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五)
马碎牛看到王敛翼来了,笑嘻嘻地对赵俊良说:“天亮时寻枕头——迟了!”两人就笑。
当王敛翼以高年级的优越感踏进六七级甲班宿舍时他确实是充满自信的。他确信年龄和学历所造成的差距在学校这个特殊环境里是无法弥合的,“差一年,就差一截子”。“六中第一造反大派司令”这个身份也对他关于个人能力方面的自负起了极大的误导作用。他要利用这个机会向这些低年级学生展示他大派领袖的风范,他还要让这些毛头小子欣赏他不凡的工作能力。他只叫了四五个当时正好在他身边的人,拿了二三十个红袖章,不打腹稿地去了六七级甲班的男生宿舍。
吴顺一脚踢开了宿舍半掩着的门,随即往旁边一站把王敛翼往里迎。
一股混杂着各种怪味的热气扑面而来,差点把王敛翼熏的窒息。他停在门口,皱着眉头问:“咋都不注意通风?”吴顺随即就喊‘立新’的人:“去把窗户开开。”三虎大声说:“不能开!我最近感冒,怕风。尤其是怕门口吹进来的贼风、邪风。”他对着王敛翼叫道:“站在门口的,你要麽进来,要麽出去,不要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把贼风带进来事小,让人觉得你三心二意、犹豫不决就不好了!”秃子笑骂三虎:“真没文化!什么三心二意、犹豫不决?那叫半推半就——就是又要当婊子、还想立牌坊!”吴顺急了,大喊道:“少胡说!这是‘反到底’王司令。”
三虎乜斜着眼说:“‘反到底’?王司令?没听说过啊?我只知道‘十八勇士’,也只认得一个马司令。反什么的王司令要说话,请站到门外边。”
吴顺说:“王司令是我们‘立新’请来的贵客,我们已经加入‘反到底’了。”说到加入“反到底”时,他有些得意。
秃子讥讽道:“我还以为是‘反到底’加入‘立新’了!”
王敛翼做梦都没想到刚进门就挨了个下马威!他很气恼,他已经很久没有尝到被人轻视的滋味了,更不要说被人贬损。但他必须装出一副很有肚量的样子。他微微一笑,用手示意吴顺不要说话。他向门里跨了半步,微笑中不失威严地问道:“这地方我不能来吗?告诉你们,只要是六中的地方,我们‘反到底’就能去!只要我们的战友需要我,我就能来。你认为你能挡得住我吗?”
王敛翼咄咄逼人的几句话让三虎不知所措,但秃子却及时判断出局部形势下双方力量的对比,他跳到炕上,边脱上衣边声色俱历地说:“你哪儿都能去?女厕所你能去不?学校那口井里你敢去不?就我这被窝你钻进来试试!”吴顺气急败坏地骂道:“秃子,你个无赖、流氓!你说的都是屁话!我劝你少张狂!不要以为你参加一个小小的‘十八勇士’就可以无法无天了?告诉你,‘反到底’可是六中第一大派!少得意忘形!”
吴顺的心思和王敛翼一样,都认为以六中第一大派的名头,应是无往而不利的。他们深信,在六中这个圈子,没有人敢得罪“反到底”。但吴顺说错了一句话,他千不该万不该说了句“小小的十八勇士”。他话音刚落时出现了一个短暂的寂静,那是人的意识在经受了意想不到的刺激后必然的反应,但这个反应往往很短,短的只能让人感觉到是大脑猛地出现了瞬间的空白。寂静过后,必然是暴风雨。
“你说啥?”
“你说啥?”
