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五)

    渭城虽然由县改市多年,农村人却仍然习惯把进城叫逛县。
    马碎牛也想逛县,反正演节目还早,不逛县时间也不好打发。他和大家商量着去哪儿。几个人七嘴八舌意见不统一。马碎牛忽然一拍脑袋,说:“魏子美是县道娃,问问他这附近有啥好去处。”说话间,魏子美就过来了。水平笑道:“说曹操,曹操到,渭城地方真邪!”魏子美笑问:“说我啥呢?”当听说只是想让他推荐一个好去处时,魏子美笑眯眯地说:“为啥要设定目标呢?众口难调。我看倒不如走到哪儿算哪儿。”众人一哇声叫好,说他的建议不落俗套,也就随了他走。一伙人于路说说笑笑,信步向南走去。落眼处看不尽那两层结构鳞次栉比的雕花木楼,叹不完那家家门前憨态可鞠的石狮门墩;目力所极、皆是新鲜,不知不觉就到了北门口。这里是五条道路的汇合点,这里也是城市的中心。圆形的街心花园里矗立着弄玉吹萧时婀娜俊秀的塑像,层层叠叠的大字报被自身重量拖累的翻卷下来,搭拉在弄玉的肩头、脚下。刚看几眼,又被喧闹的声音吸引过去。顺着声音飘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四五百人戴着形形色色的红卫兵袖章围着一段不足一里路的古城墙蚂蚁啃骨头地忙活着。
    古老裸露的土城墙已经失去了往日的风采,黑斑斜坡的城墙诉说着数千年风雨侵蚀落下的满目创痍。斜坡上沟沟壑壑的缝隙里和土面上长满了各种各样低矮的小草,乍一看就像一个不修边幅的暮年英雄;雄风不在且已显垂死之态。城墙的周围插满了红旗,红腰带般缠绕着这段雄伟颓废的古城墙,仿佛是行刑前套在囚犯脖子上的绞索。数千年历史见证者的脚下到处都响着劳动者的号子。忙碌的人群像大雨过后成群接队的蚂蚁,挖城墙的、装土的,挑担抬筐和拉着架子车的人流一路飞奔不见尽头。另一路却是空担空筐空车子返回城墙下的急迫人群。劳动者的脸上洋溢着喜悦和兴奋,冲天的干劲和疯狂的热情让人深受感染。一些人存心挑起争端,公然讥笑那些拼命干活的人是在“磨洋工”——虽然他们已经挥汗如雨了。
    马碎牛忽然觉得浑身的肌肉都在勃勃跳动,心头突发了劳动的冲动。他大喊一声:“走,看蚂蚁虫逛会走。”
    马碎牛边走边出神地望着那正在遭受蚕食的城墙,忽然就想到了赵俊良讲过的在古代对犯人凌迟处死的惨状。他惋惜地问:“这城墙是啥时候建的?为啥要挖走呢?”魏子美说:“有说是秦代的,还有说是战国时代的,更有甚者,有一些人甚至说是西周时筑就的。认为是西周时筑就的理由有四:一是没有箍砖。它不像汉城城墙,拆个砖下来就是明代的。既然没有箍砖的痕迹,就说明那时砖的使用并不普遍,或者是生产力和经济还不发达。第二就是它的土,道光年间曾拆过一段,挖下来的土里曾出现过陶片、骨针还有贝币。没有发现西周以后大量存世的青铜、麻钱、刀币、古瓷这些带有时代文明特征的东西。第三个根据是:此城极小。东西宽不过六里,也就是汉城的钟楼到东门那么长。更可怜的是南北方向,西城墙南北大约还有二里半路,东城墙就只有一个敌楼——一个敌楼就连接了北城墙和南城墙。乍一看,整个城墙的形状是个不规则的三角形,也就是说压根就没有东城墙。如此小的城池决非雄霸天下的秦代或是好大喜功的汉代所筑,想是上古先民受人力、财力限制,也只能将城墙做这么大了。最后一点也最重要,南城墙是沿渭河砌筑的。前年环卫局要建家属楼,选址在离渭河岸约三百米的地方动工兴建。地基开挖后约有五米多深处却沿东西方向挖到了一排石条基础,东西不见头。那石块上满布着大水冲刷后留下的深沟。考古的人来了就说这是商周时先民为防洪砌筑的堤坝,后来的古城墙就建筑在这条坝上。”
    赵俊良问道:“这么说城墙是建于周朝了?”魏子美说:“也不尽然。石坝上也许有过周代的城墙。但自周以后,中国社会何曾停止过战争?你杀我砍,夺城掠地。这城墙也就毁了建,建了毁。也许战国时在毁了的基础上又建了,也许秦代时也在毁坏的基础上重建了。但毁坏的原因只能是人为的。”
    赵俊良觉察到魏子美话里有话,讽刺一笑,不甘示弱地说:“不破不立。每一次毁坏都是一个进步。”
