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五)

    正胡思乱想,赵俊良说:“宣言我写完了,天亮就贴。另外,新搭建的舞台两边应该有一幅对联,我拟了三副,读给你听,贴哪个你决定。”赵俊良读道:“铁锤砸烂旧世界,双手劈开新天地;第二幅是,中华儿女多奇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最后一幅是**诗词中的两句: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马碎牛说:“第一副就很好。”赵俊良笑了,说:“我们料定你会选第一副。”马碎牛二目搜寻,坐在教室另一角的水平和柳净瓶正望着他笑呢!不知为什么,马碎牛顿时心里就打了个冷颤。“他们早都把我看透了,也许所有的人早都把我看透了!那他们为啥要选我当司令呢?”
    柳净瓶瞧见马碎牛没有一丝笑容,木桩般站着愣神,急忙走了过来,关切的问:“咋了?得是那儿不舒服?”
    赵俊良也觉得有点怪,说:“刚才还好好的么?咋一会儿就把魂丢了?”
    马碎牛忙说:“没啥、没啥。我在想别的事。”
    柳净瓶笑道:“好好当你的司令吧,这儿会想的人多,用不着你动脑筋。”
    马碎牛有些不悦却依然笑着,说:“净瓶说的对。让我想事儿,那是‘牛犊子跟着马跑’呢。我还是多想想明天的发言稿吧。”
    赵俊良说:“不用。你啥时候见过司令亲自写文章?我和水平共同为你起草发言稿,午夜前保证写出来,不但读来大气磅礴,还要叫你念着上口。”
    马碎牛说:“那我干脆睡觉。”说着话拖了两个课桌在墙角顺长一并,拿了一领白纸一卷当枕头;两手压着桌子沿,往上一蹿就躺了上去。
    马碎牛躺下去后却咋也睡不着。他满脑子都是今天的经历,乱的像放电影。他吃不准这一天算不算得上轰轰烈烈、丰富多采?他只知道在今儿这不平凡的一天,自己一直处于高度亢奋中。紧张和兴奋交织在一起,涉险和成功又扭作一团。他并没多想自己雄狮般扑向阅览室时,震慑群小的威风气概,却只想着明天咋样批判钱校长。他不担心明刀明枪的阵地争夺战,却说什么也放心不下各派之间那互相监视、相互渗透的‘间谍’行径。最让他担心的还是那十二杆枪。藏在哪儿好?昼夜扛着不是个事,可真要说藏还确实寻不下个好地方。教室?宿舍?甚至司令部都不见得安全。水平提到过总务室的保险柜,这个铁家伙明天也许就在自己的司令部了。但保险柜总是要由人来管理的,那就很容易出事。枪是个大东西,又不是一串钥匙,可以别在身上随身带着------
    “毬,不想了!只要我把子弹管好,和枪分开存放,就不怕他出事!”一旦对自己操心的事作出了一个比较满意的结论,马碎牛的困意就袭了上来。身子一侧腿一绻,两臂交叉往胸前一靠,活脱脱一个胎儿形,随即鼾声就响了起来。
    马碎牛睡的正甜,被赵俊良叫醒了。他眯眯糊糊地问:“啥事?”赵俊良睁着布满血丝的眼兴奋的说:“天亮了,这会儿是六点正。一切都准备好了,就等你定夺!”
    “六点?”马碎牛有点不相信,他觉得刚刚躺下,时间咋能过的这么快?扭头看窗外,天色果然蒙蒙亮了。马碎牛坐起来时感觉身上有几处地方疼痛。撩起衣服一看,不见有伤,这才想起是拾掇水全红时被他挣扎中踢了几脚,也不在意。他看看周围,问:“人都哪儿去了?”
    赵俊良笑道:“你是司令,当然敢睡觉了。今天的事不安排好,谁敢睡觉?谁又能睡的着?这会儿好了,一切都准备停当了。把你叫醒是想给你讲大会程序,你斟酌一下,看还有啥补充没有?”
