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一)

    马碎牛吼了一声:“缴枪!所有的枪都交到谢凯那儿,由谢凯分配保管。子弹由马老师保管,任何人不得私自向他们借,更不能去偷!”他瞟了秃子一眼,秃子别过头去。那些搂着枪爱不释手的人只好恋恋不舍地把枪交到谢凯那儿。
    马老师一边认真地给子弹箱子上贴封条,一边很不放心地留意着那十二杆小口径步枪。谢凯开始收枪。他指派一个学生登记枪号,又指派两个人负责保管枪支。他身后一个正在收集枪支的高年级学生让马碎牛觉得有些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也就没放在心上。
    教室里的气氛热火朝天,人们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兴高采烈地继续述说着方才的行动。开学之后校领导不管事了,学生胆子也更大了。大半的课桌丢到了教室外边,靠着墙边胡乱堆在一起。精选出的课桌摆成两个方城:一个较大的是普通红卫兵聚集的场所,另一个小型的方城是头头商量事的临时司令部。六六级甲班的人加入进来,教室里就多摆了几十把椅子。
    三虎进来了,幸灾乐祸地说:“王黑蛋占了体育器械室,在里边又砸又骂的。米教导主任看见了,劝他们不要破坏公共财产,没料想这伙瞎怂扑上去就把米教导主任给打了;这会儿人躺在医务室呢。”
    马碎牛哈哈大笑,说:“黑蛋不是我的对手!只敢拿靠边站的校领导出气,有出息也不大。”
    赵俊良笑道:“这也好。一砸一打,他也把气出了;李代桃僵,我们也能安宁一阵子了。”
    马碎牛把赵俊良、水平、贾佳佳和柳净瓶叫在身边,说:“情况紧急,开个短会。这次能取得成功,得益于俊良的机智。这让我想到咱农村那句话:‘会说的不胜会听的,会打的不胜会想的’。军师立了头功。——虽说起枪成功了,不过,安排的四面出击的计划却也给打乱了,大家商量一下,下一步咋走?”
    水平笑道:“文化大革命本来就是打破常规的事。乱,才是正常的。能按步就班,按计划办事,那就不是文化革命了。我看大家这会儿兴头特别高,不如趁热打铁,索性把准备占领的地方全占了。现在我们有近百人,虽然还没有正式宣布成立‘工学联盟’红卫兵,但手中有枪。人数吗,也是第三。估计没有人敢打咱的主意了。”
    “人少不怕,继续发展。我看水平的意见可行,你们意见?”
    贾佳佳和柳净瓶表示支持。
    赵俊良赞道:“主意不错,杀他一个回马枪!谁也不会想到我们会连续出击!大部分人都会以为我们现在正陶醉在获得枪支后的满足中而不能自拔呢;此时行动,正所谓出其不意。”
    马碎牛说:“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就按水平说的办!”
    赵俊良补充说:“挑选精壮男生,每十五个人一组,共分四组,每组带上三只枪——空枪,马上出发。”
    马碎牛就让谢凯挑选持枪的同学。谢凯就喜滋滋地在同学中挑选那些身强力壮、机灵敏捷的人。明明和怀庆被挑选上了。没有秃子。秃子就撅嘴吊脸地不高兴。柳净瓶把持枪的人也一个个做了登记。马碎牛只对他们说了一句话:人在枪在,那些人就点头如捣蒜;一再保证说没问题。看到马老师忧心忡忡的样子,马碎牛笑嘻嘻地说:“拿枪出去只是扎个势,没子弹又没刺刀,你不用担心。”马老师唯唯诺诺,担心地看着那些又重新分发到惊喜若狂的学生手里的枪支。看到马老师并没有明确反对,马碎牛就当他是同意了。他又重新分派任务,由他带第一队占领实验室,赵俊良带第二队去占领阅览室,谢凯带第三队去会议室,水平带第四队去总务室。剩余的人大部分是女生,马碎牛就安排柳净瓶、贾佳佳和马老师坚守教室这个临时指挥部。他还特意委任秃子为“城防司令”,负责留守人员的安全;秃子这才转恼为喜。
    约好互通信息、互为支援后,早已磨拳擦掌的小分队就像四条出击的蛇,快速而悄无声息地冲向了各自的目标。
    马碎牛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实验室。他赶走了正在显微镜上观察蚊子性器官的两个男生,就稳稳的扎在了这儿。他委派两个人到门口放哨,其余的人自由活动,等到大家都安静下来了,这就伏在显微镜上,一双眼睛再也没离开。
    赵俊良带领的第二队止步在阅览室门前。大约二十多人里三层外三层把个阅览室的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捷足先登的是“红旗”。
    赵俊良心头一沉。在他的计划里阅览室不应该有人——有人也应该是“反到底”这个宿敌而不应该是下一个目标“红旗”。他觉得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为什么每一步计划都被别人走在了前头?但眼下他没时间细想了,“红旗”副司令水全红就站在他对面。这是一个外号“水蛇腰”、跳舞很出色、全身的关节像安装了万向轴承却长着一个纤细腰肢的六六级的小伙子,此刻正皮笑肉不笑的站在台阶上。见了赵俊良就喊:“举牌!”
