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四)
看到这些济济一堂的文武干将,马碎牛忽然产生了封建帝王的错觉。他明白,这些人也和他一样,都充满信心地憋着一股劲要大干一场。不由得就有些得意洋洋,一时失控就说起了大话:“放眼六中,哪个造反派能是咱的对手?现在我们有一百五十多人,刚刚超过了‘红旗’,前边只有一个‘反到底’了。虽说没他人多,但人数上的差距又算个啥?八百万蒋匪军还不是让**给消灭了?知道为啥不?人才!关键是人才!当然了,还有领袖——领袖的作用也是不容忽视的——我咋看王黑蛋和倪凝露都不是我的对手。不是吹呢,只要我——只要我们跺跺脚,无论那一派都得打尿颤!”正吹着,看到一个红卫兵鬼鬼祟祟地在门口向谢凯招手。马碎牛立刻住口。谢凯和那个红卫兵耳语了一阵后转了回来,压低声说:“他是情报部的一个组长。他说‘红旗’内部眼下是人心涣散、士气不振,看样子已经瘫痪了。‘反倒底’那边的情况要好一些,没有几个人反水——但他们出现了另外的问题。当初是王敛翼和苏芳尘组建的‘反到底’,他俩就理所当然地当了司令、副司令。现在人多了,就有些控制不住了。内部有一大批人正在酝酿改选,扬言如果不尽快换掉王敛翼和苏芳尘这两个修正主义培育的苗子,‘反倒底’就是死路一条。听那意思,好像要推选六六级乙班班长张闻当司令呢。”
人人动容、个个默然。
会议室安静的太久了。水平喃喃说道:“这可是个难对付的人。校团支部书记,陕西日报特约记者,无论是人品、风度、学识、人缘、口才都是学校的梢子。最近又组织了一个马列主义理论学习班,扬言要把以前的黑五类、革干子弟全部召回学校共同学习、共同进步呢。‘反倒底’落到他手里,怕不是好事。”
提到张闻,水平心里就有一团火。去年四月,米教导主任召集团支部委员开会,研究五一节和五四青年节共青团开展学雷锋的事。那天开会时恰巧水平和张闻坐在一起,出于礼貌,水平笑容满面地和他打招呼。但她不论说什么,张闻也不正眼看她;客气的让人难受。礼貌掩饰着疏远,言语是能短就短,能不回答就不回答。相反,他和六六级丙班的班长魏子美却聊的火热,丝毫不掩饰厚此薄彼的取向。直到今天,只要水平一想起这事就异常恼怒,这是聪明美丽的水平唯一一次受到男生的冷遇,自那以后,她把张闻看作是比钱校长还要可恨的人。
在张闻的学识和风度面前,马碎牛常常自惭形秽,除过觉得此人衣冠整洁、态度真诚外,最强烈的感受就是他咄咄逼人的儒雅气质。这是一种说不出看不见的压力,他压出了你深藏内心的自卑,也压垮了你坚不可摧的自信。马碎牛被这种感觉压的喘不出气,常常迫使马碎牛绕着他走。但文革开始后,以前罩在张闻头上所有的光环均不翼而飞,他不再那么出众了,唯一能让人记住他的,是那次在血统论辩论台上的理论水平。瓜分张闻那高不可攀形象的人不少,昔日的吴下阿蒙纷纷出落成新的明星;其中最耀眼的就是马碎牛。
马碎牛心想,你就是上了台,我也不怕你!现在是轰轰烈烈的时代、是敢说敢闯的时代、是勇于造反善于斗争的时代,不是你当年温床摇篮般的社会了。你风度再好,学习再好,现在都用不上了;你聪明又咋?缺少野性,心不狠、手不辣,你就不见得是你马爷爷的对手!况且我还有一个狗头军师赵俊良,不但聪明学问不输于你,搞阴谋诡计更胜你狗日一筹!哼------
想到这儿,马碎牛充满自信地说:“张闻又能咋?现在不是比学习、比风度的时代了。一个文弱书生,我就不信他能在斗争中下的了硬手!只要他下不了硬茬,他就一定不是咱的对手。”谢凯说:“刚才马司令宣读施政纲领的时候,他鼓掌很热烈;说不定是讨好马司令呢。”
柳净瓶说:“能不能劝他加入‘工学联盟’?这是釜底抽薪的办法,最有利。”
“不可能。”水平说:“你不了解张闻,他是个讲义气的人,据说他原来并不想加入‘反倒底’。只是他的好朋友像魏子美之流都在那一派,又都极力劝他,他碍不过面皮,才勉强加入的。而且事先说过,他只醉心理论研究,不参加对其他各派的口诛笔伐、更不参与‘反到底’的任何派性斗争。”
马碎牛说:“看来他是不情愿加入‘反到底’了?这就好办。俊良,把话往透里说,有啥瞎瞎主意都说出来。反正咱的目地就是叫他当不成司令,当成了也当不长,当长了也没有作为,有作为也有限!”