“你再说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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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着的、坐着的和原本躺着看热闹的突然之间全都孑孓般弹了起来,一个个伸胳膊挽袖子立眉瞪眼的。一时间吴顺成了千夫所指,四面八方的唾沫星子雨点般喷向他的脸面。吴顺一边左躲右闪,一边连连用手在脸上擦拭。一拧身,差点踩了王敛翼的脚。王敛翼就皱眉。
马碎牛和赵俊良笑眯眯地站在旁边看热闹,他们并不制止大家胡言乱语。这种无声的支持已经远远超越了“默许”的程度,给那些本来还有点胆小的人以巨大的鼓舞。人们张狂起来了,忘乎所以地包围了王敛翼和他带来的人,给了他们前所未有的羞辱。王敛翼后悔来到这个宿舍了,他也提醒自己:像这种掉以轻心的错误决不能再犯第二次。
马碎牛见喊的差不多了,说道:“大家安静。”仅这四个字,魔咒般把个混乱嘈杂的宿舍霎时间恢复的如同空巷般寂静。王敛翼警觉了,他立刻明白了说话人的权威性。这种权威性甚至超越了他在“反到底”所具备的程度。他暗自吃惊,一种潜在的威胁从他意想不到的地方忽然就迫在了眼前,他觉得说话的人很可能就是“反到底”——也包括他自己——将来最可怕的敌人。
他特别认真地看了看马碎牛。这个马碎牛除过比当初倒安心、抬着尸首游行时身量略大些外就是两个眼睛更加明亮、看上去更加大胆和富于野性。除此之外看不出还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但他并不怕马碎牛,他从不把一个比自己还要莽撞的人放在心上。他更不把一个只是十八个人的小组织的头头放在眼里,他甚至认为把这么小的造反组织的头头叫做“司令”是十分荒唐可笑的。但他却不明白,就是这么一个刚刚成立的小组织头头为什么会给自己心理上造成如此大的压力?这种压力甚至远远超过了全校第二大造反组织、“红旗”司令倪凝露面对自己时那咄咄逼人的气势。
王敛翼严肃面容,板着脸看着马碎牛,表示他有涵养,表示他在等待。
马碎牛毫不畏怯地看了王敛翼一眼,对那些气势汹汹的同学说:“让开一条路,让王大司令收编‘立新’。大家睁大了眼睛看着,把收编的过程都记下了。等明天咱们要收编某个垮台的大派时用得着。”马碎牛话音一落,刚刚还是立眉瞪眼、剑拔弩张的一群几乎蜕化成土匪的学生突然都乐了,一个个笑嘻嘻地闪在一边,让出了一条宽阔的有些夸张的路来,把宿舍尽头“立新”睡觉的地方显现了出来。
王敛翼思来想去觉得不宜和这些没水平的低年级学生置气,那会降低自己的身份。再说,和这样一群土匪般的人讲理,也会使自己陷入吴顺那样的狼狈境地。他只是以不屑的眼光看了马碎牛一眼,背着手大踏步地走了过去。吴顺急忙抢在前边带路。到了跟前,吴顺看着或坐或躺的十多个人,露出得意的笑容,对王敛翼说:“王司令,咱的人都在这儿呢,一个不缺。”他转身对那些人说:“大家欢迎王司令。”说完带头鼓掌。那些人就懒洋洋坐了起来,一个个贼兮兮地笑着,跟着吴顺使劲拍巴掌。王敛翼露出一口白牙,喜气洋洋地说:“欢迎大家加入‘反到底’。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了。今天我来的仓促,只能算是看望大家。明天一早,我要在‘反到底’司令部召开欢迎大会。让大家和全体‘反到底’革命战友见面。现在,就举行隆重的红袖章发放仪式——”
王敛翼的话并没有说完,宿舍里突然响起了刺耳的音乐声。那是每一个关中道人都熟悉的送葬曲。板胡撕心裂肺痛苦地尖叫着,二胡也如泣如诉悲哀地呻吟着,倒是边鼓清脆的声音有一下没一下、敲的像给棺材钉钉子。
王敛翼变了脸。
吴顺干脆就破口大骂。
跟随王敛翼进来的准备给“立新”发放红袖章的学生拿着红袖章不知所措。
没有人理他们。乐队继续演奏。大部分的学生都是一副悲哀的神情。
吴顺真的急了,他哆嗦着右手,指着马碎牛骂道:“马碎牛,你个狗东西,你欺人太甚!你大又没死,你装啥孝子呢!”
