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一)

    马碎牛一席即兴演说打乱了“工学联盟”红卫兵成立大会的全部程序,后边的几项会议进程突然变的可有可无。赵俊良和水平一碰眼,叫过了谢凯,水平低声说道:“其他程序全免,直接开批斗会。”谢凯点点头,对着麦克风庄严地宣布了即将召开大批判会的重头戏。后台立刻奔上来几个人,把桌子一边三个,分成了两排,八字形拉到了舞台两侧。
    台下的人群更加集中,更加兴奋,更加期待了。这是渭城六中第一个面对面的批斗大会,这也是学生第一次有机会亲眼看到过去高高在上的学校领导现在是如何狼狈不堪地面对自己的学生。他们期待着,自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就一直期待着这一天。几乎每一个人都认为,这才是造反,这才是革命,这才是成立红卫兵的目的,这才是六中造反的成就。
    马碎牛刚刚坐定,充当纠察的四个红卫兵到了后台,和先前负责看押学校领导的两个纠察合在一起,两个伺侯一个,分别押着张书记、钱校长和米教导主任,扎了个土飞机的势,随时准备冲上前台。
    震耳欲聋的喇叭声重新响了起来,激情的宣言转换为愤怒的口号;满载着六中全体学生悲愤的雪片般的传单从四面八方撒向人群,飘荡摆动、满天飞舞。谢凯一声大吼:“把我校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押上台来!”早已待命的六个纠察就飞快地把钱校长三人推到了台前。六纠察手脚并用,强迫三位学校领导低下头来、弯下腰去。愤怒的口号声再次响起来了,它打开了魔瓶放出了妖怪、它揭开了学生心底的疮疤煽动了积累的仇恨。学生们汹涌如潮突然愤怒了!每个人都发现了这些前领导对不起自己的地方,每个人也都对这些前领导背离**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怒不可遏。口号声悲愤煽情、推波助澜,落水狗狼狈不堪、给人勇气;台下的队形乱了。人群躁动、蜂拥向前;每一个人都举着拳头、每一个人都在高声呼喊!舞台前担任纠察的红卫兵被挤的像张纸,紧紧贴在舞台的前脸;那舞台就吱吱作响。
    台上就坐的“工学联盟”红卫兵头目显然没有预料到会出现如此混乱的场面。他们呆若木鸡、不知所措。谢凯站在舞台边上,一边喝止愤怒的学生,劝他们不要向前拥挤,不断许愿说决不会轻饶这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一边指挥着下面那几个自身难保的纠察必须顶住疯狂的人潮,告戒他们一定要确保大批判会顺利进行。赵俊良看到谢凯的努力收效甚微,急忙抓住麦克风喊话。
    “请大家不要拥挤!大批判马上就开始了!请大家配合,请大家暂时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要影响我们揭发校领导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反动罪行!------”
    马碎牛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坐着不动,任由赵俊良和谢凯维持秩序。
    水平渐渐平静下来。她越来越不担心大批判会失控了。她甚至还觉得出现这种场面是十分正常和十分必要的。这恰恰说明了学校领导以前执行的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民愤,说到底是由错误酿成的,而这错误,就是缘于他们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同学们愤怒的情绪也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工学联盟”红卫兵召开的批判学校领导的大会是无比正确的。她越来越平静了。
    柳净瓶深受台下群情激昂的强烈情绪感染。她痛恨学校领导所犯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严重错误,虽然她并不觉得他们面目可憎;她理解和支持台下红卫兵的愤怒情绪,她希望这能触动三位领导的灵魂。她庆幸“工学联盟”红卫兵是第一个站出来批斗走资派的,她为这个组织能走在全校的前面而激动,她更为马碎牛是这个造反派当之无愧的领袖而无比高兴。
    她也仍然在甜蜜地回味着马碎牛的演讲。虽然马碎牛的“六点施政纲领”一大半她都并不完全赞同,但马碎牛沉着冷静地驾驭会场,不卑不亢地一番讲话,自做主张的司令风范都让她倾倒。她认为,这才是个男人。男人本不应一肚子鬼心眼,应该说话直接,做事直接,有七成能耐,带三分野性,无私无畏才对。
    台下渐渐趋于平静,谢凯立刻宣布大批判会正式开始。各位写手你上我下,慷慨激昂、接踵而来的发言和色彩缤纷、漫天飞舞的传单,营造出大批判会如火如荼的热烈场面。激情的口号声也不失时机反复填补着前后两个发言者之间的空白。从事史无前例的伟大事业的发言者一个个无不显得顶天立地、气吞山河。
