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二)
让马碎牛更没料到的是红卫兵战友会无所顾忌地使用暴力。虽然对于城里在揪斗走资派时发生殴打事件他也早有耳闻,但他毕竟没有亲眼见到。红卫兵冲上台的一刹那他也有些意外,但他很快就认可并赞同了这种做法。
“给你一条光明大道你不走,寻着挨打呢!”
他不认为会议失控了,他觉得混乱和殴打是大批判会不可或缺的一个组成部分。“打吧,瞌睡不睡总得从眼睛过麽!该有的程序咱都走到。”他知道自己的影响力,端坐着不动;虽然他也恨不得扑上去跺钱校长两脚,但他却绝不认为那是出于个人恩怨。
在马碎牛心目中大批判会不是这样子的。他把它想象成一种类似于两派辩论的一问一答的模式或是人人都指着“瞎怂们”的鼻子,列举着他们的罪状。但今天的大批判会完全颠覆了他想象的固有模式,虽说意外,但让他有一种赶上了形势的感觉。
“我们也揪斗走资派了,我们也打人了;我们已经成长为真正的红卫兵了!”
殴打还在继续。钱校长的惨叫声渐渐变小了。马碎牛忽然认为,这大批判会也不能一味地打下去,打死了人咋办?让他不满的是,虽然殴打是到位的,但钱校长的顽固却也是毫不含糊的。他希望钱校长认罪。
他看了看坐在旁边的水平,她似乎予先就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再看赵俊良却正在掩饰他的紧张。马碎牛坐不住了。“怎么打起来没完了?”他不满地看了一眼坐在身边这几个束手无策的帮手,失望地摇了摇头,他要拨正会议的航向,他要让批判会按照自己的想法发展。他慢慢站了起来。
“马司令站起来了。”率先注意到的人不无巴结地炫耀说。
“马司令有话要说。”人们纷纷猜度着。
殴打突然停止了,大汗淋漓的红卫兵像突然出现时一样又突然从台前台后跳了下去。如梦方醒的口号声震天动地地响了起来。早有两个很有眼色的红卫兵拖着钱校长到舞台边沿跪下。马碎牛走到麦克风前,两手向下一按,诺大的操场霎时间恢复了平静。
马碎牛看到了自己的权威。
他不经意地看了一眼钱校长,顿时有些心惊肉跳!短短几分钟,他几乎认不出这个昔日的校长了。伤痕已经让他面目皆非,浑身的衣裳已经撕成布条,恐惧与悲愤的表情无以复加。马碎牛定了定神,拾起自己的思路说:“我问你几个问题,你愿意说实话了你就说,你不愿意说实话我也奈何不了你。但我相信,广大的革命造反派和**的红卫兵一定有办法让你说实话的。”他低着头,示意钱校长回答。钱校长以为事有转机,连忙点头,说:“马司令,我一定说实话,一定说实话!”
“好,”马碎牛说:“我问你,你得是在六中推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了?”
钱校长大呼冤枉。他看起来是那么可怜、那么无辜,也没有了硬骨头形象。他乞怜的双眼看着马碎牛,声泪俱下地说:“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是方是圆我都不知道,我咋会去推行它?我只知道按市教育局的教学大纲教书育人,从来就不知道这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
马碎牛问:“那你现在知道了麽?”
“现在知道了,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
“那你执行了没有?”
“是------执行了。”
“执行了得是就是推行了?”
“我------”
“你还喊的啥冤枉?!你刚才还狡辩的什么?”
“------”
口号声突然空前高涨起来。“工学联盟”红卫兵个个脸上洋溢着对他们司令高超的斗争技巧佩服的五体投地而由衷产生的兴奋。口号声更加响亮,拳头也举的更高了。
“好。这一页揭过。我再问你,你得是六中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
作为一个经历了多次党内整风运动的老**员,钱校长是深知“走资本主义道路”这句话的分量有多重的。**凭着一套资本论来建立一个社会主义和**的天下,最根本的目的就是要推翻资本主义这个人剥削人的社会。这是**革命的核心,是无数先烈抛头颅、撒热血,牺牲生命也要铲除的对象。钱校长在延安时就懂得这个道理了,走资本主义道路,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承认的。他下定决心,惟独这一条,打死也不松口。面对着马碎牛咄咄逼人的质问,他又不得不回答,情急下就采取曲线救命的办法。
“马司令,我是**员。我当年是冒着杀头危险去延安的。我的信念始终是为**奋斗终身。我只承认我是六中的当权派,但我决不走资本主义!”最后一句话说的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马碎牛眼望蓝天,眼珠乱转:“中国的当权派从上到下都被揪了出来,全都瞎完了你知道不?这就像一只老鼠,从头到身子都是黑的,咋就到你这儿还留着半截红尾巴?我来问你:黑老鼠、红尾巴,你见过没?听你的意思,是六中造反派把你冤枉了?你好像还有一肚子的哇屈?”
钱校长思来想去都无法回答马碎牛提出的这三个问题。黑老鼠、红尾巴的问题本身就十分荒谬。但他万万不敢以此来指责马碎牛。他又不能说没有这样的动物,那等于是说自己这根红尾巴事实上是不存在的,而自己也是黑的、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他心里一千遍、一万遍地喊着冤枉,但看到数百目露凶光的学生,吓死他也不敢说六中造反派把他冤枉了。但要说六中造反派没有冤枉自己,那就是承认了自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至于马碎牛最后质问自己好像有一肚子哇屈的话就又是一个两难的抉择。
老谋深算的钱校长实在不知道咋样回答。语焉不详地说:“我是党培养的干部,党叫我干啥就干啥------”
马碎牛大吼一声:“少给党搁事!党叫你雇安心了?党叫你伐学校柏树了?我问你,你以前服从不服从上级的领导?”
钱校长再次以为事有转机,大声说:“解放十几年来,我一直服从上级的领导,从没有说过二话!”
马碎牛嘻嘻笑了,说:“这就对了麽。你忠心耿耿追随上级,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你也认了,很好,很好。现在,你的上级、还有你上级的上级都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都被红卫兵揪了出来,也都承认了自己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罪行,你能说你不是?我最后问你一句:你啥时候见过一只坚持走社会主义道路的猫十几年来都在服从一窝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老鼠的领导?还‘从没有说过二话’?”
钱校长崩溃了。他的两道关系生死的防线被马碎牛粉碎了!他放弃了辩解,他哭了。口号声像胜利时的冲锋号般重新暴响了起来。
马碎牛很为自己的机智和瓦解钱校长意志防线的能力而自傲,他觉得自己对敌斗争的高超手段丝毫也不亚于“芦荡火种”里的阿庆嫂,更不亚于舌战郑浩然的张闻。他甚至有一种“想不到老子的辩才天下第一”的超凡感觉。他后悔以前没有参加学校的大辩论。他威严地扫了一眼台下,转过身来,得意洋洋地返回了座位。
批判会继续进行。
赵俊良小声对马碎牛说:“高,实在是高!”
水平也凑过身子笑眯眯地说:“人越多,越能显出马司令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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