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四)
后边是二十多个胸前挂着破鞋的妇女。大多长像标致,留着齐耳短发,年纪由二十多岁到四十来岁不等。多数女人神情惨淡,恨不得将脸藏到脚底下。也有例外,有那么三四个年轻女人,扬着冷漠傲气的头,鄙视地看着道路两旁那些喜形于色的男人。这些女人们无一例外地都在身后背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的内容简单明了:某某,交际花,与单位某某通奸。第一个“某某”是真名实姓,公示她们的姓名是为了惩罚和鞭鞑,但也含有教育和挽救的意味。第二个“某某”就是“某某”,只是两个相同的汉字,干巴巴地缺少人的属性。马碎牛顿时感慨起来:“咋干同样的事,女人就是破鞋、就要被游街,男人却能置身事外?”再看路边那些围观的男人,对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思想的走资派并没有太大的兴趣,睁着茫然的眼光在牛鬼蛇神中扫过,残忍地品咂着别人的不幸,只是当发现了本单位的领导或熟人时,方才惊呼:那不是谁谁吗?但当挂着破鞋的女人走过时,面上的表情就丰富多彩,眸子里就精光四射。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端详着“破鞋”们的模样,品评着她们的衣着、肤色和身材。认真而热烈地争论着某某女子属一等人才“红、白、香、窜、净”,那些女子又属于三等人才“粗、鲁、壮、胖、笨”;语言机智幽默,品评有理有据。说者喜形于色、津津有味,听者蓄势待发、浑身给劲。他们的脚步下意识跟进,看过了胸前的破鞋,又看背后的纸牌,念到与某某通奸时却回咽着收不住的口水。马碎牛见此格外鄙视。他一转头,看见身旁那个司机也是瞪大着双眼,张开的嘴巴合不笼,神情专注而贪婪;一句脏话就生生咽了回去。只是含糊地骂了一句:“真是羞先人!”魏子美还以为他是在骂那些破鞋呢。
秧歌队有旱船、信子、高跷等。新的形势赋予了这些古老游戏以新的内容。旱船里的少女换成了尖嘴猴腮的中年男子,那人双眼骨碌碌乱转,一脸惊恐,极尽畏惧夸张之能事,两手抓着被涂写为‘资产阶级司令部’的新型旱船,左右摇晃,似乎要摆脱什么,又好像随时就要沉没。而原本是白须老翁的船夫却换上了身着军服、手持钢枪的红卫兵。旱船在前曲折摆动如鱼,钢枪在后如影随形如箭。两人亦步亦趋,恰似行云流水,倒也好看。只是那信子又高又险,颤悠悠一步一闪,让人心悬。内容也有所修改,位于双层信子上面的依然是手握金箍棒的孙大圣,下面却不是了白骨精,换成了身藏燕山夜话的邓拓。而走在游行队伍最后边的高跷队简直就是政治大扫荡!临时演员们扮演着各种角色。所有已被揪出来的走资派和有可能被揪出的领导人全部粉墨登场:从国家领导人直到形形色色已被报纸——甚至是大字报或小字报——点过名的省市领导、社会名流,人人脸上都涂了白,呈六行八列走在前边。后面踩高跷的人则扮作红卫兵——其实就是红卫兵,脸上涂着重重的红油彩,却不是手握钢枪而是每人都挥舞着一根赶牲口的皮鞭子。那鞭稍劈啪作响,在空中抡出了许多花样,扮演坏人的就故作惊慌,引逗的两边观望的革命群众喜不自胜。
游行队伍走完了,留给地上的是各色的传单,留在马碎牛脑子里的则是混乱和茫然。