    让马碎牛深感震惊的是每一个上台发言的人都能从不同角度列举出张书记和钱校长推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坚持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罪恶事实。
    当发言者怒读批判稿、大声控诉钱校长所犯下的滔天罪行时,钱校长却戾气十足,表现的亦乎寻常地强硬。他多次打断红卫兵发言,断然否认全部指控,甚至有两次还在发言的间歇吼出了“你们这是诬陷”的嚣张语言。学生们难以接受他的恶劣态度,后边的发言就一个比一个强硬、言辞也更加激烈。——红卫兵更加讨厌他也更加憎恨他了。
    没有人怀疑揭发者在批判稿中提供的事实,只是震惊于本校的不幸。虽然一少部分人的发言只涉及到“任人唯亲,借用安心的手来摧残青年一代的身体”和“把学校的财产当成自家的东西,随意砍伐柏树给他大打造棺材”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大多数人的发言还是能紧扣钱校长“坚持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反动本质的。马碎牛越听越惊讶自己的孤陋寡闻。原来这些校领导真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思想的大坏蛋!以前怎么就没有看出来?他甚至认为,任何一个发言者所言之凿凿的事实都足以把这几个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枪毙一百次。
    台下群情汹涌,原本被动跟着呼口号的红卫兵早已变的怒不可遏了,以至于当谢凯一脚把钱校长踢得跪在地下,少数学生出于意外发出惊讶的叫声时,马碎牛像台下大多数的红卫兵一样,顿感大快人心!他觉得心里畅快极了,甚至认为踢翻这些坏蛋是批判会顺理成章的事——早都应该把他们打翻在地了——他还差点儿脱口喊出“踢得好”来。但台下却及时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叫好声。对谢凯的行为,台上台下的红卫兵以愤怒的口号声给以不容置疑的肯定。
    谢凯如法泡治,一眨眼又放翻了张书记和米教导主任。三个人刚刚跪倒,后台、前台突然窜出十几个“工学联盟”红卫兵,他们扑到台上,二话不说,抡起拳头就打,脚底下还连踢带跺,直打的钱校长惨声连连。他双手抱着头,双肘夹着肋骨,左躲右闪却怎么也逃不脱雨点般的拳脚。张书记和米教导主任不可避免地扮演着“城门失火”时两条霉运当头的“池鱼”,捎带着也品尝到了昔日呕心沥血教导出来的学生们那犀利拳脚的不凡滋味。
    养尊处优的身体是无论如何也承受不起这饱含仇恨的打击的。钱校长跪在地上不顾一切突然急行几步,拐过头冲到了马老师的脚前。他像一个受惊的兔子,瞪着血红的眼急切地哀求着:“老马,你也是党员、你也了解情况;说两句话,救救我!”
    马老师也吓坏了。校外红卫兵的暴烈行为虽然早有耳闻,但校内大批判中突然动手却是事先毫无征兆的。他甚至发现马碎牛这个学生司令也是事先并不知情的。原本只认为这是一场普通的大批判会,甚至还猜想即使真的发生肢体对抗,作为本分善良的农村学生是不会过于疯狂的。待看到红卫兵冲上台凶狠地殴打钱校长时,他内心一阵猛缩,腿也吓软了。钱校长突然呼救让他不知所措,他担心别人把他和钱校长联系起来后厄运难逃,但又同情钱校长的遭遇,一时慌乱、手足无措,不知咋样处理眼前这种突发局面,只是狼狈地躲闪。他下意识地朝后仰,不料却失去了重心,“哐”的一声连人带椅子仰面朝天翻倒在地。主席台就坐的代表突发意外,这让所有红卫兵都是一呆一惊!有人喊道:“钱校长把马老师掀倒了!”随即就有更多愤怒的红卫兵爬上舞台,拳脚并用,为的是能亲手给这个“丧心病狂、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一记“响亮的耳光”。
    会场彻底失控了。舞台上已经没有了立脚之地,甚至马碎牛面前的桌子都被挤的晃来晃去。人堆里杀猪般的惨叫声和乒乒蓬蓬的拳脚声在突然安静下来的操场上远远的传了出去。
    有人小心翼翼地扶起了狼狈不堪的马老师,但更多的人却把兴趣放在了挥舞代表正义的拳脚上。
    马碎牛十分意外。他没想到钱校长拒不认罪。在他看来,能被“揭发”出来的罪证应该都是事实。抵赖,只能证明钱校长是对抗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思想的阶级敌人。痛痛快快地承认了,争取宽大处理、争取重新做人,争取早日回到人民的怀抱,应该是积极的、光明的选择,甚至是唯一的选择。为啥还要抵赖呢?人常说“贼无赃、硬如钢”。现在“赃”都摆在面前了,还拒不认罪实在是顽固不化、罪不容恕。但马碎牛也有一丝困惑,那就是钱校长为什么要咬紧牙关、抵死不认。不但不认罪还大声喊冤,这让他有些迷惑不解。
    “你狗日何必呢!”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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