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三)
后边的发言已经没有了新意,内容也多与前边雷同。
马碎牛听着气闷就旁若无人地举起双臂打了个哈欠。
谢凯看见了,及时掐断了会议进程。在一长串震耳欲聋的口号声后,他大吼一声:“把我校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押下台去!”立刻就从后台上来了六个持枪的红卫兵,拖着钱校长三人向台下走去。当钱校长被拖着走过马碎牛身边时,马碎牛清清楚楚听到了他无奈而悲伤地嘟囔了一句“冤枉”,随即就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你冤枉?吾老爷更冤枉!”他莫名其妙地想起了秦腔“三滴血”里的台词,但他实在想不出自己蒙受了什么冤屈。
大批判会很快就结束了,它结束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雄壮乐曲中。
参加了大批判会的红卫兵像饮下了醇香干冽的美酒,在随后好长的时间内都沉迷在这次首开先河的大批判会中,人们津津乐道,以极端的词汇刻画了马碎牛的司令风采和钱校长的反动丑态------
午饭后,谢凯带着六七个人鬼鬼祟祟地溜出校门。赵俊良也和他手下那些笔杆子们嘀嘀咕咕。贾佳佳领着三四个人给所有的体育器械登记、编号、造册。
马碎牛背着手转来转去,见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没人理他,就拉上水平在校内巡视,说是检查工作。
让柳净瓶始料不及的是,马碎牛接连两番打乱会议进程的行为却带来了巨大的认同效果,整整一下午,她都在忙于登记那些要求参加“工学联盟”红卫兵的热血沸腾、情绪激动的新成员。她接见这些人,并和他们进行简单谈话,最后再发给这些人袖章和宣传资料。到了晚上统计时,居然又增加了四十多人。
晚饭后,马碎牛召集各部门负责人开会。会前,大家自发地热烈议论起今天上午的大批判会。
水平瞅着马碎牛,不无试探地说:“昨晚我和赵俊良把今天的每一个细节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马司令不按常规兴演说。”说完就笑。
马碎牛说:“我这是受你启发,你不是说文化大革命就是要打破常规麽。”
贾佳佳心有余悸地说:“我也没想到。昨晚商量的时候,不觉得事情有啥特别,咋今天实施时,仅仅开头那一段过门居然就有那么大的气势!我看你们和我一样,都没料到、都让震瓜了。”
赵俊良说:“谢凯就没有被震住,始终表现的都很沉着、很冷静和从容不迫。今儿这会能从头到尾正常进行,多亏了谢凯。”
谢凯连忙谦虚:“我充其量只是个执事。要不是你们考虑的周到、安派的细致,十个谢凯今儿也得塌台。要说我沉着,也是因为对你们有信心。今天真正沉着的是咱马司令,即席演说不温不火,条理清晰,有利有节;批判钱校长机智过人、有理有据,这才是真正的司令风范呢!”
谢凯提到马碎牛的表现,人人都兴奋了起来。
“马司令问钱校长的那些话我也许能问的出来,”赵俊良说:“但我是绝对没有胆量站出去面对钱校长的。你们想想:万一让钱校长回嘴问住了咋办?会议咋往下进行?红卫兵的脸往哪儿搁?六中的文化大革命还咋开展?”
“所以你一辈子就只能当谋士。”水平笑嘻嘻地说,“不要看马司令平时嘻嘻哈哈,给咱装瓜。但一到关键时刻,能掌控大局的还是马司令!”
柳净瓶只是微笑着。她心里高兴极了。她为马碎牛高兴,也为自己高兴。她说不出原因。她只知道两年来自己从没有把马碎牛看成一个一无所长的普通的农村青年,在她心目中,马碎牛始终是强于赵俊良的,也更有男人气质。此刻,她感到马碎牛是那样的亲切和不凡!但她又同时发现了马碎牛人前人后的两重性格,她对他的这种两重性格莫明地有些担心。
马碎牛脱了鞋蹲在椅子上高高兴兴地听着这些称赞话。他笑着说:“都不要吹了。让外人听去了就要说‘工学联盟’的头头是‘坐在干面土上放屁,吹的烟尘雾罩地。’” 正说笑着,忽然想到了什麽,急忙问赵俊良:“钱校长和张书记那些罪证你是从那儿搞到的?听大家的发言,我觉得他们比蒋介石还反动。”赵俊良摆手否认:“我哪有那本事?都是水平搜集来的。”马碎牛点头赞许:“还是水平行。”接着说:“咱今儿成立大会也开了,批斗大会也开了,总不能从明天起就偃旗息鼓或是天天开批斗会吧?学校里各派间的所谓大辩论让人笑掉下巴。大家说说,下一步咋办呀。”
严肃的问题一旦摆到桌面,人们的热情就迅速消褪了。
赵俊良猜到这些沉思不语的革命战友才开始整理思路,为了不冷场,他说:“休整个三五天吧。让大家潜心学习中央文革关于文化大革命的讲话和文件,提高认识、端正思想。另外派人到总部汇报这次大批判活动,听听总部有啥更好的安排。”说到这儿,赵俊良突然问谢凯:“联络员回来了没有?”谢凯说:“回来了。总部要求我们把大批判开展的更深入一步。他们介绍说,不能光揪斗走资派,那样很快就没了新意。要抓紧开展大批判,只有理论水平上去了,下一步的批斗才能有所提高。总部卫彪副司令介绍说,城里那些学校就搞的很好。人家把所有教职员工挨个排队,以前有问题的——比如右派、国民党员、三青团员,甚至是旧社会任教的老师——直接拉出来批判;明面上看不到问题的,通过市委、市政府里那些革命造反派的战友来查阅他们的历史档案,从中找出问题。只要有一点问题或是有任何认为是疑点的地方,就要毫不犹豫、毫不手软地揪出来。要确保我们‘工学联盟’红卫兵走在所有造反派的前面,要让全市人民都看到,只有我们‘工学联盟’红卫兵才是最坚决、最彻底、最革命的红卫兵组织。总部最后的指示只有两个字:‘快’、‘狠’。”
马碎牛赞许地说:“不错,总部指明了前进的方向。——俊良,接着说。”
赵俊良说:“现在,我们的组织成立了,对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的大批判会也召开了,在发展人员上也取得了很大成绩——距离全校第一大派的目标又接近了一步;这为下一步的工作奠定了一个良好的基础。眼下的工作我认为有以下几项:首先是按照总部的指示办。这是我们保持造反领先地位的关键。我建议:今晚就组建大批判写作小组;我提议武文轩担任大批判小组的副组长,连夜甄别所有的教职员工,明天上午——最迟下午——一定要写出有针对性的揭发文章。然后再酌情安排大批判会的事。第二件事是关于‘劝降’水全红的。我们必须找一个合适的人选,马司令还等着他走马上任呢!”赵俊良微笑着扫了一眼,是征求意见,也是希望有人能自告奋勇。
水平笑答:“你用了‘劝降’这两个字,我看我最合适。”
马碎牛瞪大了眼睛望着她,仿佛在说“为什么?”
