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四)

    大车驶进校门,直接停在了六七级甲班门口。
    马碎牛吆喝教室内外的战友,七手八脚开始卸车。看到马碎牛满载而归,“十八勇士”的同学佩服的五体投地,个个都是溢美之词。马碎牛得意洋洋,一边指手画脚地指挥大家搬东西,一边五马长枪地讲述着在城里的英雄事迹。他提醒大家在车上留一些宣传资料,对赶车的小伙说:“这些给你。回去拉一杆子人弄你自己的事,看谁走资本主义道路你就造谁的反。要是有啥麻达就来六中找我。我叫马碎牛,是六中十八——‘工学联盟’红卫兵司令,也是你的坚强后盾。”那赶车的小伙子一言不发,只是看了看早已过午的太阳,叹了一口气,垂头丧气地赶上车走了。
    形势更紧迫了。校园里贴满了大字报。矛头十分集中,无一例外地都在谴责“十八勇士”红卫兵策划了意在挑起六中两大派之间冲突的下三滥行为和罪恶阴谋。有一些文章甚至还指名道姓地把阴谋的策划者锁定为马碎牛和赵俊良。只有署名“马列主义研究小组”的大字报从文化大革命的理论高度批评六中出现的非文明现象实属偏离了斗争大方向。文章并没有点“十八勇士”的名。
    马碎牛只是不屑地瞅了一眼就不再理会了,他甚至对文章中辱及先人的漫骂也无动于衷。到是赵俊良说了一句:“山雨欲来风满楼——形势更加紧迫了。看来张闻想当领头羊。”
    “此话怎讲?”马碎牛问道。
    “马列主义研究小组是张闻组建的。”
    匆匆吃过午饭,赵俊良把马碎牛、柳净瓶和贾佳佳叫到了后操场,四个人坐在翻倒的篮球架上,商量正式成立“工学联盟”红卫兵的事。
    赵俊良说:“形势紧急。六中两大派协调一致,对我们‘十八勇士’的口诛笔伐已经开始了。这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只是个引子,很快就会演变成为拳脚相加。为今之计,只有尽快竖起‘工学联盟’这面大旗、迅速扩大队伍,才不至于被人吃掉。”
    贾佳佳有些紧张,说:“那就赶紧贴个通告,向全校说明这事。”
    赵俊良说:“成立‘工学联盟’红卫兵不是我们一家的事。如果就咱一家,那只是更名的事,贴个通告就可以了。我们要把它弄成全校的事。吸纳更多的组织进来。把那些志同道合的帮帮派派都汇集在‘工学联盟’的大旗下,也只有这样,‘反到底’和‘红旗’才不敢轻易动手。这件事要搞的轰轰烈烈,决不能贴个声明、继而蜗居在教室了事。要一炮打响。”
    马碎牛说:“对。要一炮打响,整他个一、二百人!然后把校长撵出办公室,那儿就是我的司令部。”
    柳净瓶提醒马碎牛:“眼前最紧急的事是把咱参加了‘工学联盟’红卫兵这件事通告全校,让‘反到底’和‘红旗’有所忌讳。另外,我还担心:如果别人也到总部去要求加入‘工学联盟’,那你就不是六中‘工学联盟’红卫兵的唯一司令;再如果有许多组织整建制地加入‘工学联盟’,势必要求改选,你就不一定能成为司令------”
    “放你的心!这事我早都想过了。我是六中‘工学联盟’红卫兵的发起人,而且是经过卫彪认可的,这叫‘钦点’;谁能和我比?卫彪不可能在六中设两个组织,他也不敢在六中设两个组织!准确地说,我这次回来是扩军、是‘欢迎其他革命造反派加入工学联盟红卫兵’,不是在各派之间推选盟主;谁要进来,只能是我的属下!”
    柳净瓶说:“只要你有信心就行。但我以为占领钱校长的办公室并不是当务之急,想想有哪些组织有可能加入‘工学联盟’才是关键。”
    贾佳佳怀疑地问:“人家凭啥相信咱呢?即使相信也不见得就愿意加入‘工学联盟’红卫兵啊?还有,总部鞭长莫及,‘反到底’和‘红旗’也不见得就怕了它。”
    赵俊良说:“说的对。‘工学联盟’只是一张虎皮,但虎皮下如果是一只羊,那只会加速灭亡!真正能吓住人的只有实力。咱们披上这张皮,最终的目的是要通过这个新的名称扩大我们的队伍。如果我们能在很短的时间内把人数扩大一倍甚至两倍,那我们就成了真正的老虎。‘反到底’和‘红旗’要动我们,他得掂量掂量。”
    贾佳佳说:“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人家凭啥相信咱们呢?”
