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六)

    七点五十。学校里所有的电铃突然暴响。被赵俊良称作九颗原子弹的高音喇叭也高唱国歌。骤然的变化使全校教师学生吃了一惊,多日的自由散漫被庄严的国歌冲击的不知所措。人们意识到有大事发生了,纷纷猜度着、打听着,匆忙穿上衣服,然后寻声跑向操场。教师们格外不安,他们的消息比学生灵通,城里的学校把大部分历史上有问题的教师都揪出来批斗了。电铃惊魂、国歌惊心,担心有什么灾难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随着国歌最后一个音符结束,长声响闹的电铃也戛然而止。高音喇叭里同时传出一男一女两个高亢的声音。他们操着关中口音的普通话,充满激情,无限激动地宣读着“‘工学联盟’红卫兵成立宣言”以及赵俊良捉笔的对本校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批判大会的通告。其他各派红卫兵大多嗤之以鼻,心下嫉妒“工学联盟”红卫兵成立形式的不同凡响,嘴上却蔑为给蛤蚤钉掌——小题大做。教师们放心了:原来是有个造反派成立了,拿校领导祭旗,借机搞了个批判会而已;遂暗自庆幸又可以偷生一日了。
    八点正。
    鞭炮齐鸣、红屑漫天,“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曲响彻校园。舞台外侧冲出一彪人马,敲锣打鼓地喧闹。 一时间震耳欲聋、地动山摇!马碎牛和他身边的人面面相觑,只见柳净瓶和水平脸色发白、紧张的都没了笑容。赵俊良也失去了平日的从容,几个人都显得有些不安。
    马碎牛觉得心跳加速,有些紧张还有些慌乱,脖子上就像缠着一条绳,越抽越紧。几位始作俑者做梦也没想到,他们在纸上和口头上导演的一本戏,仅仅一个过门就如此雄壮、如此地震撼!国歌结束时,鞭炮声也悄无声息。马碎牛斜眼看去,原来是一个红卫兵听到国歌接近尾声了,一剪子下去就把长长的鞭炮拦腰铰断了。马碎牛啧啧称奇,心想这事我也愿意干。
    谢凯把胳膊上的袖章翻转,里面就朝了外,露出‘纠察’两个字。他缓步上台,站在侧面的麦克风前对着台下稀稀拉拉的几十人喊道:“‘工学联盟’红卫兵纠察队入场!”只见十数个人高马大的纠察队员突然从午台左前方的教室里冲了出来,雄赳赳气昂昂地背朝午台呈扇形向外站,肩背着枪,臂缠着‘纠察’袖章,一个个挺胸抬头,神气活现。谢凯满意地看了一眼,大声宣布:“‘工学联盟’红卫兵入场!”一队红卫兵由舞台右前方拖着后不见尾的一字长蛇阵进入会场,人人左臂上带着红袖章,穿着打满补丁的黑粗布衣裤,牛鼻梁鞋拍起一片尘土,快步向舞台跑来。到了舞台前突然变成十个小队,每队大约十个人,站在台前列成方阵,肃立不动。
    谢凯对着麦克风满怀喜悦的宣布:“欢迎我校‘工学联盟’红卫兵领导人就坐!”下面就疯狂鼓掌。
    马碎牛在和钱校长的“鳖瞅蛋”中刚刚取胜,猛然听到谢凯不宣而战请他上台,浑身发紧、反应滞后。赵俊良急忙拉他的袖子,几位负责人就颤惊惊站了起来走上简陋的楼梯。赵俊良把巴掌拍的巨响,示意大家随他鼓掌。马碎牛心想,老子偏不鼓掌!一股豪气升起,旁若无人地大踏步走了上去。他当仁不让地坐在了正中间的椅子上。赵俊良和贾佳佳坐在了左边,水平和柳净瓶就坐在了右边。伴随着掌声落座后,谢凯宣布:“欢迎我校兄弟造反派入场!”马碎牛又是一楞:“啥时候又有了兄弟造反派了?”只见稀稀拉拉三四十人走进了会场,基本都是一些关系不错的小派。这些人进入会场后,大部分站在台下,有三个被“选”为代表的被请上了主席台。马碎牛数了数椅子,还空着一只呢!不知给谁留着呢?恰在这时,谢凯朗声说道:“欢迎教师代表上主席台就坐!”只见两个红卫兵拥着马老师从后台上来了。
    马老师看似赴汤蹈火!
