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三)

    那声音并不陌生,那是牛拉鼓的声音——享誉三秦的渭城牛拉鼓的声音。
    那不紧不慢、低沉有力的牛拉鼓声犹如天边沉闷的惊雷渐近渐响地传了过来。那舒缓的声音犹如从远古而来,又如同从黄土高原的地心传来;它的声响犹如震撼灵魂的吼叫,却又如同是一种缓慢磨难带来的痛苦的呻吟。
    这鼓声撞击着马碎牛的灵魂。这鼓声撞击着所有生于斯长于斯的关中人的灵魂。过来啊,快点过来呀------啊,过来了,过来了!天哪,这是怎样一支雄壮的队伍啊!首先映入马碎牛眼睑的是由两只秦川大腱牛并排拉着的两架鼓车。
    好大的腱牛!身高五尺、首尾一丈!两畜生双目圆睁,肌肉盘结,牛蹄子不疾不许却稳健有力地迈向前方。也许早已司空见惯,它们旁若无人、并不被巨大的鼓声和如潮的人流所惊扰,依然像在田间劳作般沉着稳健。
    每辆鼓车上安有一面罕见的直径约两米的大鼓,围鼓站着四个鼓手,皆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杏黄色的头巾扎的像太平天国的将士,黑色的粗布衣服浆洗一新,手里拿着的系红绸的鼓棰粗的像棒槌。四个人鼓起全身力气,抡圆了胳膊敲向鼓面。那鼓声就缓慢、震撼的像天边的滚雷。鼓点节奏简单明快,舒缓而有力,体现着秦人的刚直不阿。鼓声起伏跌宕,敲震和刺激着人的耳膜,却引起能与心跳的共震,以至于马碎牛很快就感到自己的心脏也在随着鼓点而跳动。
    祖居的马跑泉村没有这么大的鼓。大队部放置着全村最大的一面鼓,其直径也只有一米二左右,但那已是“狼剩饭”每次向公社报喜时炫耀的重点了。也没有这么大的腱牛。被自己“追”鹿中原时不慎“去势”的那头牛公子虽然硕大,但与这两头牛相比,简直就是牛犊子!
    马碎牛正自感叹、羡慕,不料后面又缓慢走出来一架鼓车。
    老天!车上只有一面鼓!这一次马碎牛是真的惊呆了,他张大了嘴久久无法合拢。
    好大的公牛!此牛肩高几近两米,硕大的牛头约有百斤,拳头大的牛眼定定地望着前方;潜水艇般粗壮的腰身后边是碗粗的一条牛尾。四条酷似象腿的下面是四个老碗大的牛蹄子!
    “这是谁家的牛?天下居然有这么大的公牛!”
    鼓车是特制的,那面鼓更大得出奇。一面直径约三米的大鼓鳖盖般罩在车上,敲鼓的却只有一人。鼓手身后还坐着一个委顿的替补。马碎牛这才明白,原来前边被自己认为已是很大的“牛拉鼓”原来只是个陪衬。再看那鼓手:一米八、九的身高,只着背心短裤,精神抖擞,肌肉窜动,一身的阳刚之气。他自豪的像一个挂满勋章的将军,他手中的鼓锤娴熟而从容,更显得鼓声绵长悠远、疏缓有力。此时传进耳内的声音就成了“咚——咚,恰恰恰,咚——咚,恰恰恰,咚咚恰恰,咚咚恰恰,咚恰咚恰咚咚恰。”马碎牛寻声看去,却原来是在大牛车的背后有三排三列九辆大卡车。每辆车上又站有九个敲卡钹的男子。铜锻的卡钹状如草帽,握手处一色的红绸。卡钹响在鼓点的间歇处,清亮悦耳,清扬激越,与浑厚的鼓声形成刚柔相济、混然天成的一曲不可分割的和谐音符。
    熟悉的鼓点声使马碎牛跃跃欲试、忘乎所以。他浑身躁动不安,就觉热血沸腾。
    马碎牛再次看了一眼那个鼓起全身力量挥舞着巨大鼓棰敲向鼓面的壮汉,他羡慕极了。如果此刻谁要说让他拿自己的司令头衔来换,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站在那高高的牛车上。马碎牛再看那只巨无霸的公牛,它太大了!大的像是假牛。但它确确实实是一条活生生的公牛。看着它艰难地挪动蹄腕,脚下不停地走向那未知的归宿,马碎牛心中忽然产生了莫明的悲哀。大腱牛不会思考,它仅仅满足于人类提供的廉价的草料,却服从着人类强加的晨昏不断的驱使。它拉着用同类的皮张蒙制的鼓面任由人们敲击而浑然不觉。假如这头腱牛会思考的话,他一定憎恨人类、会像红卫兵一样造反。