    赵俊良笑道:“这简单:通过宣传,让所有人都以为‘工学联盟’红卫兵是市上乃至省上唯一正统的革命造反派——事实上陕西也只有这一家跨地区的大型造反组织——类似于党领导下的共青团。谁不抓紧参加这个组织,就有可能被历史淘汰。”
    贾佳佳说:“原来你要蛊惑人心!——我还是不相信‘反到底’和‘红旗’的人会加入‘工学联盟’。”
    “他们想加入还不要呢——除非他们垮台了,我倒愿意收容他们的人员。”
    “天爷呀,原来你是要留下几个对手!”贾佳佳惊叫起来。
    赵俊良笑笑默认了。
    马碎牛忽然接了话头,他笑嘻嘻地说:“你才明白?这才是文化大革命的魅力所在——哎,俊良,占领钱校长办公室的事你也得放在心上。”
    柳净瓶说:“那是迟早的事,还是多想想咋样壮大队伍吧。”
    赵俊良说:“柳净瓶说的对。占领校长室只是迟早的事,它不重要。目前最重要的只是‘十八勇士’的存活——还是想想谁能参加‘工学联盟’吧。”
    贾佳佳又问:“不要‘反到底’、不要‘红旗’,那我们发展谁呢?”
    赵俊良说:“发展两大派以外的中小组织。这些人政治觉悟低、判断能力差,消息也不灵通;他们也知道,单凭他们自己的力量,不但被人瞧不起,而且在六中将永无出头之日。劝说他们加入‘工学联盟’应该不难。”
    贾佳佳再次问道:“既然这些人没啥能力,弄进来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赵俊良说:“不然,还记得马司令在‘十八勇士’成立时说过的一句话吗:‘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关键看他们是在谁的手下干事呢!”
    马碎牛顿时就有一种天降大任的自豪感。
    柳净瓶笑嘻嘻地说:“我还以为你写成立宣言时都入迷了,原来你耳朵也没闲着——除过你说的这些人,还能发展谁呀?”
    马碎牛说:“我看水平和她的‘赤卫队’可以争取。今天我才觉得她这名字怪。你们要觉得她可以,就拉她入伙,让她坐第五把交椅。”
    赵俊良说:“第五把交椅恐怕打发不下,她可是六中的才女。赵西恒老师都称赞她不输于古代的十大才女。”
    马碎牛认真问道:“谁是古代十大才女?”
    赵俊良兴致盎然地说:“花蕊夫人谢道韫,上官婉儿卓文君。唐婉薛涛李清照,班昭蔡琰朱淑贞——这就是十大才女。”
    马碎牛摇了摇头说:“认不得。”
    赵俊良十分失望,自责道:“我也是对牛弹琴!明知道你的答案还要卖弄,活该!——关于水平,我看不如先把她请来,探探她的口气。她的‘赤卫队’发展的一帆风顺,现在正在兴头上,勉强不了。她要真能来就好了,至少可以把初三这些高年级的同学带进来一大批。”
    柳净瓶有些担心,她忧心忡忡地说:“水平可不是个甘居人下的角色,她骨子里傲气的很!带领高年级整整一个班去加入低年级发起的造反组织,这可不是她的风格——我看这事有点玄。”
    贾佳佳干脆就说:“我看她根本就不会来。”
    马碎牛说:“不来也要请。不要缺了礼数,让她觉得我妄自尊大。”
    赵俊良说:“先去请吧,也不见得人家就是势利眼。”
    马碎牛赞许地点点头,说:“就是,也不要把人家的觉悟看低了。上次成立‘十八勇士’时连个沟子大的地方都没有,让水平站到后操场说话,我都脸红。这次要好好招待人家。俊良,你是赵西恒的高足——面子大,你去他那儿借点茶叶。给他说,喝了他的茶,也算他对‘工学联盟’红卫兵做出了微薄的贡献;时机成熟,就把他当作‘可以改造好的牛鬼蛇神’对待;第一个解放他。净瓶儿,三姐,咱三个人回教室,把教室里的人清理出去,把卫生打扫干净,赶明天上午再请她——还有那个长得怪模怪样的谢凯。”
    柳净瓶说:“请人的事归我,只要教室收拾停当,我马上去请。”
    马碎牛说:“这事就算说好了。俊良,下来说说以后咋办?总得有一个战略部署吧?不能等人多了再乱忙一气。有个词叫啥?”
