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二)
浩浩荡荡的车队像一条小青蛇行进在一望无际的黄土高塬上。
随着地势的起伏和道路的弯曲,车队忽高忽低、忽快忽慢,蜿蜒曲折地行进着。沿途是零散的村落和收获后的农田。大片的麦茬地依然裸露着,更加突显零星而庄严的冢疙瘩。胆大的黄鼠在麦茬和杂草间觅食、跳跃。它们垂着前爪,像非洲土蠓一样直立观望。一些绿色的地里生长着无精打采的庄稼,指头粗的包谷苗木稀疏,被旱情折磨的叶子都拧了绳。棉花的植株也变形了:稀疏的叶片卷曲干枯,那是蚜虫的杰作。
马碎牛坐在第二辆大卡车的驾驶室里。他摇下了窗玻璃任凭晨风吹拂,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因风而起的感受让他觉得心情格外舒畅。这是他人生历程中第一次坐汽车。他欣慰自己的人生是这么美好!从坐架子车到坐牛车,从坐马车到骑过赵俊良的自行车,今天又坐上了大卡车,明天说不定还能坐上火车飞机呢!想到这些,他格外感激**。如果不是**建立了新社会,也许自己现在还在马跑泉给地主种地呢。且不说坐上四**卡,既是走进学校门都是梦想。
窗外的景色是他熟悉的又是他陌生的。太阳褪去了羞涩的橘红,开始板起了苍白炙热的面孔。大地上的一切都在它耀眼的光芒中颤栗蒸腾。
马碎牛觉得大自然是那样亲切可爱,那样让人迷恋。他把右臂搭在窗框上,把头伸到了窗外,任凭呼呼硬风吹过自己的脸面和胸膛。油然而生的豪气和无比远大的理想借助着速度带来的快感使他舒畅的恨不得飞起来。
站在车上的红卫兵一样情绪高昂。“逛县去呀!”仅此一点也足以激动离城数十里的农村学生;且不说打着红旗、臂上还缠着红袖章。更令人兴奋的是今天逛县坐的是四**卡、是边远乡村难得一见的四**卡。对于大多数远郊农民而言,这种交通工具目睹者寥寥,但他们已经意气风发地站在了上面。这都缘于一点,缘于他们都是**的红卫兵和代表他老人家在中学里从事造反运动的新生力量。人人心情舒畅、个个豪情勃发。那抒发情怀的一首一首的语录歌和各民族的颂歌就接连不断地从每辆车上飘向原野,飘过村庄,飘过那些驻足观看的人群。每个人都无一例外地尽情用歌声抒发自己的情绪,因为他们居然站在连做梦也不敢想的卡车上。他们歌声嘹亮而富有激情,他们企图引起每一个被发现的路人的注意,因为他们站在四**卡上!猎猎的大旗和雄壮的歌声昭示着青春的躁动,青春期的青年男女贴身混杂在同一车厢内又赋予了这种躁动以新的激情。
马碎牛问司机:“开车师傅,我能唱上一段秦腔不?”
司机说:“咋不能呢!最好来一段黑头。”
马碎牛惊喜道:“你也喜欢秦腔?”那司机就说他能把铡美案从头唱到尾。随即唱道:“一保官王恩师延龄丞相,二保官南清宫八主贤王-----”马碎牛惊道:“呀,你比我唱的好!”突遇知音,两人就聊的火热。把个夹在中间的赵俊良听的十分气闷。两人边聊边唱,互相切磋,时不时争论着某处的唱腔应该是再猛些还是再缓些。马碎牛扯开喉咙唱着,稚嫩嘶哑的嗓音像吼,有许多唱词含糊不清;但那开车的司机却频频点头。慢慢地赵俊良也听出了味道。他忽然意识到,在这广袤苍茫的黄土高原上,只有秦腔才能真正完美地表达出西部人的胸怀,也只有秦腔才能准确地反映蓝天、黄土和贫苦农民融合而成的“天高、地阔、人质朴”的三才风貌。
赵俊良忽然有了感悟:“天哪!原来秦腔是黄土高原的灵魂!”