    魏子美虽觉尴尬,但还是兴致不减。他接着说:“那基石离河三百米,又处在五米之下,可见当时的渭河多么宽阔、多么深广!更由此可以推论出当初渭河的水甚至是清的!只是后来人口越来越多了,草皮铲除了,树也砍的差不多了,这才有了泥沙,黄土才能在三千年沉积下五米多深------”
    一行人边走边听魏子美讲着城墙的兴衰史。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小伙子欢快而疯狂地往柳条筐里装土,抬头对他们喊道:“喂,咋不动手?挖封建主义的根子可不能当旁观者呀!谁有劲去换换挖土的?”马碎牛正自手痒,走过来说:“我来换他。”他先向手心吐了口唾沫,接过了一个浑身精瘦筋道的小伙手里的二齿耙一板一眼地挖了起来。边挖边问:“把土拉到啥地方?”那小伙子擦着满头的大汗说:“拉到铁路桥东边,填了那片沼泽地!改种粮食,让它为革命群众造福。”魏子美说:“这要三里多路呢!——为啥非要挖掉这城墙?”那人转过头奇怪地说:“这不明摆着吗!这段城墙是封建社会修建的,处处散发着腐朽的气息;矗立在这里就像是对社会主义新中国示威似的。”
    马碎牛回过头笑嘻嘻对水平说:“和我们伐树是同一个理由——看来我们始终走在造反的最前沿。”
    那说话的小伙仔细看了马碎牛他们的服装,抓住机会宣传说:“你们乡下人不知道,原先东边来的那些要饭的,一到渭城,就在这城墙下挖洞子,不但给我们渭城增加了大片的贫民窟,而且这里还成了破坏城市和谐安定的根据地。以前这周围杂草丛生、野兽出没。后来洞子打的多了,聚起了成百的外来户,打架凶杀、赌博强奸,这些坏事就不断发生在这儿。且不说隔三岔五护城河里还漂得有死娃娃,我就见到过青蛙蹲在死娃娃身上鸣叫呢。你看这护城河水淤塞不流,都是些积水、污水,常年散发着一股恶臭味;把它清除掉我们城市就干净了。更重要的是,这城墙是秦始皇修的,秦始皇是谁?是中国历史上最大的暴君,也是我们渭城的耻辱。清除掉一切和古代历史有关的东西,我们就能干干净净、轻装上阵去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了。渭城也就能成为一个年轻的、革命化的红色城市。——我们不但要挖掉这段城墙,还要拆除凤凰台,扒掉城隍庙呢!”
    那人口若悬河、杂七杂八越说越高兴,仿佛是否革命就在此一举。柳净瓶问他:“这么大一段城墙,挖到啥时候呀?”那人忽然严肃起来,极为认真地说:“回去好好学习**的‘愚公移山’!一个河北老农就有挖掉太行、王屋二山的雄心大志,这段土墙还能吓住我们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吗?”说时神色极为郑重也极为自信。
    魏子美忧心忡忡地问他:“是不是挖完这段城墙就去拆凤凰台呀?”那人回答说:“哪能等到那会儿!‘西城’下属的文化馆造反团正拆凤凰台呢!城隍庙这会儿也可能都拆的差不多了。”水平赞许地说:“拆了好!现在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了,还搞那些封建迷信干什么?城隍要能起作用,咋没把三座大山推翻?几千年来叫老百姓生受煎熬?”谢凯附和说:“就是。要砸烂一切旧世界,建立一个红彤彤的新社会就不能再保留封资修的东西。只是把这城墙土填了沼泽有些可惜,沼泽用黄土填就行,这城墙历经千年都乏透了,是好肥料呢!真可惜了!”赵俊良出主意说:“你们这儿离县北马家堡才三里路,并不比铁路桥远,应该和他们联系一下,让他们用一车黄土换一车城墙土。既有利于农田建设,也可以让马家堡的农民参与铲除封建残余的革命行动,何乐而不为呢?”众人纷纷说好。水平对那人说:“如果你们同意,我去马家堡联系。我二舅是那儿的贫协主席。”那人十分高兴,看了看手心里的几个水泡说:“我看行。稍等一下,让我给司令说说。”说完就向东边望去。
    功夫不大,只见一个英气勃勃的年轻人挑着扁担走了过来。那人大约二十多岁,高高的额头,有棱有角的国字脸,通直的鼻梁,两只炯炯有神的眼,再加上一副天生的军人身板,刚一露面就赢得了马碎牛的喝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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