    他惊恐万状、跌跌撞撞坐在了主席台最边上的那把椅子上。两个红卫兵转身朝后走,威风凛凛站在后台口不动,像是封锁了后台通道。
    一切就绪后,谢凯大声宣布:“下面,有请我们的造反司令——我们‘工学联盟’红卫兵负责人马碎牛马司令讲话!”
    马碎牛顿觉头顶轰响,霎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脖颈像被人掐住一样上不来气,浑身也没了力气。他做了个深呼吸,打起精神故作从容不迫,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站了起来。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马碎牛心中油然升起一股自豪感,这种场面以前只能是钱校长才能享受到的。虽然同样是在人前讲话,钱校长可没有这高高在上的舞台垫脚!想到这儿,那紧张情绪瞬间缓解了许多。
    “我马碎牛终于成了人物了!那我为啥还要紧张呢?”
    虽然紧张、虽然有些慌乱,但马碎牛却一点也不糊涂。一方面他觉得自己是高高在上受人尊敬的领袖,谁要想让自己讲话得说“请”、得鼓掌;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自己就是那耍戏法时的猴,锣声虽然密不透风,但那正好说明自己是在任由别人摆布。马碎牛不喜欢后者,他想,老子要自己说了算,不能让你们牵着鼻子走——不管你们是谁也不管你们和我关系有多近!
    赵俊良虽然也很紧张,却没忘记职责。马碎牛擦身而过时,他不易察觉地递给马碎牛几张纸。
    马碎牛走向麦克风时,谢凯再次带头鼓掌。台上台下的掌声出奇狂热。
    舞台前的人越聚越多,渐渐的就有了三四百人。有学校的教职员工,还有许多被喧嚣的声音吸引过来的双照村的孩子,他们从操场一角的矮墙上一群一群的翻过来,土匪一样拥挤在舞台前。一个个瞪着明亮的眼睛,兴奋地像看戏。其他造反派的红卫兵也被吸引过来了,但他们只是远远地站在周围看热闹,一个个双手盘在胸前,丝毫也不掩饰内心的敌视和嫉妒。
    高音喇叭里狂呼亢奋口号,台下随声附和------
    马碎牛脑子里急剧地做着思想斗争。
    他不愿做傀儡,他要当个自己能作主的司令。他深知自己离不开身旁这几个人,但他又不想事事由他们摆布。他允许他们展示自己的能力,但不能让他们左右自己的行为。他要打破他们为自己安排的程序,他要给他们传递一个信号:不要企图影响司令,决断权不属于幕僚。
    马碎牛当着台上台下数百人的面毫不掩饰地把赵俊良辛辛苦苦为他写的讲话稿随手丢在了旁边的桌子上。
    他迈着稳健的步伐走到了谢凯面前、站在了那银灰色的立式麦克风前。谢凯主动向后挪了一步。台上台下的人敛气收声,人人都有些紧张。
    自文化大革命开展以来,马碎牛一场大辩论也没有参加,甚至都没有认真和别人讨论过任何有关大批判的命题。可以说,当众讲话是马碎牛的短处,这是全校人人都知道的秘密。看到他把讲话稿搁置一边,赵俊良不由得替他担心,深怕他闹出什么笑话。谢凯也紧张,示意后台领呼口号。马碎牛用手指敲敲麦克风,这是钱校长讲话时常用的动作。嘴对着麦克风又“喂”“喂”了两声,似在试音。台上台下的“工学联盟”红卫兵们不知他要闹啥玄虚,还以为他紧张过度了,就更加担心。柳净瓶坐的离他较近,却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干涉司令的行为,干着急,颇觉无奈。台下其他造反派红卫兵陡然来了精神,一个个兴趣十足、挤眉弄眼,面带奸诈笑容,纷纷向台前凑。
