不会摔跤,只会排雷。马司令要不嫌我多事,我倒可以闲暇时兼任你们的排雷教练。”王文革笑容不改,他对周围的人说:“我今天是来向马司令学习的,只想做好小学生。我这人思想还没有完全解放,还没有开放到与牛鬼蛇神做游戏的程度——以后再说吧!”
马碎牛哈哈大笑,朗声说:“‘寡人反取病焉。’”
赵俊良又落在大家后边,他招手把三虎叫到跟前,低声吩咐两话,这才走了。
马碎牛的情绪空前高涨。他觉得这一圈没白走,宣传队、篮球队,还有后来让王文革丢尽脸面的射击比赛都让他觉得挽回了面子。他大马金刀地做在椅子上,问道:“王司令说来六中有两个目的?请说你的下一个!”
也许是射击场的失误丧失了锐气,王文革看上去格外谦和。他面带微笑地看着坐在周围的人,缓缓说道:“另一个目的是来请教:对于上次说过的先在六中两派之间建立一个‘联合司令部’的事你们有啥意见?不知道你们研究的咋样了?——任何方案都可以提,不要带条条框框;说出来共同协商。”
马碎牛、水平和赵俊良面面相觑,他们把这句话彻底忘了!当时只是以为随口一说,没想到王文革认了真。最让人尴尬的是,这两句话还是马碎牛和水平两位正副司令亲口说的呢。
三虎敲门。在得到允许后神情沮丧地走了进来。他一言不发,默默地把手中两颗变形的子弹头交到了赵俊良手上;然后低着头出去了。
马碎牛一时之间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失信于人让他心乱如麻。三虎的垂头丧气又叫他疑窦丛生。他看着赵俊良把两颗子弹头在手心转来转去,忽然之间明白了一切。他放下架子谦卑地说:“王司令,我们是井底之蛙,你不要见怪!在这里我得向你道歉:上次说的成立联合司令部的事我们确实忘了!也许我们压根就没有这样想,当时也只是随口说说敷衍你而已。但今天我要郑重向你承诺:认真考虑这个问题。一旦时机成熟,我希望六中是第一个成立联合司令部的学校。”
王文革大笑了起来,说:“和我猜的一样。我就知道你们忘了。你们在六中搞的轰轰烈烈、你们的组织又如日中天,牛鬼蛇神的跤也摔得似模似样,忘记了这件小事也是正常。其实我这次来也只是想见见你们。自那次分手后你们的影子就一直在我眼前出现,再不来六中恐怕我都会得精神病。今天见面了,心也宽了。此行是来向你们学习的——这是真心话。听魏子美说,你们步步都走在全校的前边。这不能不让我感到惊奇。后来这种惊奇就成了渴望。至于成立联合司令部的事我也觉得时机并不成熟,六中不是民院,以后再说吧——权当是留下了一个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