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二)

    钱校长拐过山墙就吓了一跳。数百红卫兵梯田一样一层一层地站的像罗马斗兽场的环形墙壁,迫切兴奋地等待在这里。尾随身后的怀庆又空前有了责任感,他亦步亦趋,不给钱校长留有丝毫逃走的余地。
    钱校长悔恨不已:一种史无前例的斗争方式诞生了!新一轮的折磨将不可避免地降落在自己——也许还包括此刻正在牛棚里看热闹的诸多“牛鬼蛇神”的身上。所谓摔交、所谓陪练,其实就是另一种挨打方式,不过方法文明了许多,在具有某种积极的体育精神的外衣下掩藏着只为取乐而设计的技巧性的**折磨。
    场地中心只有不足二十平方米的空地,秃子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正热切地看着他。钱校长身形闪现,秃子便手心向上、四指内勾,招手说:“来来来,军事是政治的延续,摔跤是批判的延续——我让你个后腰。”
    钱校长挤过那仅容一人通过的狭小通道走进圈子,秃子意在炫耀摔技,笑容满面地假意去拉他。他一只手拉着钱校长往里走,未到中心位置,趁钱校长不备,一个挑脚就把钱校长啪地一声仰面朝天放倒在地下;周围顿时欢声雷动!秃子始终都是一只手。在钱校长倒下时他并没有松开,而是堆起胜利者宽容的笑容顺势拉起了无比惊骇的钱校长。
    “这是第一课。”秃子说。“这一课的内容是‘非摔不可’!你摔也得摔、不摔也得摔,与其被动挨打,不若一较高下。也许你能通过这一堂生动的摔跤课猛然领悟到自己所犯政治错误的根源也说不定。”
    在众多学生面前再次受辱,使得钱校长原本破碎的师道尊严更加破碎——也许早已荡然无存了。他目视周围摘下了眼镜,立刻就有几十双手愿意替他保管。他把眼镜交到马碎牛手上后转身走进场子中心,笑嘻嘻地对秃子说:“你说过让我一个后腰的。”秃子毫不犹豫转过身去,两腿分开还抬起了双臂。钱校长从后面搂住了秃子的后腰,猛然往起一提想把秃子悬空。不料秃子早有防备,就在离地的一刹那,两只脚就伸到了钱校长的两腿外,在他腿弯处向前击打,同时用力向后挺身,就听惊天动地一声响,钱校长又一次仰面朝天倒了下去!唯一和上次不同的是,这次他身上还躺着个喜笑颜开的秃子。
    叫好声、开怀大笑声震得两侧教室嗡嗡响。
    就在秃子双脚离地的一刹那,马碎牛大叫一声:“笨蛋!”
    钱校长疼的松开两手,秃子一个鲤鱼打挺就站了起来。周围随即就是暴风骤雨般的鼓掌声,间或还有尖锐的胡哨声。
    秃子得意地就像在跤场一样慢慢在圈子里转。这一次他不去拉钱校长了,他需要对手长时间地躺在地下,最好是龇牙咧嘴地站不起来。然而钱校长站起来了,而且重新走到了秃子面前。他并没有龇牙咧嘴,相反,到有些沾沾自喜。
    “再来。”他说。
    这次他改变了战术。抱住后腰后不提秃子了,他把秃子向下压。刚要使劲,秃子突然向前急走几步,带动的钱校长脚下大乱,他不愿被动地让秃子拖着走,就有意向后退。不料秃子正等待着这个机会,他随着钱校长向后拉的力量,左脚朝后用力一勾,两人又同时倒下了。和上次一样,还是秃子压在钱校长身上。
    “再来!”钱校长说。
    他又重新抱住了秃子的后腰。这一次他要把秃子向前压倒。他把自己的上身压在秃子的肩膀上,两手向后猛一用力,秃子的腰果然向前弯了下去。钱校长正自得意,不料秃子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借着钱校长的力量,猛一弯腰,一个大回环就把钱校长从肩头扔了出去!钱校长猝不及防凌空翻越,仰面朝天躺在了秃子面前。狂热的叫好声就响彻云霄、再难止歇!
