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七)
魏子美充当向导,他边走边说:“凤凰台是萧史、弄玉这对神仙眷属谈情说爱、吹萧飞升之地。它矗立在十字路口,到像了汉城的钟楼。经千年战乱、火焚和人为的毁坏,虽然楼宇殿堂都已不见了,但这凤凰台和周围遍栽的梧桐古柏却存留了下来;郁郁葱葱,另有一番气象。前两年市上在这里建了个文化馆,本来是好意,街道上有了个文化中心,但去的人多了,就惹得附近居民烦,多次扬言不如把凤凰台拆了,但也只是说说。文化革命开始后,街道成立了造反派,就把这事当了真。他们做的第一件革命行动就是把箫史和弄玉的塑像给砸了。拆凤凰台的理由也变了,说是拆掉它,革命的队伍走到这里就不用绕弯了。”
水平表示赞同,她说:“说的对。拆掉了凤凰台,封建主义阻碍人民前进的道路通顺了,革命群众的视野也就开阔了------”
马碎牛并不关心他们的争论,他问:“这箫史是个干啥的?历史书上好像没提过?”
魏子美顿时来了精神,说道:“相传秦穆公时,渭城有一个善于吹箫的青年叫箫史。长的一表人才,箫也吹得登峰造极。他用箫声吹出民间疾苦,也用箫声吹出百姓欢乐。据说他还能用箫声吹奏出大自然的一切声音。他模仿的鸟鸣甚至连鸟的配偶都难辩真假。只要他的箫声吹起,百鸟便侧耳倾听,专注时孔雀、仙鹤都不敢换脚!吹到凄苦处,满城悲伤。奏到欢快时,人们手足舞蹈而不能自禁。当时秦穆公的女儿弄玉正住在渭城。她美丽端庄,聪敏好学,尤善音律。当她听到箫史的箫声后不能自已,径直在一个月明之夜走下绣楼,来到了箫史身边。俩人一见倾心,就百般喜爱。后来弄玉就把自己对箫史的情意告诉了父亲。秦穆公听后十分高兴,亲自为女儿主持婚事,还在渭城为他最疼爱的女儿修了这座凤凰台,并在台下遍栽梧桐树。新婚的恩爱自不必说。婚后不久,箫史开始教弄玉吹箫。夫妻三年习乐不辍。忽一日当弄玉吹奏凤声时,看到一凤一凰落在梧桐树上,夫妻双双跨凤骑凰飞升而去。自那以后,百姓就在这凤凰台上盖了座大殿,供奉着箫史弄玉的塑像,经两千多年香火不断。古老相传,住在渭城的人常在夜深人静时就能清晰地听见箫史弄玉合奏的箫声,并有凤凰合鸣伴奏。听者有苦,则能解脱。听者有恨,则能宽容。军士听了就想解甲;强盗听了便思良善——”
“造反派听了呢?”谢凯不无嘲讽地打断他。
魏子美满脸都是煞风景的失望。马碎牛说:“怪不得几千年来,渭城没出过一个像样的名人,更别说出一个大奸大恶的坏蛋了!原来都叫这两口子的箫声把人吹成软蛋了。现在报纸电台介绍关中,言必谈汉城。再不然就挂上宝鸡。甚至连铜川、延安、潼关这些不毛之地的名声也有盖过渭城之势,不能不说是渭城人的悲哀。”
谢凯接口说:“对着呢。笛声激扬,催人奋进;萧声呜咽,坏人心志。有抱负有志气的人是不动箫的。只有那些情感扭曲无病呻吟、自恃曲高合寡的人才在夜深人静时给自己心里添一抹凄凉闲愁!”
水平说:“才子佳人的封建故事尽管动听,但终归是小资产阶级情调。”
马碎牛再次发表看法,他说:“你讲了半天是个神话故事,纯属子虚乌有。叫我看,这是古代那些肚子不饥的酸文人吃饱了饭没俅事干,编个故事,再戳弄着有钱的瓜怂夯上一个土台台、盖上一座破庙庙,再日弄着民间雕塑家免费塑上几个神像像,这就欺骗老百姓呀。”
魏子美格外失望,表情中毫不掩饰就流露出来。
水平看见了,说:“看你的表情似乎是说自己是‘秀才遇见兵’了?说实话,马司令说的一针见血!仔细想想:他话中的真实成分,恐怕要比你神话故事里来得多!”