他试着把所能知道的戏曲种类挨个放在这个环境中予以检验。
京剧,那种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的唱腔只能存活在京城这样的帝王之都。它的高贵、它的超凡脱俗已经使它离不开京畿之地了——它被捧进了象牙塔。河北的评剧、山东的吕剧,虽然也是大平原的产物,但他们离了家乡基本就没有什么市场;苍茫的大西北就更难觅它们的踪影。只有豫剧跑的远了点——陕西的许多县城里都有豫剧团——但那是随着大批河南人的流动带出来的,而且它传播的范围仅限于客居此地的河南人,再也难以外延。
秦腔就不同了,它严严实实涵盖了西北五省,形成了雄霸一方的大一统局面。从城市到乡村、从老人到顽童,人人都吼得两声——它在西北地区的霸主地位是任何剧种都无法动摇的。
“夫子曰:鲁声雅而郑声淫。且不说夫子说这话时是否带有地域歧视,假如把雅而不淫的鲁声放在这黄土高原又如何?”赵俊良在进行了多角度的想象后仍然觉得别扭。他得出了结论:“鲁人豪爽侠义的风采如果通过吕剧鲁声飘荡在大西北原野的话,只能被西北风吹的荡然无存!豫剧呢?评剧呢?他们的唱腔过于委婉曲折,也就是夫子所谓的‘淫’。放在大西北的原野上就好像原始森林里放着一个布娃娃、浩瀚的大海上闯进来一只小蝴蝶------
“是的,只有秦腔才是大西北的灵魂,只有秦腔才能抒发出西北人的豪情。”
也许是受了马碎牛的感染,赵俊良忽然喜欢秦腔了。
汽车沿西兰路向东,过了北上召村就一路大下坡、转头朝南由吴家堡进了市区。
对于农村生、农村长的中学生来说,城市是陌生的、是新鲜的、是充满了活力的;它代表着先进、富裕和文明。但同时也代表着紧张、歧视和困惑。硬化了的路面上,自行车的洪流飞驰而过,骑车人无一例外地都穿着洋布衣服。这让一身粗布衣服、同样来自全村都没有几辆自行车的农村青年羡慕不已。他们收起了路途中的张狂,深藏了满腔的自豪,谦卑地收集着全新的信息。他们噤声不语,只是忙乱地观看那些道路两边流逝而过的皮肤细腻的城里人。路旁成片的厂房和高大的烟囱引起了他们的猜想和毫无底气的争论;陇海铁路上飞奔的火车吐着大口大口的蒸汽和冒着突突的黑烟,轰隆隆地呼啸而过,让他们感到震撼和惊悸。没有人说话。眼睛此刻是最忙碌的信息输入器,大脑是最紧张的信息储存和处理器。城市的鲜活让他们目不暇给也让他们越来越没有自信;城里人白净的肤色、良好的卫生状况和时髦的发型让他们自惭形秽。他们不敢面对自己同伴那铁青的光头和光头上格外刺眼的黄水疮,那等于是照镜子。大多数同学由于前夜贪睡和上车时的匆忙甚至都没洗脸,眼角大都残留着昨夜稀软的分泌物。缝缀着疙瘩纽扣的黑粗布对襟上衣早已被饭痂、鼻痂抹的起明发亮。强烈的卫生差别和更加强烈的城乡差异造成了令人震撼的心灵冲击,这冲击力击溃了他们的自信,使他们看上去心虚、胆怯、呆板和沮丧。
车快到十字路口时忽然停了。前头有话传了过来,人民路上有革命造反派的游行队伍要通过,南北向的车辆都要停止通行给游行队伍让路。马碎牛无奈,探出身来望着窗外。他看见一面巨大的砖墙上原本画着的工农兵形象被人打了红叉又题写了批语,说这是对工农兵形象的严重歪曲。马碎牛有些疑惑,这才认真去看。只见工人在前,穿着背带工作服,胸前还有个小篼,手里却拿着个榔头。农民在中间,是个约三十岁左右的妇女,穿的花衣服,围的蓝头巾,左臂下夹着一捆刚割下的麦子,右手举着一把绝不适宜用于收割的弯镰刀。后边是个年轻军人,海军。蓝条条的军服色彩鲜明,帽子上的两根带子高高飘向远方引起马碎牛难得迸发的浪漫想象。他不明白:这样一副图画怎么就是“对工农兵形象的严重歪曲?”直到他看到在这副画的前边新近绘出的另一副画面时才恍然大悟。依然是工农兵形象,依然是两男一女。但车工变成了炼钢工人,因为他手持通条、眼睛上方反扣着墨镜;农村妇女变年轻了,蓝头巾和花衣服不见了,穿了一件蓝布制服。海军退伍,增补陆军。三人先前的微笑在新的画面中变成了一脸的刚毅、坚定。他们都戴着红卫兵袖章,三只粗壮赛过大腿的胳膊都挽着袖子,共同托举着一套“**选集”。马碎牛由衷称赞:看人家的政治眼光多么敏锐!在这地方都能看出问题来。看人家的阶级斗争意识多么强烈,连军人都戴上了红卫兵袖章。羞了先人了,咱居然还觉得运动没搞头了。正自感慨,发现前头第一辆车上的魏子美向他招手,他跳下车过去和魏子美挤在了同一个驾驶室里。
魏子美说:“马司令,游行队伍马上就过来了,上万人呢!反正也走不了了,就在这儿欣赏游行吧。”马碎牛说:“没事。等等就等等。”刚刚坐稳,忽然就打了一个激灵!一种富有穿透力的声音迫使他立刻支起了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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