    马碎牛双手握拳揉动眼睛,两手一落往上衣两侧一抹,说:“不用给我讲,你们安排好了就行。这文化大革命是个新生事物。谁也没经过,要叫我看就是咋弄都行,咋弄咋有理,咱想咋弄就咋弄。现在天下大乱,狼烟四起,连王法都没有了,还管啥程序不程序的。”
    赵俊良说:“那好。谢凯那边台子也搭好了;我叫明明带人去贴宣言,吃过早饭就开会。”
    马碎牛说:“我有天下最紧急的事要办;我得去凉快一下。”说完古怪地笑了,弯着腰、低着头,一溜烟跑了出去。赵俊良微微一笑,只好坐下等。工夫不大,柳净瓶一头闯了进来,左右一看,问:“马碎牛呢?”赵俊良笑嘻嘻地说:“嫌这儿太热,找地方凉快去了。”见柳净瓶没听明白就补充说:“送水火去了。”柳净瓶有些不好意思,说:“大家都等着他呢。”赵俊良说:“天塌了都得等!他是司令。但他也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尤其是早上睡醒后。”柳净瓶无奈,说:“我先过走了。”过了几分钟,马碎牛才一摇三晃地回来了,进门就问赵俊良:“小诸葛,你知道人在啥时候是最没有尊严的?”赵俊良不知他何以有此一问,还没来的及回答,马碎牛自己先笑了,说:“这个问题我刚才才知道答案:人在把屎的时候是最没有尊严的。”赵俊良埋怨说:“啥时候了,你还有闲心去想这种烂事!”马碎牛自得地说:“这就是我和你们不同的地方。”说着话两人就出了教室门,迎头碰上秃子来叫他们吃饭。马碎牛就觉得肚子咕噜噜叫。两人转向宿舍拿碗,秃子径直去了食堂。
    自停课后就已经没有人像过去那样早早起床了。马碎牛今天算是起得早,到了食堂才发现排队打饭的人格外多,而且脸都很熟。仔细看过才发现,都是自己这一派的。水平从食堂里出来了,手里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饭碗。马碎牛看到水平虽然微笑依然灿烂,但掩饰不住熬夜的疲倦,就笑嘻嘻打招呼。他拿着碗进了食堂,正在打饭的两个炊事员每人胳膊上都套着一个红袖章,心中一动,走近细看,却原来是“工学联盟”的。
    炊事员老张开玩笑说:“马司令,看啥呢?认不得袖章上的字?咱是你的兵!”马碎牛笑咪咪回头看水平,水平正对着他笑呢。马碎牛想:“这女子真不简单,昨晚她说天黑前一定要把袖章套在炊事员的胳膊上,经过昨天那么多的事,那么乱的场面,夜里还要安排今天的活动。我想她可能把这件事忘了,没想到,忘了的是我,人家真把袖章给套上去了。说到做到,真是好样的!”赞叹过水平的能力,忽然又想到人世的怪异:“炊事员套上了袖章就像牲口套上了笼头,以后行动就不由他了。他大那个驴仔蛋,这世界就怪成这样子,任凭你是什么人,只要加入了一个组织或是给胳膊上套上一个圈圈,说话做事就不由自己了,一切都得按照别人的意志行事!天幸他爷我是司令,要不然------”一阵胡思乱想,下意识的把递碗给了炊事员,只见老张一勺搂到锅底,尖尖的舀上来一大勺肉菜,扣在马碎牛碗里。马碎牛急忙看其他人的碗,原来都和自己一样:一人尖尖一碗菜,肉比平时多了许多。马碎牛想起自己说过的,炊事员要是自己人,打饭时咱的人肉多,不是本派的人没肉吃的话,哈哈大笑说:“真让我说着了——大肉兵!”
    他端着一碗菜,准备像往常一样,找个向阳的地方靠墙一蹲,就着自家的锅盔用膳。不料,柳净瓶推开了食堂对面教室的窗户,叫他进去吃饭。马碎牛想道也许是要商量啥事呢,就端着碗过去了。教室里坐满了人,一片嗡嗡声。搭眼一看,吃饭的都是“工学联盟”红卫兵。就笑眯眯坐在柳净瓶身旁,看着对面的水平问:“咋回事?”赵俊良在他背后答声说:“咱把这地方占了。反正学校又不上课了,这个班大半的人也参加了‘工学联盟’,以后这个地方就是咱的专用食堂。坐在这儿吃饭,强过靠墙蹲着。”马碎牛皱眉说:“我蹲惯了,坐着吃饭别扭。”还要罗嗦,忽然看到赵俊良、水平和柳净瓶都瞪起了眼,忙改口说:“坐着吃饭也好,文明。”他问水平:“咋不见谢凯和李武民?贾佳佳咋也不在?”水平说:“他们刚吃过,走了。谢凯和贾佳佳对舞台作最后检查;李武民在钱校长那儿,这两个地方都是不能出意外的。”马碎牛心下就更佩服自己这些帮手。他狼吞虎咽吃完了饭,刚放下碗,柳净瓶就端了个茶缸,说;“漱口。”马碎牛奇怪地问:“这是干啥呢?”柳净瓶正色说:“成立红卫兵组织是个神圣严肃的事,不但要虔诚,形象上也不能有丝毫马糊。你自己看不见,你门牙上沾着的饭菜够一个大老鼠吃一顿的!”说完扑哧笑了。马碎牛就说:“你拐着弯儿骂我呢!漱就漱!