    马碎牛紧握麦克风,利用它缓解压力,渐渐稳住了情绪。心想:原来当众讲话并不轻松!看来当领导还真不容易。他扫了一眼台下几百个和自己一样衣衫褴褛的农家子弟,忽然之间觉得十分亲切,就动了感情。他不慌不忙地说:“宣言吗,墙上贴的有,广播里刚才也念过了。大家都看到了、听到了,我就没有必要再‘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番手续’了。”台下哗然大笑——那是其他造反派红卫兵的笑声;“工学联盟”红卫兵只是尴尬地咧嘴。马碎牛不为所动,接着说:“我今天只讲几句话,讲对了,是文化大革命培养的结果;说错了,我马碎牛一人承担。头一句:从今天开始,渭城市第六中学‘工学联盟’红卫兵正式成立了。”台上台下就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口号声也及时响应。利用这间歇,马碎牛喘了口气,他觉得更轻松了,就学着钱校长的姿势,两手往下一压,在嘎然而止的喧闹声后说:“我要说的第二句话是:我派和各派之间将奉行‘和平共处、互不拆台,团结一心、搞好文革’的原则。决不主动向其他各派挑衅,不与各派发生‘相煎何太急’那种令人痛心的事。”台下的掌声突然爆响起来。马碎牛更满意了,他再次止住掌声说:“我要讲的第三句话是:大批判也罢、大辩论也罢,都要用**思想指导言行、都要以理服人,不能以大欺小、不能仗势欺人——有枪也不行!”掌声更加热烈、更加疯狂,甚至后台也传来了掌声。马碎牛心想看来我这几句话还是说到大家心里了。有了信心,后边的话说起来就更加自然流畅了。“我要讲的第四句话是:六中没软蛋!六中学生都是好汉!既然造反了 ,就紧跟**,赴汤蹈火也决不退缩,谁要退缩谁就是尼姑生下的!”台下轰然大笑。接着就是掌声和此起彼伏的口哨声。马碎牛接着说:“第五句话麽,是互通情报、资源共享。我派愿与各派之间互相通报各自的文革信息,共享学校的公共设施。会议室我们重新布置了,派别不论大小都可使用。阅览室重新开放,欢迎各派战友查阅和深挖封资修的黑货。实验室我不知道能派上啥用场,但谁都可以去——只要你是六中学生——但有一点要提前说明:不许没事就躲在里头对着显微镜看小动物的生殖器!”台下的谑笑声潮水般暴起,一浪高过一浪。马碎牛不在乎,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他看了看脚下,说:“这个舞台虽然是我们‘工学联盟’搭起来的,但它属于六中、属于六中各个造反派。从今天起,它就是六中所有红卫兵的资产。本校革命师生,人人有权使用!”台下格外寂静,马碎牛正担心最后这句话是不是说错了,台下却爆发出暴风骤雨般的掌声。
    马碎牛不急于让大家停止鼓掌了。他知道怎样在人前讲话了,他要享受这种支持和崇拜带来的优越感。
    正当他飘飘然沉浸在作领袖的幸福感觉中时,台下突然有人利用鼓掌瞬间的安静高声问道:“那十二杆枪的资源能不能共享?”
    掌声嘎然而止。马老师悚然一惊!
    马碎牛也是悚然一惊。但他随即就冷静地应答:“不能!枪是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决不能分散,只能由一派保管,出了问题便于追究责任。如果资源共享,你手里有枪、我手里也有枪,不出事才怪呢!——出了事也查不清责任。现在枪虽然在我们手里,马老师却是它们的监管人。”
    台下那人又问:“那你说了半天,枪的资源还是一派独享。”
    马碎牛闪开麦克风对着台下就骂:“你急怂呢!听我说完!”回过头对着麦克风说:“我要建立一个打靶场,由马老师当教练。六中红卫兵人人都可以报名打靶,不分派别,只论先后。如有必要,咱组织个狩猎队,一块儿去冢疙瘩围剿野兔。一来大家比比枪法,二来为农业丰收做贡献,三来吗,给学生灶添点腥荤;一句话:人过枪瘾,兔子归食堂——资源共享!”台下一片笑声、一片笑容,唿哨大作、掌声大作。
    马碎牛情绪也很高涨,他说:“我最后一句话是:‘工学联盟’红卫兵不是乌合之众,是个有组织,有纪律、有纲领的造反队伍——今天的成立大会就可以证明。大家要是觉得我马碎牛还行、觉得我们这个槽上还能拴下你这匹千里马,你就来报名——有本事把我换了都行!我讲完了。”
    台下响起了议论的嗡嗡声。人们脸上洋溢着笑容,呼出的口号倒没了气势。
    台上台下所有“工学联盟”红卫兵一个个把心放在了肚子里——他们的司令不负众望。
    马碎牛不无得意的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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