    只见两个“红旗”的人举起了一面大木牌,上面写着:“你想到的,我们也想到了;你想做的,我们替你做了。”
    赵俊良就觉得有一口闷气窝在心口。但他还是笑着说:“水司令,要说把腰扭到啥程度、咋样扭,你是行家。要说你能够想到来占阅览室,你看你的战友信不信?你的智慧还到不了这个高度。”
    有几个“红旗”的人偷着笑。
    赵俊良知道,“水蛇腰”的威信已经毁掉了一半。但自己人少,对方人多,不宜下硬手,纠缠只有吃亏。他回头悄声对站在身后的人说:“去总务室”,后面的人看看手里的枪,不情不愿地开始掉头。
    “水蛇腰”站在高台上大声说:“姓赵的,得是去总务室呀?我劝你不要去,去也白去。我们‘红旗’三十多个战友正在那边恭候呢。你带的几杆烧火棍又不敢用,只能扎势,你都不觉得可笑?真要到了那边,你二次受辱,我都替你小诸葛难受!”说完就是一串笑声。
    赵俊良没理他,在“红旗”诸人的哄笑声中撤了。他让一个口齿伶俐的同学去实验室把情况告诉马碎牛,急匆匆带着人到了总务室。
    “水蛇腰”没有骗他,这里到处都是“红旗”的人。
    水平带来的十几个人显得格外势单力薄。奇怪的是水平正指挥着“工学联盟”红卫兵源源不断地从总务室里往外搬东西。一刀刀的白纸、一箱箱的浆糊和墨汁,还有一捆捆的毛笔正流水般搬到室外堆放在一边,而‘红旗’ 司令仉凝露只是站在一旁看着,却并不制止。总务室许老师站在倪凝露身边喋喋不休地让她签字,沉着脸威胁说:“门是你带人砸开的。所有的东西都只能算是你拿走的。你要不给我签字,我就报案。”倪凝露根本不理睬他。
    赵俊良又惊喜又奇怪,他想不通水平施展的什么魔法,居然能让实力超出一倍的倪凝露无所作为。他瞧着水平的眼神是询问却也不乏敬佩;但水平只是一笑就过去了。他向跟随水平来的人打听,这才知道原来水平到了这里也碰上了举牌的事。那牌上写着:“不好意思,我们先到了。”水平眼珠一转就笑了,问道:“仉司令,你是一个讲理的人吧?”
    女人最怕别人说她不讲理——虽然她们常常不讲理——但却极力做出最是讲理的姿态。她们的潜意识里,道理就像孩子,那都是她们身上掉下来的肉;由着她们塑造。
    仉凝露也不例外,她说:“不讲理的人进不了‘红旗’——来也不要!”
    水平微微一笑说:“话里有刺呢。你是司令,宰相肚里能撑船。请问:你抢占总务室有啥用?总不能当‘白纸司令’和‘糨糊司令’吧?虽然大家观点不同、派别各异,但都是**的红卫兵。都在宣传**思想,都从事的是揭竿而起的造反运动,你总不会因为自己先到总务室就剥夺了我们‘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权利吧?你也不至于愚蠢——甚至反动——到剥夺我们造反的权力吧?听说北京大专院校的工作组就是因为压制学生的造反行动,不但被学生轰出了学校,还挨了中央文革小组的批评呢!还有许多长征过来的老领导因为压制革命小将造反——其实也就是不发糨糊、不给墨汁——结果怎么样?自己成了反革命。草地白走了、雪山白爬了;现在不是戴高帽子游街就是在批斗会上坐土飞机呢!”
    水平将一顶顶的大帽子抡了过来,仉凝露却也知道分量。她辩解说:“谁剥夺你们的权利了?谁压制你们的造反行动了?我们接管总务室,是因为我们得到消息,有些居心叵测的人想用这些东西来控制其他造反派呢!”