谢凯说:“不奇怪。这就是造反派和保皇派的区别之一。”
魏子美就十分沮丧。
穿过了古香古色的北大街、欣赏了挨挨挤挤、各具特色的木质结构的两层楼群,很快到了仪凤东街路口。马碎牛不由的“咦”了一声:青苍俊美、突兀挺拔的凤凰台鹤立鸡群地矗立在道路的中央。
凤凰台大青砖砌就,混身透着青苍之色,下大上小,猛一看像是一口倒放着拉长了的斗。塄角表面略带弧形,高约十米有余,占地十丈见方。台上有一座像庙又像殿的建筑,木质干朽开裂,漆皮剥落殆尽。大殿的顶上正自有人揭瓦。那屋脊、沿头处砖雕的飞禽走兽,连同嵌在殿外砖墙上的巨大的高浮雕上关于萧史弄玉故事的花砖,正被人用大锤一块块砸的粉碎。
马碎牛快走几步,踩着北侧青砖台阶,腾腾腾的跑了上去。他想看清砖墙上的那个故事,但终是迟了一步,墙上只剩下萧史的一条腿和一只脚,凤凰的两只脚倒是齐全,刚劲的凤爪向后飘荡,大约正在飞升。拆完顶脊屋瓦和浮雕墙砖,从大殿顶上跳下来三个青年,其中一人走到台边,向下喊道:“人都走开,扔砖呀!”说完,三个人分别抱起一块浮雕砖向下扔。轰地一声响,下面就腾起一阵土雾。接着再扔,只听得下面砖瓦相碰发出的清脆断裂之声不绝于耳,工夫不大扔的干干净净。那三个人看见马碎牛胳膊上的红袖章十分高兴,说:“都是‘工学联盟’的战友,不要做革命的观光派,要做革命的参与者——帮帮忙。”马碎牛问他:“咋帮呢?”一人说:“拆梁、拆柱子,先把墙掀倒。”说着话进了殿内,两手撑在一侧墙上,向外用力,并示意马碎牛他们上手。
一路不言不语的水全红突然踩了尾巴般大叫一声:“等等!”那三个红卫兵吓得连忙住手。只见水全红一步趋向墙前,认真看墙上的彩绘。赵俊良随他看去,那彩绘少说也有几百年了,颜色已经淡了,班驳处更露出了下一层的彩绘。内容除一些是反映萧史、弄玉的神仙故事外,其余的全是一些舞蹈图案。这些舞蹈乍一看是一幅幅的,但连贯起来就成了一套潇洒飘逸的双人舞。水全红激动的全身颤抖,他哆嗦着嘴唇问:“谁带笔了?谁带纸了?”那个要推墙的小伙子感到奇怪,问道:“他咋了?他要干啥?”马碎牛郑重地说:“他是我们专程从省上请来的善于从舞蹈的角度批判封建主义的文艺战士——过去叫专家——你有纸没?”那小伙子听到是为了批判,高兴地说:“你们等一下,我去拿笔和纸。”说完,转身就走了。不大工夫,他跑了回来,把手里的铅笔和几十张白纸递给水全红。水全红也不客气,他抓过铅笔和纸张快速地画了起来,一纸一幅,十几幅画面很快就画完了;然后叫谢凯小心翼翼地给他揭出第二层来接着再画。看得旁边那个小伙子直咂嘴,说:“比县文化馆的张老师都画的好。”
画完了,水全红激动不已地说:“真想把它揭回去!”
马碎牛抢先跳了过去,六个人就学着那小伙的样,用手撑在墙上。谢凯沉丹田气,叫起了号子:“一、二!”众人一用力,轰隆一声,那墙就倒了。不大功夫,四面墙全部被推倒;站立的只有大殿的木架子了。腰粗的柱子桶壮的梁,这些古木看上去全都发干发青。那小伙满头大汗地说:“我去拿斧头。”谢凯说:“别急,让我看看。”他仔细看过那些虽然粗壮却几近腐朽的柱子后,警告大家说:“都往后退。”看到所有人都站到了殿外,他侧了身子,一猫腰嘿的一声,一脚就蹬在了柱子上,那柱子就清脆响亮地断为两截。四根大柱子断掉一个,其余三根就失了平衡,在大梁的重压下,先是缓慢向一侧倾斜,吱吱声不绝于耳,继尔就越斜越快,终于轰地一声委顿于地,有几个梁柱就在接触地面时断为两截、三截,震得整个凤凰台都发颤。先前要去拿斧头的小伙看了看谢凯,十分佩服地说:“不简单!不单劲大,还会使巧劲。”谢凯说:“没啥,这些柱子外强中干。”然后仔细看了看断裂的部位,说:“时间太长了。怕有好几千年了,木头都乏的没劲了,烧柴都不燃。”随后问那小伙:“这木头咋办?”那小伙说:“这还有啥咋办的?扔下去!这朽木倒像了封资修的黑货,也像党内资产阶级司令部:立到那儿看起来威风凛凛,挺能吓人的,真正动手却不堪一击!”说着就掀着半截柱子往下扔,扔前又向下喊,问有人没?下边就应声“没人”。众人七手八脚就把那些朽木扔的干干净净,凤凰台一下子宽敞豁亮了。马碎牛只觉得眼前一亮,就忙乱地向四周看去。
放眼远眺,东西南北鳞次栉比皆是破旧低矮的民房。它们太陈旧、太古老了,大多都是木质和土质结构,一两层的格局。由近望远,但见青瓦苍苍、杂草茵茵,一片灰黑之色,暗淡凄凉的景色令人唏嘘。
柳净瓶说:“还是拆了吧,在下面看到凤凰台的雄姿,还有些激动,上来一看心里真不舒服。几千年了,劳动人民过的啥日子吗?”
