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三）
学校不上课了，但学生们依然每周继续从家里背馍。对父母的说辞很简单：这就是上学，这就是为以后学习深造和进城做工打基础；不去学校前途就完了。谎言虽然简单，但对付父母却极为有效。马碎牛不用这个借口。他直截了当地对马垛说：“我是红卫兵司令。几百人离不了我；我是非去学校不可的。你要同意，我就每礼拜回来背馍。你要不同意你就明说，我以后也就不回来了。” 气得马垛翻白眼，草叶就胡噘乱骂。但最终屈服的却不是马碎牛。
走进学校，你就能听到尖锐的竹笛打着颤音在吹奏“我是一个兵，”或是悠扬的二胡在如泣如诉地控诉着“万恶的旧社会。”板胡快速地演奏着秦腔的过门，边鼓敲的密不透风；学校已经完全成了学生按照个人兴趣自由发展的天堂。
操场里更加热闹。全校的体育器械几乎都搬了出来。跳马、滚铁环、打篮球、掷铁饼，凡是能被用来玩耍的场所几乎都是人头撺动。运动员也个个挥汗如雨。叫好声、哄笑声、篮球比赛的口哨声此起彼伏，整个操场热闹的像过会。
学校已经不是学校了。
“工学联盟”红卫兵的队伍更加雄壮了。
马碎牛对这一切十分满意，笑眯眯地说：“好一派升平景象！”
他已经很久不去打兔子了。理由是：“让更多的革命战友在枪林弹雨中得到锻炼。”私下他只对赵俊良说过：“枪一响兔子就倒，本来就没意思。辛辛苦苦烧成兔肉，还猪嫌狗不爱地都不领情，这就更没意思。”他每天在学校转，多数时间是在牛棚里指导那些牛鬼蛇神摔跤——身为领队的秃子已经不敢去了。马碎牛问他原因，他理直气壮地表达了成年人身高力大的优势后，就闪烁其辞地说道：“钱校长成天缠着我”。马碎牛听明白了，一笑置之。
他爱看打篮球，常常利用篮球队在对外比赛的间隙进行有针对性训练时跑去观看。站在场外他又不甘寂寞，忍不住就指手画脚、大喊大叫。扰的场上队员个个心神不宁，看看裁判看看他，不知道该咋办好。马老师就不客气地问他：“你知道六中篮球队出成绩的秘诀麽？”马碎牛很认真地想了想说不知道。马老师说：“秘诀很简单：就是你不要干扰我的训练！”马碎牛怏怏不快地走了，自那以后他再也不去篮球场充当场外教练了，实在忍不住，也只是远远地看几眼。
他去的更多的却是文艺宣传队。他爱看他们排练，但又不满水全红对队员的吹毛求疵。丙班一个女生在跳舞时左手作了个莲花指，水全红嫌人家中指和大拇指的接触点太靠前，毫不留情地讽刺说：“又不是抠指甲泥，拇指靠那么前干啥？”那女生就落了泪。马碎牛看的十分不忍。麦萍表演的是独唱。她面带微笑，亭亭玉立的站姿，马碎牛都暗自喝彩。水全红却严厉地批评她：“唱革命歌曲要有激情，不能像树桩一样瓜站着。你是个人、是个活人，请你不要忘记这一点！乐器响起来后要有点动作、一些能表达歌曲内容的轻快飘逸的动作。”麦萍不知道啥叫“轻快飘逸”，只是望着他，水全红就站在麦克风前示范。马碎牛大不以为然，心想：“人家新闻简报那电影上的大歌唱家都是在麦克风前‘瓜站着’，顶多是丁字步、把两手一扣放在胸前。你狗日就标新立异！要整什么‘飘逸’！”看到大多数女生委屈的眼泪，马碎牛真想拍案而起，再把水全红痛打一顿。为此，他接连几天都没去文艺宣传队的排练场。但他又经不起诱惑。当他再次去看整体排练后，他服了。这些文艺队的学生再也不像抓撅头拿锄的农家子弟了，甚至他们的气质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独唱、独舞和乐器独奏这些单人表演的节目，不但演出了一流的水平，而且表演者个个面带自信的微笑。集体舞蹈整齐划一，“齐茬的就像一铡刀铡下去的麦草”。女生们旋转起来飘逸阿娜，少了弓箭步、多了手臂的动作，步态轻盈的像一群美丽的彩蝶。男生们舞动起来刚劲有力，少了大跨步跺脚的行走，多了跳跃和旋转，舞动间，浑身都散发着青春的活力。马碎牛赞了一句“严师出高徒”后满意地走了。水全红对他的来去视而不见，对他的赞誉也充耳不闻。
谢凯忙于打篮球，平时连人都寻不见。李武民就顶替他，天天领着人、背着枪去给学生灶“寻些腥荤”。篮球队在马老师的带领下已经打遍了双照公社所有的生产大队，最近一次又重创了公社联队。于是队员们越打越有信心、越打越有勇气。临近的公社和学校请他们去打友谊赛，吃住接送全包。六中篮球队就这样整日风风火火地东征西讨，队员们也都晒的黑不溜秋。偶然回一次学校，一个个趾高气扬地就像立下汗马功劳凯旋而归的将军。