水平笑道:“怎么你忘了?我也姓水。”
马碎牛怀疑地问:“你咋这么有把握的?”
水平胸有成竹地说:“当年清朝未入关前俘虏了大明重臣洪承酬。洪承酬誓死不降,所有劝降的官员都碰了硬钉子。但当深居内宫的大玉儿出马后,很快洪承酬就投降了。为什么?这就看谁吃谁的药了。我能应承这个事就有把握。放心吧,不会超过三天。”
马碎牛佩服地说:“我信你这话。只看你连夜能给炊事员戴上笼嘴就知道你有这本事。”水平一笑,不再说话。谢凯插言说:“情报部我已经建立起来了,下午在校外的冢疙瘩开了个会;大家热情很高,现在已经开始工作了;要不了多久各派内部的消息就会源源不断地传到这儿。”
马碎牛说:“好,动作真快!——俊良,接着讲。”
; 赵俊良接着说:“马司令今天在大批判会上当众承诺的几件事也得安排好。阅览室、实验室要防着别人明用实占,更要防着人家把这两个地方给掏空了。那里面都是学校的财产,丢失后唯一说不清楚的就是我们。我建议让贾佳佳负责,在这两处建立完善的借阅制度。”贾佳佳爽快地答应下来。赵俊良继续说道:“谢凯,你明天叫李武民做上四个纸靶,插在冢疙瘩底下,让大家打打枪,过过瘾,——让马老师跟上,还要让他亲自登记和分发子弹——调剂大家情绪,联络各派感情。马司令答应的,要说到做到。但要注意一件事:贴一个告示出去,写清楚每天早上九点以前报名有效。要仔细清点别的造反派报名的人数,然后把我们的人加一倍陪着,一方面防着别有用心的人抢枪或者破坏枪支,另一方面二比一的比例也有利于瓦解一些小派和拉拢他们的人叛变。我看最好把打靶的时间安排在每天下午。每次打靶最多只拿出五支抢,即使真有意外,也能保持大多数的枪枝始终掌握在我们手里。每周只安排两次,另外两个下午召开大批判会。还有一件事,就是水平上次建议的成立一个‘工学联盟战斗队’的事,现在已是迫在眉睫。”
马碎牛长长出了一口气,乜斜着眼看着赵俊良,说:“说完了?听你说话人都紧张!总有一种如临大敌的感觉。不过,你说的我全都同意,大家看咋样?”在确认大家没有异议后,马碎牛说:“我看让李武民当队长就很好;你们啥意见?”
所有的人都支持由李武民来领导这支武装小分队。柳净瓶兴奋地说她要练枪呀,她要像**要求的那样,做一个飒爽英姿的女民兵。
马碎牛接着说下一件事:“谢凯,你连夜选拔人才,成立一个篮球队,聘请马老师为教练,明天就练。先把六中、再把双照公社,最后把渭城市全部的中学都打垮!你再挑选一些文艺骨干,集中排练,请音乐老师作指导——不能吊死在水全红这一棵树上。这两天听广播,我觉得新疆、**那些歌曲很是入耳,让大家多练这些歌曲。另外,不能整成单打一,净搞些文艺节目,还要有秦腔戏!要抓住重点,语录歌是万万不能少的;那个李劫夫谱的曲子就耐听,选上那么三四首就行。我看成立宣传队最重要的还是个水平问题。那天‘双照公社农造团’演节目时咱都去看了,把我失望的都不想组建宣传队了!台子底下的人都睡着了,演员还以为观众如痴如醉呢——要有特色!要让人看完后不想走。还有,我讨厌雷同。不准排练那些看了一百遍的节目——还是那句话:要有特色!”与会者齐声叫好,气氛忽然热烈了起来。谢凯说:“篮球队我得参加。我床底下就藏着一个新篮球呢,是一次体育课时趁马老师不注意偷的,把气一放,揣在了怀里。”水平笑骂:“贼不打三年自招!”说她还是喜欢跑步;跑步不但能强健身体,而且可以清醒头脑。马碎牛看着她怪怪地说了一句:“还跑呢!你要是跑的太快,这儿就没人能撵上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