    “老牛力尽刀尖死”,这是父亲常常告诫马碎牛的话。也许他自己的名字叫马碎牛,又属牛,潜意识里就对牛十分亲切、疼爱。
    记得有一年夏天,一头公牛被人打得发了狂性,一路狂奔,见人就抵。大人们四散逃窜,村中一片混乱。马碎牛正背弓搭箭地闲转,看到这种状况也吓了一跳!正不知所措,那牛偏偏就冲着他奔了过来。他急忙躲在就近的一棵树后,就在那头狂牛冲过他身边的一瞬间,他看到了牛眼里的痛苦和悲愤、惊慌和无助。眼泪浸湿的牛毛很是显眼,由赭黄变成了淡黑。马碎牛的心像被刺了一刀般地痛苦,顿时一股豪气油然而生。他从树后翻到树前,动如脱兔,斜刺里几个助跑,一把就抓住了牛尾!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他两脚悬空,蹬住牛腿;腾出一只手轻拍着牛臀。当牛越跑越慢终于停下转过头来时,马碎牛并没有躲避,他丝毫也不惊慌,两脚落地后跨前一步一手继续拍着牛的脊背,另一只手就去抚摩那牛的脖子。说也奇怪,那刚才还是失心疯的公牛突然就温和了下来,望着马碎牛,一边喘着粗气一边吐着口沫,眼泪就流到了脸颊。惊魂未定的大人们纷纷围了上来,惊叹马碎牛命大。有人就说:“这娃不得了,长大后肯定是个人物!------”开学后,一次屈老师讲课,说到在万恶的旧社会,穷人给地主当牛做马,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马碎牛不理解“当牛做马”有什么不好。他站起来指责屈老师:“屈老师你讲的不对!我看当牛做马没啥不好,我的名字里有马又有牛,我咋坐着听?你名字没牛也没马,你咋站着讲?”惊的阖班学生变脸、气得屈老师半天翻不上话来------
    牛拉鼓走了。虽然缓慢,却极为坚定。朝着西边未知的地方,仿佛那里就是归宿。
    牛拉鼓之后是一副巨大的横幅,约有十米宽两米高。横幅上忽隐忽现地闪动着‘渭城市工人阶级坚决支持首都红卫兵革命造反行动誓师游行’的标语。分立两边举着横幅的是渭城市纺织机械厂两名锻工。两膀虽有千斤之力,无奈过大的横幅吃着风直向后鼓,累的两人东倒西歪,却也无人敢去替换。横幅之后便是二十个人一排的游行队伍。第一个方阵是头戴白帽身穿白围裙的纺织女工,她们抬着横断马路的一个木架,木架的三合板上贴着红纸,写着“纺织工人无限忠于**”。紧跟其后的是身穿背带工作服的工人方阵,魏子美说这是七九五厂的工人。这是一支车、钳、刨大军,他们那令许多年轻人羡慕的细帆布服装和当时算得上是技术含量最高的职业,足以使他们自傲地挺起胸膛坦然接受路人投来的尊敬的目光。他们的方阵前面也有一块同样的宣传牌,内容却是**的最新指示:“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又过来了一个游行方阵。马碎牛乐了——西北橡胶厂——熟人!
    原来这“西橡”就在马跑泉的东南方向,马碎牛常常和村里的小伙伴翻墙进去看他们的露天电影,为此,没少和西橡那些吃商品粮的男娃打架。逢星期日时,他也曾跟着母亲到那里去卖老鸡或新鲜的鸡蛋。幼小的马碎牛当时闹不明白,为什么工人都有钱、而农民却连买一斤醋的七分钱也没有、非得把自家的老母鸡卖了换成钱后才能去买东西?上小学前,他有一个误区,始终认为所谓的“残酷剥削劳动人民的资本家”就是工人,而“西橡”的工人自然就代替了资本家成为马碎牛极端仇视的对象。他把鸡蛋和钞票之间的交换看成是血淋淋的剥削;他把工农之间的差距理解为贫富不均。直到上中学后,马碎牛才得知,原来有钱的工人居然也算“穷人”!