药王洞吴道长尿完不洗手就吃馍,但他给药王爷上香前却一定要洗手,我咋都不能漱漱口?都漱,都漱。”临时食堂里就腾起一片笑声。柳净瓶嗔怪道:“你啥事都不严肃!今儿这事不是你个人的事,是关系着我们这一百多战友的理想和脸面的事,你不要开玩笑。一天嘻嘻哈哈地,不像霍去病倒像了东方朔。”马碎牛不以为然,他本想辩解一番,再问问东方朔是咋回事。一眼瞧见柳净瓶那双寄予极大希望和企盼的眼睛,忙把话咽了回去,改口说:“对,人生在世,就要做出一番事业,能遇上文化大革命,那是咱的运气。大家要抓住这个机会,为国、为党、为**,为天下的劳苦大众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柳净瓶这才舒展了眉头。漱口后又洗了碗,马碎牛提议去看看谢凯搭的台子。
    一座两层楼高、六米多宽、高大宏伟的舞台坐北向南搭了起来。接近一米高的平台是用课桌拼接起来的,桌子与桌子之间都用木板固定在一起,上面苫着一张大帆布。帆布上摆着几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两个麦克风。舞台正中央贴着从会议室揭下的领袖像。对联也贴好了,正是马碎牛指定的那一幅。舞台顶端的横眉上红纸贴着“‘工学联盟’红卫兵成立暨誓师大会”的横幅标语。台子两侧和后面被宽大的蓝布围了起来,一直通到北墙,有人就掀起了蓝布围子进进出出。谢凯见他们过来了,撩起蓝布围墙往里让,马碎牛看到,原来后边地方很大。舞台后边安有两个木梯,连接蓝布后的神秘和舞台上的庄严。李武民带着两个人,背着两杆枪,在后场地的一角押着张书记、钱校长和米教导主任。马碎牛不解,心想:“不是批判钱校长么?咋把张书记和米教导主任也给拉出来了?”只见三位校领导一字排开蹲在地上,钱校长头上套着一顶一米多高的旧报纸糊的高帽子,浓墨涂写着“走资派钱天衷”。钱天衷三个字上打着血淋淋的红叉。平时威风凛凛的校长,此刻眼珠滴溜溜转像见了猫的老鼠,慌恐不安的揣测着下一步的命运。张书记和米教导主任的帽子低了一半,名字上也打着红叉。但他两人显然心中有数,知道自己是陪衬,表情就显得平静些。两人眼神内敛,空洞而茫然地望着前面。三顶意在丑化的高帽子使学校的三位领导人外形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风度变为滑稽,尊严成为丑陋。突然的反差,使他们的样子显得极为怪异可笑。
    马碎牛忍不住嘿嘿笑了两声,他压低声问赵俊良:“不是只批判钱校长一个人吗?咋把张书记和米教导主任也拉来了?”他越说声音越大。
    赵俊良急忙向他示意,说:“悄着!领导没有好人!——这是我们后半夜商量的结果。各地机关、工厂、学校,首先揪出来的都是一把手——书记。搭了这么大个台子,咱弄个二把手的校长上去批判,不是抓了芝麻漏了西瓜?还有,这台子搭起来也就不可能拆了,。万一其他造反派在咱搭的台子上批判一把手,这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呢?水平的意见:书记现在是不是好人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抢在别人前面把他们揪出来。走没走资本主义道路也不是关键,先批判,然后再慢慢搜集证据。碎牛,既然书记、教导主任在这场文化大革命中难以幸免,与其留给别人张扬,不如为咱祭旗。”
    马碎牛心中不悦,糊高帽子这麽有趣的事居然不叫他参加,但他也心知肚明,即使知道了,也只有站在旁边看的份——谁会让司令亲自动手?事已至此,无可奈何;那手指就下意识地动了几下。暗叹一声“有得就有失”的遗憾话。
    水平说:“七点多了,不出去了,咱们就在这儿等吧?”
    “行麽。”马碎牛说。
    贾佳佳把他们迎上舞台巡视一番,马碎牛觉得满意,几个人这才沿着楼梯下来,在临时摆放的椅子上坐下。马碎牛刚坐稳,意外地看见钱校长疑惑地在琢磨他。心想:蒋介石遇到了**——你还敢不服?童心发作,就瞪圆了眼睛和钱校长对着看。赵俊良发现了,悄悄对水平说:“马碎牛和钱校长‘鳖瞅蛋’呢。”柳净瓶也听见了,三个人忍不住窃笑。
    七点半刚过,谢凯就把一切整治停当了,这才从舞台上跳了下来,和马碎牛他们坐在一起,再次复述了批判会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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