“火枪队”也成绩不凡。李武民每天带着六个人出去，先是单纯地为食堂服务，后来就发展到兼为当地的村民服务。他们应村民的请求，杀尽了附近的狼，黄鼠狼也所剩无几。剥了的狼皮在硝制后做了十多个狼皮褥子，黄鼠狼皮就做了皮背心。马碎牛不让用、不让分也不让卖。他说：“这狗日的皮子热的就像有火！不适合咱年轻人。”谢凯问他咋办，他说：“先保管好。等到农村发展‘工学联盟’时用得着。”马碎牛问李武民：“你成天打猎呢，周围有老虎没？”李武民就说没听人说过。马碎牛就非常认真地对他说：“你要听到有老虎，就赶紧给我说一声。咱集中十二杆枪把老虎拾掇了，熟过虎皮，给我做一把‘虎皮交椅’。”说着话，手就抚摩着椅子扶手不胜神往地感叹道：“宋江就有一把虎皮交椅。古代那些带兵打仗的将军、元帅也都有虎皮交椅——有些还是白老虎皮呢。咋到了新社会就只有狼皮褥子和黄鼠狼皮背心了？”李武民笑道：“我给你留心着。”马碎牛急忙叮咛：“没有虎皮，豹皮也行！”李武民答应着走了。
最让马碎牛感到骄傲的还是六中“工学联盟”文艺宣传队。
水全红红遍了双照公社。他带领的文艺宣传队演遍了公社的每一个乡村，几乎所有的人都认识他们。当水全红带领着他的宣传队在双照村牛刀小试时，农村人并不看好“学生娃”成立的宣传队；他们还是喜欢看农村自乐班演出的以戏曲为主的文艺节目。他们不爱听歌、不爱听乐器演奏，更不爱看舞蹈——这些新形式的文艺节目每个村都在演也组建的有自己的宣传队；且不说广播上和新闻简报的记录片上也有此类节目。但当水全红借鉴了戏曲动作的舞蹈节目在简陋的舞台以全新的面目上演后，很快就征服了这些“老秦腔”。人们惊叹他舞蹈动作的出神入化，人们沉醉于舞蹈表达感情的准确到位。它的视觉冲击摄人心魄、它的悲剧情节催人泪下，其强烈的艺术感染力让观众心动神摇、如痴如醉。消息传开了，四乡的群众扶老携幼追着村地观赏。礼泉县骏马公社来人了，他们以著名农业科学家王保京家乡的名义盛情相邀；兴平县店张公社来人了，他们以同是原上人、又是双照公社的近邻为名，邀请六中“工学联盟”文艺宣传队到他们公社演出。吃住接送全包，而且每场演出还奉上二十元的“辛苦费”。他们还提出了一个很难让人拒绝的“革命要求”，希望六中宣传队能帮助他们培训和提高刚刚组建的公社文艺宣传队。水全红基本上是来者不拒，他把马碎牛赋予他的权力使用到了极点。名声传出去了，一些农村家庭过红白喜事也来相请，封的红包虽大，但都被水全红断然拒绝了。各种表扬信、感谢信堆满了马碎牛的办公桌。马碎牛得意之余就把水全红叫到了办公室，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你在农村的演出已经很有名气了，比‘哑柏红’还有名，看来他那一‘红’不如你这一‘红’。这让我更有信心了。现在咱是兵练了、队伍成熟了，就不能老死在这旱原上。我想让你到市上演出，到歌舞演出最出名的**民族学院去学习，不知你意下如何？”
水全红说：“求之不得。”
马碎牛认真地说：“咱的口号是去学习，实际上是叫他们见识一下农村中学的歌舞水平，不要老觉得乡下人都是硬胳膊硬腿的。再有一个礼拜市总部的文艺汇演就开始了，你们就当是在预演，先拿民院试刀；能被他们欣赏，就不怕其他学校，大不了在他们后边和别人争第二、第三名。不过，市上能人太多了，上百个单位，将来汇演，你只要能拿回来个第五，我也就心满意足了。你去先找丹增尼玛，我看她不是个小气的人。请她找几位歌舞行家，给你们指点指点，也开拓一下眼界。说不定到汇演那天，学生还打败先生呢！”
马碎牛高兴的就像已经看到了汇演的凯旋，他问水全红有啥意见。水全红说他要和宣传队在城里呆三天、要在民院边学习边编出一些更加新颖的歌舞。还说他有信心演出最好的水平，但绝不甘心只拿个第五回来。
马碎牛推心置腹地说：“没问题，啥三天四天的，呆到汇演，汇演不结束不许回来！——我给你定的目标不变，还是第五。”他拉开抽屉，抓出一把钱来递给水全红，说：“最近‘农耕队’、‘中药队’收成不错。‘农耕队’这伙人干活卖力，个人能落下钱不说，在村上一天三顿还都是碟儿上碟儿下的吃着席面。狗日的都忘了他们是红卫兵、还归我管！‘中药队’更是**。挖下中药后推给贾佳佳那伙女生清理、晾晒。卖下钱了，他们集体在城里一人先吃一大碗红烧肉，然后才把剩下的钱和总部分账，把人家贾佳佳那伙女生忘了个干干净净！女生的辛苦钱还得由我这儿出。这两个队虽然前景不错，但毕竟成立的时间太短，交到我手里的钱，满打满算也就是这七十多块。我还没交给柳净瓶，你先拿走，作为这几天的费用。汇演开始前你还需要买啥大宗东西，你找柳净瓶。咱‘工学联盟’现在还有些积蓄，尽着你们用。如果不够，我再想办法，总不能叫你们受着委屈去争荣誉------”
马碎牛难得一见的长篇大论很是诚恳，水全红拿上钱后两手就微微打颤。他很要面子但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他默默地数出来二十块钱，把剩下的钱放在桌子上，说：“够了。”马碎牛说：“二十块钱咋能够？你们二十五个人，一人还摊不下一块钱。要吃饭、要住宿，还要买化妆用品和添置道具，肯定不够！全拿上，用不完给我剩回来。”水全红就又数出来十块钱，把剩下的钱很坚决地放在桌子上，转身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