    “谋定而后动。”
    “对,谋定而后动。说你的想法。”
    赵俊良说:“‘十八勇士’现在有五十多个人,如果水平愿意加入、再劝说六六级丙班一些人参加,就能有**十人甚至上百人。就有了足够的力量,不仅能自保,也具备了挑战大派的实力。这个目标一旦实现,我们就把人员分成四个分队。当成立‘工学联盟’红卫兵的声明贴出来后,四个分队立刻行动:一队占领阅览室,一队占领实验室,一队占领体育器械室,一队占领会议室。”
    马碎牛插话问:“只要把校长撵出办公室,就是最革命的;占那些没意思的地方干啥?”
    贾佳佳也有些吃惊,说:“别的造反派都把教室作为阵地,用来学习中央文件和写大批判文章。咱一动手就抢公共场所,这样整不过分吗?”
    赵俊良耐心解释说:“决不过分。成大事者是不会按部就班、循规蹈矩和墨守成规的。所谓造反就是要打破常规,敢于做出前人没有做过的事情。千万记住秀才造反的教训。如果咱们也像别的造反派那样,整天埋头写大批判文章,即使文章犀利的像刀剑,也不见得能短期内跃升为全校第一大派。其他组织爱写文章让他们写去吧,我们只要有用的东西——你们不要误会,我并不是不重视大批判,而是把它放在了第二位。要想在文革中出人头地,它也只能是第二位。”
    赵俊良沿着自己的思路说:“占领阅览室就是占领了反动的‘文化阵地’,谁还敢说我们不是在搞‘文化’大革命?还有,眼下报纸是由邮递员天天送到阅览室,然后由宋老师签收的。控制了阅览室也就控制了宋老师,控制了宋老师就控制了消息来源。”
    柳净瓶说:“你控制了报纸,人家可以听广播,照样有消息来源啊?”
    赵俊良问道:“当你写批判文章时,听着广播写容易,还是看着报纸写方便?”
    马碎牛说 :“那人家不会来抢?”
    赵俊良说:“‘工学联盟’的人难道都是吃干饭的?再说只要占领了体育器械室咱就有了枪!学校的十二杆小口径步枪在手,还怕谁!谁不怕?”
    “有枪?”马碎牛全身的神经绷的像拉紧的钢丝,两只眼睛就贪婪地冒火。他腾地站了起来,顿时有了十二分的精神。他惊喜万分地说:“有枪?日他妈我就喜欢枪!还是你想的周到。我也曾见到马老师上体育课时带着高年级学生去校外练习射击,咋就想不到呢?咋能把枪都给忘了呢?我原来以为你要占领体育器械室是为了霸占体育器材,让本派弟兄玩起来方便呢。”
    赵俊良说:“也有这个意思。谁想打球就得向咱借,可以借机笼络人心扩大队伍,把那些身强力壮,爱好体育的人拉过来,这样就更没人敢惹咱们了。”马碎牛说:“小诸葛,我越来越佩服你了!这些主意你是咋想到的?”
    赵俊良说:“书上看来的。‘三国志’里有这样一段:当刘备带着臃肿的百姓队伍由襄阳去当阳时,有人就劝刘备说:‘今虽拥大众,被甲者少,若曹公兵至,何以拒之?’这就告诉我们,只是人多还不行,还得武装起来,使我们拥有‘被甲者’。只有这样,才不至于在以后的斗争中落下风。也只有这样才能吓阻两大派企图消灭我们的想法。”
    马碎牛说:“好!小诸葛,你以后就按三国演义里诸葛亮的计谋出主意。”赵俊良说:“这些虽然重要,但都不是我真正看重的。”赵俊良一顿,马碎牛急忙问:“还有啥?得是还有手榴弹、小钢炮?”
    柳净瓶笑道:“还有两枚原子弹呢!你看你,连敌人都没有,一下子就梦想武装到牙齿。你打谁呀?你真以为你是‘司令’呀?”