他爱牛拉鼓,却同情拉着鼓车的牛;他叹服如此庞大的游行队伍组织的确实十分紧凑、合理、自然,却深深知道,六中根本无法借鉴。他憎恨反对**和反对无产阶级司令部的那些牛鬼蛇神,但当他看到铁冠高帽和细细的铁丝残忍地惩罚着他憎恨的敌人时,那些血肉之躯的痛苦挣扎却让他心灵深处颤栗不已。他鄙视“破鞋”,暗骂她们轻贱,但当他看到围观者多为嬉笑无良、目光贪婪的男人时,就怀疑这些女人也许是落入了男人的圈套。在马碎牛心目里,**是神,是真理与正确的代表,是神圣与伟大的化身。无论谁要反对**或者反对**的革命路线,不管他是谁,既使是天王老子,也要打倒他。就像谢凯说的:再踏上一只脚。可今天他见到了那么多的牛鬼蛇神,内心深处却无论如何也恨不起来。涌堵和激荡于胸腹间的情绪却只有同情和怜悯。
像对那头大腱牛。
马碎牛情绪低落极了。
终于可以前进了。车队拐头向左就上了人民路。这是渭城市区东西方向的主干道。一街两行的工厂、平房、围墙和夹道的树木、电杆、路牌都失去了本来面目,隐身于一层又一层大字报的背后,包裹的像蚕茧里的蛹。透过散落于地的各色传单的空隙,马碎牛看到了墨迹斑斑的路面。他感叹着城里人参与政治斗争的热情。
装载着清一色农村青年的车队在城里人疑惑的目光中顺利的通过了北大街十字。车队拐头向北,驶上了北关正街。沿途景色大同小异,放眼看去,只有三种颜色:白纸、黑墨、黄衣服。马碎牛也就没了兴趣。车过铁路平交道,魏子美说:“到了。往右一拐就是民院了。”
马碎牛这才提起了精神。
车头向右一拐就看到了列队欢迎的人群。在民院宽阔而简洁的大门内外,夹道站着长长两列红卫兵。左侧是‘红造团’,右侧是‘农奴戟’,人群高呼着热烈欢迎的口号。
马碎牛探头向外,只见农奴戟红卫兵大多都是藏族青年。他们面色发青发暗,头发却浓黑无比。一张张笑脸真情流露,眼里却含着激动的泪水;托着哈达、挥舞着彩旗,穿着五彩缤纷的藏袍向车队致意。左边红造团红卫兵以汉人为主,多是十七八岁的青年,几乎每人都穿一件打着补丁的蓝色夹衣,超长的袖子和宽大的下摆展示着由父辈的旧衣服改动过的痕迹。
人人都是那么亲切可爱。
热烈的欢迎气氛感染了马碎牛,他觉得天下红卫兵是一家,所有真诚的人都应该团结起来向企图复辟资本主义的走资派作殊死的斗争。
一个藏族姑娘挥洒着真诚的泪花,扑到缓缓行驶的车旁和马碎牛握手。马碎牛根本就无法适应这种男女间的直接接触,但欢快热烈的气氛却使他有了难以抑制的勇气,大着胆子伸出了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温暖柔和的手,那是一双真诚和传递激情的手。握手的一瞬间,马碎牛立刻就感受到一颗滚烫的红卫兵的忠心。
汽车缓缓驶进民院的大操场,马碎牛放眼一看又是一惊:民院的操场真大,大过六中操场的三倍。更让马碎牛吃惊的是,在操场的北头,耸立着一个巨大的舞台,这舞台的侧面比六中舞台的正面还要宽阔。
车停下了,魏子美说:“马司令,也不用分谁是那派的人了,列成纵队然后进场参观,你看咋样?”马碎牛说:“行。”就这么两句话一耽搁,当马碎牛拧开车门跳下驾驶室时,只见十四辆大卡车上的人下饺子般往下跳,随即就向两头逃窜。原来从早上上车直到进了民院,早已超过了两个小时。这些中学生被四十五分钟一节课调整的生物钟也有了规律,那上厕所的时间往往是以不足一个小时为间隔的。今天特殊,一路兴奋又被堵车,虽不可忍、不得不忍;一个个就被折磨的连打尿颤。车未停稳,男生们早已急不可耐地纷纷夺路跳车,黑压压一片,向东、西两侧分头扑去,见人就问:“厕所在那达?”后边跳下车的人自然就随了大流,走的一个不剩。柳净瓶和水平尴尬的微笑后也一溜烟走了。魏子美一脸苦笑,说:“咱俩也去吧?”马碎牛就豪气地说:“走,尿走。”