赵俊良噗嗤一声笑了。“咋坏人都是我来作?”但他随即就斩钉截铁地说:“我们不需要张闻。昨日黄花,他已经暗淡无光了。醉心理论研究云云,说明他自己也有自知之明。从某种意义上说,他就是另一种类型的王敛翼。追随他就好比是追随一个过气的领袖、一个风雨飘摇的政权,‘反到底’选他当头头,那是自捆手脚。从战略上讲,他们已经败了。”
水平说:“那也不能听之任之呀?”
赵俊良说:“既然这样,那就用离间计。谢凯,让你手下的人提前把风放给王敛翼和苏芳尘,像对付苟矫时的‘东风’一样,还怕这俩瓜蛋不把他一脚踢出去?将来根据斗争需要,我们再酌情把他拾回来就是。即使他窝里反成功了,战胜了那俩瓜蛋,那也是两败俱伤,‘反到底’也伤了元气了。那时,他当选了‘反到底’的司令又能如何?‘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培育出来的白专尖子’,就这一句,跟他走的人就有顾虑、就有怀疑。再说,按他的性格,思路过于缜密、行动力求稳健、做事追求完美,早晚也是个‘保皇派’。即使他在台上能呆住,‘反到底’也必然畏手畏脚、轰轰烈烈不起来。就算轰轰烈烈起来了,他顾虑会更多。以后再策划新的手段,把他整下台!不过——”
柳净瓶惊讶地瞪着眼,打断他说:“赵俊良,真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你说出来的!同学两年,我还真没看出,你真够狠的!那么好一个人,咋能用阴谋诡计整人家呢?叫我说,他当‘反到底’司令总比弄个二毬强,一天到晚和咱打打杀杀,不出人命才怪呢!他这人生性善良,最多是把‘反倒底’整的像他那样文气,既使跟咱作对,那也只是打打嘴仗、写些批判文章啥的,不见得就能把咱弄垮。”
话音刚落,所有的人都反对。水平说:“你的认识不正确,现在进行的不是共存共荣的两派制,现在进行的是你死我活的一个阶级对另一个阶级的斗争。张闻这种人,天生就能瓦解别人的斗志。他不卑不亢地往你面前一站,你就没脾气、你就觉得自己矮一截。还有他那张嘴、他那一肚子的理论,这儿谁是对手?现学都来不及!前一向‘红旗’里号称‘铁嘴’的何长鸣滔滔不绝地演讲,说要确立无产阶级教育路线在六中的地位,还要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在六中的流毒,一时间口沫飞溅、得意忘形,说得全是报纸上的话,背诵起来嘴都不打绊子。没想到张闻听的很认真,突然问他无产阶级教育路线的定义怎讲?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流毒都有哪些表现?‘铁嘴’何长鸣一时语塞,窘的脸像猪肝,噎的半天说不出话来。围观的人哄堂大笑。听说最近何长鸣听见张闻两个字就紧张、看见张闻就躲着走。有人问他咋不讲演了,他就胡打乌拉,说这几天嗓子疼,不适宜当众讲话。听到的人就挖苦,说他得的是‘闻所“畏闻”的鼠疫’,从那以后,再也没见他上台讲演。”
马碎牛也批评说:“柳净瓶,你有这种看法我就要批评几句了。他怎么会是好人?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既然是我们要打倒的敌人,那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培育出来的苗子就是他们的接班人、就不可能是同志。在我眼里他张闻就等同于黑五类——甚至比黑五类还瞎、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不揪斗他已经是网开一面了。我看你是被他风度翩翩的外表迷惑了。关于你认为打打杀杀的人都是二球的观点就更加不对了!你放眼看这红彤彤的天下,那里不在打打杀杀?那里不是拳脚相向?咱今天还打了走资派呢,难道都是二球?我看你的问题是出在认识上,你思想深处并没有把这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看作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你还要提高认识。”
马碎牛一边温言批评柳净瓶,一边时时留意着她的反应。当他看见柳净瓶红着脸低下头时,话就说拐了弯:“至于张闻有多大能力,现在下结论为时过早,人都是会变的。但有一点我深信不疑,那就是他并没有长着三头六臂。不管是谁,哪怕是天王老子,只要站到咱对面就搞垮他!——不是蒋介石也是蒋介石!因为只有我们才代表六中真正的造反派、也只有我们才是最革命的组织。本来我还不想对他下硬茬,既然你们把他吹嘘的如此了得,那我的下一个目标就是他。俊良,我赞成你的主意,就照你说的弄,你和谢凯负责,想办法给王敛翼递个话,就说张闻和你接触过,谈的啥没人知道;这就够让敛翼和芳尘疑神疑鬼一阵子了。**说过‘要奋斗就会有牺牲’,咱奋斗,让张闻牺牲。”
柳净瓶心事重重地说:“柔能克刚。谁知道能不能奏效?”
张闻成了散会时蒙在所有人心头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