    马碎牛也觉“扩充军备”之心过于急切,不好意思地笑了。
    赵俊良说:“净瓶儿,你没说错,那里面是有原子弹,可不是两个,是九个!这就是学校的那九个高音喇叭。控制了它们,以后只有咱们说,别人听。这还不是原子弹?世界上许多国家发生政变,首先要占领的就是广播电台和报社这些舆论工具。至于碎牛想武装到牙齿,那就更没错。非常时期就得用非常手段。不干则已,要干就轰轰烈烈,就要干成!按步就班,走一步看一步的人成不了大事,只有打破常规,另辟捷径才能出人头地。”
    马碎牛热血沸腾,摩拳擦掌,抢着说:“说的对!说的好!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了。占领会议室,接待上级组织和兄弟派别时看着就有气派!总比坐在教室里接待强,,那些龟五垂六的小派还不羡慕死?至于实验室,里边有显微镜,一旦挖出个暗藏的阶级敌人或是走资派,就可以用显微镜照照,确认无误后,旁边就是解剖台!把狗日一个个拉上去像解剖疥犊蛙一样开肠破肚、剁胳膊剁腿!”
    赵俊良笑的苦涩,说:“只要占领了这几个地方,不但方便自己人,更重要的是对别的造反派心理上造成的影响。他们会觉得咱们比他们强。时间长了,形成了惯性,他们就会以我们的马头是瞻。这才是最重要的。”说到这儿,赵俊良忽然停了下来,他一次又一次看着马碎牛,直到把他看毛,才字斟句酌地说:“碎牛,要干大事就要改掉你的坏毛病,以后说话要文明些。你是文化革命的司令,”他加重语气强调‘文化’两字,接着说:“不是解放前的土匪司令。要想管别人,首先要管住自己。”
    “骂得好,”柳净瓶说:“我也有同感。当司令要有司令的样子,再不要急火火、毛躁躁地像个没脑子的瓜娃了。已经有人在背后说你像胡传奎了。从容才有气度。除过叫别人觉得你有勇气外、还得让人觉得你正气;觉得你有文化、有修养!还是俊良那句话:你是个‘文化’司令。”
    马碎牛突遭围攻十分意外,呆愣片刻说:“好,好。这才是我真正的朋友。以后我嘴上要是再不干净,俊良你就把我骟了——”忽然意识到不妥,连忙捂住了嘴。到是柳净瓶红了脸,贾佳佳就不客气地骂了一句:“狗改不了吃屎!”
    柳净瓶说:“让我当这个组织部长我就得当好。我想在成立‘工学联盟’红卫兵的宣言上附上一条,欢迎有志造反的同学投身到最革命的造反组织——‘工学联盟’红卫兵中来,不要像过去那样,发一篇严肃的宣言却不考虑实惠。你们看行不?”
    “咋不行呢?”马碎牛说:“替天行道,就要欢迎别人入伙------”忽然瞅见赵俊良在瞪眼睛,连忙改口说:“成立造反派、搞文化革命,就要欢迎别人加入。另外,继续采纳柳净瓶以前的建议:发动咱那五十多人每人发展一个人进来。”
    赵俊良补充道:“不要忘了老师。有几个老师很有人缘,像教代数的杜老师、教体育的马老师、教几何的王应臣老师。我们要下工夫劝说他们参加我们这一派组织,这样就会带进来一大批敬佩他们的同学。”
    马碎牛由衷地称赞道:“还是俊良想的细!”
    赵俊良说:“说干就干,如果水平愿意合作,明天中午十二点准时行动。四个分队都把袖章发了,一律带在左臂上。叫他们把袖子挽起来,像城里学生那样,再把队旗分成四份,然后先窝在教室不要出来。等我贴完宣言回来后,按照分工,突然出击,抢占那四个制高点。”
    马碎牛热血沸腾,膨胀的全身要飞起来了,大声问道:“我的司令部呢?钱校长啥时候撵走?”
    赵俊良笑道:“占领四个制高点后再去撵校长还不是秋风扫落叶?”
    柳净瓶说:“这叫挟雷霆万钧之力,力保首战大捷。可是行动时间为啥要放到十二点呢?”
    赵俊良说:“这话不该你问。马碎牛不学无术问这样的问题还情有可原,你看了那麽多的战争,咋就不知道选择时机的重要性?中午十二点是人意志力最薄弱的时间,人们都忙着祭五脏庙呢,这时候弄事,成功的机会非常大。”
    马碎牛惦记着体育器械室那十二杆枪,说道:“就这么办,我那一队人去占体育器械室。俊良你去阅览室。让怀庆带一队人去实验室,还有,如果水平愿意,就让她带第四队去占会议室。”
    赵俊良说:“可以,一方面看看她的能耐,另一方面她要想当‘工学联盟’红卫兵的头头,也得交个‘投名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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