好不容易把人拢齐,马碎牛就吆喝赵俊良和谢凯,说:“赶紧排队,参观农奴主罪恶展览,又不是在学校打派仗,不要再分谁是那派了,站到队里都算。”
这边正排队,那边魏子美陪着一个陌生人笑吟吟的走了过来。魏子美介绍说:“这是民院负责‘农奴主罪恶展览’的王平安,这次活动就是他给联系的。”王平安毫不生分,看着马碎牛说:“你是马碎牛司令?欢迎来民院,参观的事我都安排好了,你们排成单行队,跟着我走就行了。”说完就向右边走去,六中的学生急忙跟了上来,一条歪歪扭扭的长蛇阵就缓慢地进了展览室。
这里没有讲解员,也不需要讲解员。展品本身就具有强大的说服力。每一件展品都精美绝伦,每一件展品都令人毛骨悚然!每一件展品也都在诉说着**农奴的苦难。展览室的屋顶上挂着几只日光灯,暗淡青冷的光线投射在展室里、投射在展品上、投射在每一个学生的头顶,使人倍感阴森恐怖。传说中的水银灌顶活剥下来的人皮筒子一排挂了五张,从体形上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几面直径不等的人皮鼓就放在一列木架上,旁边还有白森森透着黄斑的腿骨鼓棰。敲鼓,对于生长在农村的青年来说并不陌生,但面对配套的乐器却没有一个人敢于去握那腿骨,更不要说去敲动那面人皮鼓了。大小不等、排列有序的不白不黄的头骨上镶着金边、银边、铜边。旁边的小纸牌上只写了一个字:“碗”,这已足以让人心惊胆颤了。无数的玻璃瓶子里浸泡着的物体据说都是农奴主随心所欲地从农奴身上割下的器官。有眼睛、鼻子、耳朵以及**和生殖器------展室光线不足,在青白的高高挂在屋顶的日光灯下那些展品都失去了本色。这里一切都散发着一股混合着福尔马林的霉味,静悄悄的展品分别在诉说着一个个令人发指的肆意摧残**的故事。里面静的出奇,男生头皮发炸,女生早已忍不住要逃走了。无声的人流走出了展室,所有的人都做了一个深呼吸,长舒一口气,仿佛他们刚刚通过的不是一个展室,而是一座人间地狱。 一切都静悄悄的。没有人愿意评论。直熬到所有人都出来了,脸上才渐渐有了活色。
民院的大批判会并没有让六中这些人感到振聋发聩。大约是发言的藏族学生对汉语的学习还处在初级阶段,那文字读的就有些绊绊磕磕;文章听上去也多是报纸上熟悉的段落。马碎牛悄声对赵俊良说:“他们也就这水平了;我觉得也不比咱强。只是那些藏族学生发言时为啥个个都要流眼泪呢?女生流眼泪是她们软弱多情,这男生也个个都流着眼泪就叫人不明白了。”
赵俊良专心致志地倾听着台上的发言,敷衍马碎牛说:“我也正奇怪呢。”
柳净瓶插嘴说:“有啥奇怪的?从人间地狱般的农奴制社会一步跨进了幸福光明的社会主义社会,咋能不激动地流眼泪?我看这眼泪能自然流出来是发自内心地对党和**的热爱和感激,是一种淳朴的感恩情绪。”
马碎牛说:“我也感激**,但我就是没眼泪。”
柳净瓶就骂:“没心没肺!你就真是个女生也不多------多------”
“多啥?”马碎牛追问了一句。
柳净瓶掉过头去不再理他。
吃过午饭后,广播上反复通告下午文艺演出的时间。同来的各派红卫兵都三三两两地结成团伙,兴高采烈地走出民院大门逛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