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一）

    各派红卫兵早已厌倦了埋头写批判稿的苦累事，写手们觉得无话可说了，却又不得不说不写；便面有难色地搪塞着光荣的政治任务。即使是最热中于召开激烈批斗会的一些有严重暴力倾向的部分红卫兵，对于批斗的对象也完全失去了兴趣，任由他们在牛棚内自由活动。
    秃子闲的无聊，东张西望地转悠，希望找点有趣的事做。忽然看见怀庆扛着杆空枪，靠在牛棚门口看地图，连忙喜滋滋前去搭讪。连叫了几声怀庆，怀庆不理他，秃子就有些恼怒。正无处发泄，一眼看见钱校长脚步匆匆旁若无人地走出牛棚，而且怀庆又视而不见，顿时就有了主意。秃子立刻挡住钱校长的去路，看了怀庆一眼，声色俱厉地喝道：“走资派！胆敢私自窜出牛棚？你把我们红卫兵当啥？当谷子地里的草人还是当了路边的一堆臭狗屎？”
    钱校长连忙陪着笑脸解释：“刚才学习人民日报社论入了迷就忘记了时间，这会儿看完了就觉得尿急的很。一时疏忽，只想着去厕所了就忘了打报告了。”
    秃子一手插腰一手指着钱校长的鼻子训斥道：“什么学习人民日报社论？什么一时疏忽？分明是把我们‘工学联盟’红卫兵不放在眼里！你这是火力侦察！你这是是为越狱做准备！——我问你，‘牛棚守则’你学了没有？”
    “学了。不但集体学过两回，我私下还精读了两遍。”钱校长身体的姿势就有些不自然，心想最近门口经常就没有人，偶然有人站岗，也多是抱着枪或睡觉或看书。我要想“越狱”还用得着等到今天？只怪自己运气不好，碰到了这个吊儿郎当无事生非的闲人。
    “你先站好！”秃子皱着眉头背着手，很有米教导主任以前的风采。他在钱校长腿上踢了几脚，钱校长连忙两腿并拢、两手贴着大腿。
    “学了为啥出门不打报告？”
    “太急尿了，一时疏忽了。”钱校长扭动着身子。
    “急尿？急尿就敢疏忽？急尿就可以不守规矩？急尿就可以无视‘牛棚守则’？急尿就可以公然挑衅革命造反派的权威？急尿就可以反党反社会主义？急尿就可以把红卫兵不放在眼里——没看见这儿站着一个堂堂的**的红卫兵麽？我看那‘牛棚守则’你就没有学！”秃子为难钱校长，许多路过的学生就驻足观看；牛棚里的人也把脸贴在了玻璃上；惟独怀庆不理不睬，继续看他的世界地图。
    “真的学了，牛棚里的人都可以作证。”
    “看你寻的那证人！”秃子极端轻蔑地说。
    怀庆两耳不闻，头都不抬，任凭秃子施虐。秃子见钱校长越来越憋不住了，政治嗅觉忽然就格外灵敏，他有意把话题拉长，用上了阶级斗争的分析方法：“你的思想越来越反动了！你刚才说啥？‘牛棚里的人’？牛棚里怎么会有‘人’？你是不是在讽刺我们揪错了对象？牛棚里这一群怎么敢叫‘人’！你们要是人我们是啥？难道你想暗示我们是牲口？”
    “绝对没有那个意思。”钱校长一肚子的委屈说不出来。碰上这个文理不通又爱出风头的学生算自己倒霉。他也不敢再多说话了。他深知按照秃子这一套分析方法来套，几乎每一句话都能上纲上线成为严重的政治问题。更让他焦急的是，再不上厕所，很有可能就尿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了。围观的学生越来越多了，还有许多女生，钱校长丢不起这个人。
    秃子眼珠一转说：“这个问题先放下。你刚才说啥？说你把‘牛棚守则’学了四遍了？那好，我来考考你，第三条的内容是啥？”
    秃子并不知道第三条的内容是啥，他甚至连“牛棚守则”里任何一条都说不上来；对于“牛棚守则”的认识，也仅仅停留在看过一眼封面。
    钱校长急于脱身，随口答道：“外出时要大声打报告，经值勤红卫兵同意后方可走出牛棚。”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牛棚内外看热闹的人都乐滋滋地仰着一张笑脸。
    “咦，你还背的挺熟的。我再问你，第六条是啥？”
    “每天早晚要各向**请罪一次。请罪时要弯腰鞠躬、垂手落地，要深挖灵魂深处的反动思想，要请求党和人民的原谅。请罪结束后，要向**像三鞠躬，同时还要说‘我有罪’三个字。”
    “不错，是我们的好学生。”秃子调侃说：“第十条是啥？”
    “没有第十条——我说马秃子同学，你能不能先让我去厕所？我都快尿到裤子了！”
    “不能！”秃子断然拒绝了他，极为严肃地说：“政治问题天下第一！辩不明宁可不吃不睡。思想认识也刻不容缓，不从根本上解决了这两个问题就万事休提！但当务之急却是解决你的认识问题。”
    秃子得意地看了围观的同学一眼，眯着眼，笑吟吟地思索着什么是“认识问题”。