    仉凝露不想和水平争执。一来双方身份悬殊:自己是司令,而对方身份不明。二来她早就听说过六六级甲班的水平确实有水平,一张嘴笑嘻嘻地总爱占上风,没有几个人斗得过。当初辩论血统论时,水平并未发言,但此后历次的大辩论,水平就没有对手。想到这儿,倪凝露冷淡地说:“你来要干啥,大家心照不宣。但是很抱歉,就像牌子上写的:不好意思,我们先到了。”
    水平一脸迷茫,仿佛根本没听懂,问道:“是呀,你们是来得早,咋还不领东西呢?你们不宣传**思想、不搞大批判了?那请你们让让,我们还要造反、还要继续革命呢。我们需要这些文化用品呢,你们不会阻止我们吧?”
    仉凝露僵住了,发吧,一百个不愿意,不发吧,又怕被人扣上反对文化大革命、压制红卫兵造反的帽子。正愁的不知如何是好,旁边有人悄声递话:“给他们少发一点,打发他们走。”
    仉凝露说:“我们接管总务室,也是为了本校文化大革命能够顺利进行,不要被一小撮坏人拿来作为制约别人造反的工具。我们将对本校各派一视同仁,按人头分发文化用品。但是——”她拖了一个意味深长的长腔说:“得按组织发放。散兵游勇往后排。”
    水平笑眯眯地望着她,说:“‘散兵游勇’?你是在说**的红卫兵吗?”看到仉凝露脸上一闪而过的恐惧之色,水平温言说:“咋能这样称呼呢?把同学分成三六九等,怕是不妥吧?至于人数,我们‘工学联盟’红卫兵大约一百二十人,就照这个数字领东西。”
    “工学联盟?”倪凝露愣完神后有些不耐烦了,说:“就按这人数分发文化用品。”
    水平笑眯眯地说:“仉司令果然是个明白人呢。”她转身对同来的人说:“仉司令都说‘分发文化用品’了,你们还站着干什么?还不进去搬东西?”
    “工学联盟”红卫兵“轰”的一声就冲了进去。
    “红旗”红卫兵是听着她俩对话的,此时挡也不是,不挡也不是。只见一领领的白纸、一箱箱的糨糊和墨汁飞快地被搬了出来。一个“红旗”的小姑娘站在门口开始计数,水平见搬的差不多了,对那眼尖心细的小姑娘说:“哟,你还真计数呀?**说:‘我们应该相信群众,我们应该相信党。’你看你们倪司令,人家是干大事的人,就不这么鸡肠小肚。我想此刻要是过草地,你们仉司令一定会把最后一匹马让给我们、把最后一袋干粮让给我们、把生的希望留给我们。再看看你,一脸认真,惟恐我们多拿一件东西去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正在点数的女生闻言急了,说:“我们也要搞大批判呢,其它各造反派也要用这些东西呢。要公平合理,不能让你一家拿走!”
    说话间就数乱了。东西堆在水平周围,从头数又不可能,干脆放弃了。
    赵俊良带着人来了,“红旗”人数上的优势没有了,水平就装聋作哑地只是催促大家搬东西。赵俊良一脸沮丧,水平就猜到事情不顺、受了挫折,忙走到一边问是咋回事。赵俊良简单讲了事情经过。水平笑了,说:“你真是个文人。要是马司令,肯定早成功了。你忘了咱们是咋样说的?那里面都是封资修的黑货!咱们接管它是为了在大批判中切中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和封资修的要害,谁敢不让你进去?我估计马司令此刻已经在阅览室了,这里你不要管,去支援马司令吧。”回头看了一眼搬出来的东西,笑了笑说:“你帮了我个忙呢。”
    水平只管笑,赵俊良却笑不出。他不明白,为什么自水平出现以后,自己就像变了一个人,人瓜了,脑子也木了。那么简单的手段居然没想出来,还要水平教?看来自己不是一块呼风唤雨的料,也只能说说嘴。看着水平让同学搬出来的战利品,更觉得脸上无光。一个女儿家,指挥若定,能只靠几句话就在老虎嘴里掏出食来,想不佩服都不行。他又看了看那一大堆东西,提议说:“我先帮你们把东西搬回去再去和马司令会合?”
    水平依然微笑,说:“咋婆婆妈妈的?我能搬回去,你赶紧走吧,说不定马司令这会儿正需要人帮忙呢。”
    赵俊良再不犹豫,急忙带着人又折回了阅览室。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