    龇牙咧嘴的钱校长爬起身后并不气馁,他看着大咧咧的秃子略一思索还要再来。
    马碎牛突然走进场子,周围立刻安静下来。看客们更兴奋了。
    “莫非马司令技痒难耐,也要摔他两交?”
    马碎牛对钱校长说:“看你摔跤把人都能急死!你没技巧,再摔一百遍也赢不了。跤不是这种摔法。你看,你要这样------这样-----”他抱住秃子的后腰慢慢做着示范。钱校长恍然大悟,围观者也频频点头。
    马碎牛点破玄机,秃子不敢让后腰了。钱校长却兴趣更浓,要求和秃子面对面摔一次,结果是重蹈覆辙,一而再、再而三地败下阵来。马碎牛又一次走过来,针对秃子摔倒钱校长的招式,当下一一示范破解。虽然钱校长一再点头,表示他理解了,但马碎牛还是说他赢不了。
    “你才练,反应还跟不上,不是他的对手。但你身高力大,只要你能坚持三周,他就很难赢你。”
    钱校长惊呼:“坚持三周?”
    马碎牛若有所思地说:“时间是短了点。你们呆在牛棚不运动也不是个事,时间长了容易得痔疮。总不能叫你们这些牛鬼蛇神无所事事、让人怀疑我们革命无方吧?这样吧,就刚才那几招,你当教练,把牛棚里那些牛鬼蛇神都教会,等你们练熟了我再教你们新的招式。啥时候我觉得你们练的差不多了,咱就组织个‘牛鬼蛇神摔跤队’。秃子带队,走出六中,到市上去和别的学校的牛鬼蛇神进行友谊比赛------”
    钱校长惊讶地瞪着眼睛,呆容经久不变。周围却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有人鼓噪:“从现在开始每周表演两次!”还有人喊道:“所有牛鬼蛇神都得参加!凡拒绝参加的一律罪加三等!”怀庆笑容灿烂,他建议说:“给他们买褡裢,按正规路子走。”也有人出主意说:“让他们上午学习下午摔跤.”------
    对于周围的呼声马碎牛是深以为然地频频点头。他当众宣布要亲自担任“牛鬼蛇神摔跤队”总教练,并委任秃子为领队,明明和怀庆为技术教练。
    看热闹的人更加疯狂了------
    事情进展的很顺利。褡裢成对地买了,棉垫子也从体育器械室抬进了牛棚。除过一两个血压高、年纪大,实在无法下场的老教师外,绝大多数的牛鬼蛇神渐渐地都迷上了这项运动;牛棚里乒乒乓乓之声就不绝于耳。“健儿”们经常为一些技巧性的动作争论的面红耳赤。切磋无果后,官司都打到马碎牛那里。马碎牛诲人不倦,乐呵呵地为他们讲解,还当众传授了制胜法宝:“取胜的要诀是政治挂帅.把你们的对手当阶级敌人、当反对**的走资派、当文化大革命的绊脚石、当钱------”
    尽管马碎牛对组织“牛鬼蛇神摔跤队”极为热心,尽管在他的点拨下有几个牛鬼蛇神的摔技突飞猛进——已经可以毫不畏惧地挑衅秃子了——但想走出学校却极为艰难。他亲自外出联系,但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不管是工矿还是学校,凡听到这个建议的造反派头头无不瞪大了眼睛莫名其妙地看他。不是像遇见了狼一样大吃一惊,就是像害了牙病,嘴里啧啧有声地吸过凉气后断然拒绝了。马碎牛伟大的创举终于胎死腹中,但六中的牛棚里却每日都实实在在地响起了摔跤声,每周两次的摔跤表演赛也一直坚持到成立革命委员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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