    “你刚才叫我‘马秃子同学’？这就是个认识问题。”秃子有些得意地说：“谁和你‘同学’？同学这两个字是你叫的？是你参加了红卫兵还是我去了延安？我都不明白：就你这文化程度、就你这粘糨子，咋就当上了校长？也许你是企图先从上层建筑这个领域混入我们革命队伍、进而再复辟资本主义？还有，谁告诉你‘牛棚守则’没有第十条？”
    对于批斗时上纲上线的事钱校长见得多了，他深知这是红卫兵最愿意逞能的领域，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东西，最好的办法就是不予理睬，让红卫兵在“批的走资派哑口无言”的满足中获得快感，继而放弃穷追猛打。于是就只回答秃子最后那句问话。
    “那上面只有九条。”
    这无疑是一个重磅炸弹！它引起了牛棚内外所有人的兴趣。球踢过来了，看秃子如何应付？
    “现在有了！现在有第十条了！你违犯了牛棚纪律，我要对你进行惩罚——这就是第十条！”秃子恼羞成怒。
    “‘牛棚守则’里已经有惩罚条款了。第九条就是。”
    “说的啥？”
    “‘凡违反上述规定者将受到革命造反派的严惩’。”
    秃子怒气不减，话却说的不慌不忙：“那只是个原则说法。‘严惩’？啥叫严惩？太笼统了！我今天把它细化成可操作的内容。”
    “那你先让我去厕所，回来后随你惩罚好麽？”
    “不行！你得先接受我的惩罚条件。”
    “那你说，啥条件？”钱校长真的急了。
    秃子眼珠转得飞快却也想不出如何惩罚钱校长。他本来是闲得无聊，又见怀庆不理他，这才拿钱校长出气。看到昔日威风凛凛的钱校长如今扭动着身子规规矩矩站在自己面前低声下气地哀求不已，也仅仅是为了上一次厕所，就觉得是替所有上课时尿急而不被准许的学生伸张了正义；心中不禁很是得意。怀庆还在看地图。秃子心想：“我就不信引不起你的注意！”忽然有了主意，不容置疑地对钱校长说：“陪我摔跤！”
    钱校长瞪大了眼睛惊讶地问了一声“啥？”甚至怀庆也猛然抬起了头。他先是惊讶，既而就难得一见地露出了笑容。围观的人更是受到了刺激，呼朋唤友地向周围嚎叫，甚至连牛棚里的人都是怪模怪样。
    秃子十分得意，回答钱校长说：“陪我摔跤就是叫你和我摔上一跤——连这都不明白你还当啥校长呢！” r />
    “我不会弄那事。”
    “不会不行！”
    围观的红卫兵也发出强烈呼声：“不会不行！”
    秃子向周围团团作揖，回头对钱校长说：“不会不行。你选择，要麽同意陪我练跤，你马上就能上厕所；要麽坚持你的反动立场，誓死不下场；那你就回到牛棚去——不准上厕所！这就是对你的惩罚，也是细化后的第十条；你选。”
    钱校长欲哭无泪，表情瞬间万变，随即仰天长啸，狂笑不已，还流出了眼泪。他哽咽着，酸楚地说：“我陪你练跤。”
    秃子一个漂亮的滑步让开了路。钱校长飞也似的奔向厕所。怀庆就满面笑容地去追钱校长。
    牛棚外面已经围满了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人。来的迟的就从教室里搬出了椅子，站在上面看。有几个学生找不到椅子了就搬桌子；把个牛棚外面的空地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秃子攥着拳，挺胸拔背、虎虎生威地转圈走动。他看了一眼脚下，没有一块碎砖烂瓦；心下遗憾，很是惋惜不能像兴平老杜一样拨动它们使之旋转，以赢得众人的喝彩。但有人捧场，便有了自豪。他以一个练武人才有的步伐转着圈，边走边说：“牛鬼蛇神就是夹瓤核桃——天生是砸着吃的东西！但我们红卫兵出于革命的人道主义，还是尽量采取治病救人的方法。除过批斗还要有苦口婆心的政治教育——当然也离不了手把手的点化。我今天就是这个意思，我要让钱校长在体育运动中领悟到自己所犯下的严重错误，以便使他走向改过自新的道路------”正滔滔不绝地演说着，忽然看见人群里站着马碎牛和赵俊良，他俩身后还有明明、谢凯和李武民，秃子忽然慌了，不知该咋办了。
    马碎牛连忙鼓励：“秃子，好着呢！接着整！你给六中文化大革命运动带来了新的内容，你为大批判形式注如入了新的活力，你也为以后开展斗批改拓宽了思路，下一步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就靠你了——我支持你！”
    马碎牛几句话让秃子身轻体健地飘起来了，他想接着讲演，但把前边的词忘了，索性先热身，一边抡胳膊抖腿上窜下跳地转着圈子，一边严阵以待等待着钱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