    想到此节马碎牛自己也笑了。
    “西橡”方阵之后,队伍就成了杂色,也有些混乱,方阵也小了许多。有饮食界方阵、医疗界方阵、砖瓦厂方阵、国营商店方阵、废品收购方阵、旅社方阵、浴池方阵、人力车运输队方阵------形形色色的有数十个。
    马碎牛瞧见了第二运输公司的薛队长,他走在方阵里随着大喇叭呼口号。再看后边的方阵,越看越觉气馁,失望道:“这咋是老鼠搬家,越往后越小?”魏子美自信地说:“你等着瞧吧,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边,真正热闹的还没出现呢!”马碎牛就瞪大了眼睛看着。
    随着滚雷般的鼓声渐远渐小,东边却隐隐传来了欢快的唢呐声和高音喇叭播放的革命歌曲的声音。每支歌曲之间又夹杂着忽男忽女的口号声。马碎牛重新兴奋起来,迫不及待的问魏子美:“后边是啥?”魏子美说:“按惯例后边是两辆宣传车,宣传车的后边应该有漫画方阵、牛鬼蛇神方阵和殿后的秧歌方阵。”说着盼着,漫画方阵就缓缓地过来了。远远看去,大大小小的木牌多不胜数。一副巨大的漫画板上彩绘着一个高大有力的工人,倒八字浓眉,一脸的怒气。他戴着红卫兵的袖章,举起比例失调夸张过分的牛头般的大拳头,砸向位于脚下的小丑。马碎牛仔细辨认,原来那下边的小丑是被点名批判的两位国家领导人。只见两人身子趔趄、惊恐万状地躲避悬于头顶的铁拳。排列在第二排的是丑化后的省、市领导,七八个人,慌乱不堪,被一根麻绳捆做一团;人物小的像老鼠。这些漫画极见画家之功力,虽丑却极像,虽像却极丑,神态传神、十分可笑,引得路人一片笑骂,更有许多少年一边追赶一边用地上的土块、石块向木牌击打。单人举着的小一些的木牌上大多都是本市各个单位内部的漫画高手的杰作;讽刺的对象无一例外都是本单位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马碎牛笑吟吟地欣赏过大同小异的漫画方阵后就看到了浩浩荡荡的牛鬼蛇神方阵。这不是漫画。这不是演戏。而是真真正正的“牛鬼蛇神”!马碎牛粗略一看,十分肯定地对魏子美说:“有五百多头呢 !”魏子美说:“恐怕都不止五百头。”马碎牛赞叹道:“城里还是人多,牛鬼蛇神都能站半条街!”只见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年也有中年,一个个垂头丧气,每个人都挺着脖子顶着一个一米多高的高帽子。马碎牛十分感慨,说:“看人家糊的高帽子:挺直挺硬!那像咱,旧报纸一粘,软得还没把走资派推上台呢,那帽子就像马戏团小丑头上的尖尖帽,半截就歪垂下来了。”魏子美笑道:“这些牛鬼蛇神戴的高帽子用榔头砸也砸不烂。”马碎牛奇怪地问:“咋回事?”魏子美说:“从外边看是硬纸板,里边却是车工用铁疙瘩车出的一个尖头铁帽子,有二十多斤呢!”马碎牛一惊,这才细细观察。只见那些男性牛鬼蛇神个个挺直着脖子,平稳而端直,酷似非洲人顶行李的姿势。突然又发现了问题,再问魏子美:“那些女的头上的高帽子咋好像不重?”魏大家笑道:“她们的高帽子是用厕所里的废纸篓作骨架、卫生纸作面层糊下的,咋能重?只是有些怪味罢了。”说罢,两人都开心地笑了。
    所有牛鬼蛇神,不论男女,一律脖子上都用细铁丝挂着个大牌子,上边书写着无以辩驳的天然罪行——书记、厂长、校长、馆长、所长、院长、局长、处长、科长、股长,还有一些则是被冠以反动学术权威的主治医师、秦腔名角、科技骨干和社会名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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