吴顺在骂人前是怀着“豁出去”的心情开口的,他知道,“反到底”王司令在此,量他马碎牛也不敢过分造次。即使真的动手,那拾掇“十八勇士”的事就不用自己操心了。让他奇怪的是,马碎牛装没听见,任凭他骂,只是认真地欣赏乐手们演奏的哀乐。
骂声不断,哀乐也不断。
王敛翼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走了是失败,留下是受辱。失败,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而受辱也是他无论如何不能忍受的。他寄希望于吴顺,希望吴顺和他的“立新”能控制住局面。但吴顺除过开口骂人外就没有任何有效措施。奇怪的是,“立新”那十几个人也缩着脖子不出头,个个像霜打的茄子,倒与哀乐配合的天衣无缝。
吴顺还在骂着。说理的词儿换成了语无伦次的辱骂。
哀乐继续奏着,催人泪下的乐曲中夹杂着一声声叹息。
王敛翼实在不能忍耐了,疾言厉色地说:“够了!不要胡闹了!一群土匪流氓!哪像个革命造反派!”马碎牛见王敛翼开口说话,两手往下一按,宿舍里顿时安静下来。王敛翼心下发虚,缓和了口气说:“成立革命造反组织是为了向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和反党集团做殊死斗争,是为了维护**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不是为了打派仗,不是为了内讧,更不是为搞小集团。瞧瞧你们这是干什么?地痞流氓作风!哪有一点革命原则、哪有一点阶级友爱?你们可以不革命,你们可以不造反,但不要影响别人、更不能对其他人加入革命组织竭尽挖苦打击之能事!”他对那个拿着红袖章的学生说:“开始发袖章。”
“慢着。”一个并不清脆响亮的声音止住了那个发袖章学生的脚步也止住了他拿袖章的手。赵俊良走出人群对王敛翼说:“你是谁?你凭啥在这儿发号施令?我提醒你一句,你是在六七级甲班的宿舍,不是在你家,更不是在‘反到底’司令部!说的客气点,我们是主,你只是个客人,知道‘客随主便’的话麽?你在大家的课余时间、在低年级同学就寝时间跑进人家宿舍,随意骂主人是地痞流氓,请问:这里的人抢劫过谁?又对谁耍流氓了?你口口声声标榜自己‘是为了向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和反党集团做殊死的斗争’,还摆出一副教训人的架势说什么‘不是为了打派仗、更不是为了搞小集团’,那我问你:不打派仗成立造反派干什么?是闹着玩儿吗?是摆样子给人看吗?至于你能说出来‘不是为了内讧,’就更不奇怪了,只有阶级敌人才会模糊两条路线的斗争,也只有修正主义分子和钻进党内的反党集团才会有意识地模糊彼此间的原则分歧。也只有他们,才会把党内的政治斗争歪曲为内讧。你在政治上如此幼稚,我真担心‘反到底’有一天会沦为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工具。以前你是六中的大队长,是执行了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前校领导精心培养出来的苗子,是他们赏识的学生干部。他们现在在哪儿呢?在办公室埋头写检查、在接受全校同学的批判!你能说你一尘不染吗?你能说你是‘革命造反派’吗?你不觉得心虚吗?至于你要欢迎什么新战友加入一个前途凶险的‘反到底’,我们不管,你现在可以开始了。马司令说的对,我们也要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学习收编程序,以后肯定用得着。”
王敛翼气的七窍生烟!他想不到这个其貌不扬的赵俊良居然如此阴险,始终扣死自己是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培养出来的苗子。这是在打击自己的自信,这是在‘反到底’的组织里埋地雷!这种观点如果传播出去,必然会动摇‘反到底’战友对自己的信任,甚至会危及到自己的地位。王敛翼害怕了,但他更多的却是愤怒。他恼怒别人以诬陷的方式挑战自己的革命信念。但他又闪不上话来,也许习惯了发号施令后脑子迟钝了?赵俊良最后那句话更叫他难受,使他很难下决心是否把这个收编仪式再进行下去。在权衡了利害后,王敛翼采取了“两害相权取其轻”的策略,果断地说:“收编仪式改在明天早上。这里乌烟瘴气不适宜收编。——至于你,”他看了赵俊良一眼,说:“你也别高兴的太早了!‘反到底’不是纸老虎!”
赵俊良笑嘻嘻地问他:“要打派仗吗?”
王敛翼又一次闪不上话来。承认要打派仗,那是自打嘴巴;不承认吧,“‘反到底’不是纸老虎”那句威胁性的话就如同放屁。他恨恨地看着赵俊良,对跟来的人说:“咱们走。”
赵俊良在王敛翼身后不紧不慢地说:“你今天最英明的决定就是尽快离开这儿。其实你不笨,你的悲哀是没脑子,居然相信吴顺这个留级生。实话告诉你,在你进来之前,‘立新’已经不存在了。它留在了六七级甲班、它没有被外人收编。你的离开没让自己继续丢脸,算得上是全身而退了。祝贺你。但我还有几句肺腑之言相告:文化大革命是非常事件,你那个只会跟随老师指挥棒思考的大脑是无法适应它的。与其将来被动和拖跨‘反到底’,不如及早急流勇退——就像你的名字那样,收起翅膀回家,否则会引火烧身的。”
王敛翼和他带来的人走了。跟随其后的魏子美利用黑夜的掩护神秘地笑了。
六七级甲班男生宿舍在王敛翼的身后响起了潮水般的笑声。
赵俊良也笑了,他笑的不神秘、不张狂,只是笑的有些自信。
一记重拳狠狠地打在赵俊良干瘪的胸膛上,他像一张纸般飘向了门口,仰面朝天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