谢凯说:“站到这上面让人觉得封建主义的产物鹤立鸡群、威风凛凛,难保不失了锐气!”
水平也说:“是让人心里不舒服。”
赵俊良做思考状,嘴里喃喃有声,水平第一个发现了,挑逗道:“哟,得是作诗呢?”赵俊良脸一红,也不置可否。水平起哄要赵俊良念他的“大作”。柳净瓶、谢凯和马碎牛也说想听。赵俊良就红着脸说:“那我就念呀?”说完低声缓慢吟诵:“凤凰台,梧桐栽,凤凰来。箫史箫声惊明月,弄玉仰在怀。跨凤骑凰去,相顾奏瑶台。 河山衰,百姓哀,河山改。红旗红海荡四旧,古城笑颜开。指点江山辈,携手奔未来。”
魏子美思索后问赵俊良:“这是啥词牌,我咋没见过?”
水平讥讽道:“天下的词牌你都知道?不说词填的咋样先问词牌,得是显货你懂古诗词呢?”谢凯说:“啥词牌?革命者的词牌!造反者的词牌!你满脑子的条条框框,难怪是个保皇派!”柳净瓶见魏子美遭围攻,心中有些不忍。不管咋说,魏子美并没有得罪谁,一路跟前跟后,小心翼翼,还讲着故事。咋能用这种态度对人?正要说话,马碎牛却说在了前边:“都住嘴。走出校门就是同伴,不要话里带刺儿。” 魏子美淡淡一笑,说:“没啥。派别不同难免生分。再说谢凯说得对,我是一脑子条条框框,是该打破。”众人便不再言语,接着看景。马碎牛平静地看了一圈,说:“没意思。”谢凯也说:“真没意思!只是砌这凤凰台的砖又大又厚,倒是真正的秦砖。拆了盖厕所、盖猪圈都是好材料。”马碎牛惋惜地说:“迟了。你没看吗,都砸成碎蛋蛋了。” 柳净瓶说:“站在这台上看四周,没有高楼大厦。但是,你们朝下看这些拆砖运木头的革命群众:虽然苦累却发自内心的高兴。拆掉了凤凰台是能给他们带来一点诸如道路取直这些眼前的利益,但他们的极积参于难道就是为了眼前这点利益吗?我看不是。我认为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升华!是一种对封资修的深恶痛绝,是一种希望变革的冲动,是一种对**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无限忠诚!是一种改天换地的强大的责任感所激发的一种精神状态。这说明一个民族被从麻木中唤醒了。为此,拆掉一百座凤凰台也值!” 大家齐声附和,但神情却是意兴索然。
马碎牛眼一瞪,说:“不看了。”随即踩踏着满布苍桑的秦砖台阶往下走。
凤凰台下又是另外一番景象。男女老少像参加盛宴的宾客,把凤凰台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仿佛那凤凰台就是一桌摆满鸡鸭鱼肉的席面。人人兴高采烈,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光彩。人们目不转睛的看着两个小伙子用撬棍别那四周的砖墙。看样子刚刚开始,四面都有几块砖被别掉了,裸露出里边的黄土。别下来的砖就碎在了脚边,断裂线却并不沿着砖缝走。马碎牛觉得奇怪,魏子美解释说:“这是江米熬成汁后加石灰砌的,比水泥都结实。”撬砖墙的人非常吃力。有人就喊:“干脆用大锤砸!”许多人连忙附合,就吆喝人去拿大锤。马碎牛嘲笑道:“平时这些城里人能的都能给虼蚤挽笼头,干起这些粗活来就笨的像------”“猪”字的口型都摆了出来;但面对着如此多的城里人,终是不敢放肆。柳净瓶噗嗤笑出了声,说:“好大的胃!一口就吞下了唐僧的二徒弟!”马碎牛嬉笑着说:“回民院吧?”赵俊良说:“还没去城隍庙呢!”马碎牛意兴索然地说:“还去那儿干啥?全国都在上房揭瓦!这些封建腐朽的旧建筑还不都是被失踏的命运,看了又能咋?回!”几个人就说说笑笑回了民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