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四）

    臭烘烘的宿舍里人们乱哄哄地闹腾着。三虎和两三个人在唱秦腔，板胡和梆子高亢响亮的声音被三虎声嘶力竭的唱腔带累的一再走调。有人大声喊：“甭唱了！三虎，把你叫爷行不？”三虎抓住唱腔间歇处急忙回嘴：“不行！”慌忙又接着唱。还有的人捂着耳朵下棋，旁观者就使劲敲着棋子以求压倒三虎发出的噪音。秃子光着脚拿着一只臭鞋要正要往一个同学嘴上捂------
    吴顺没在。
    马碎牛说：“那狗日没在，你正好用计。”
    赵俊良笑道：“现在用计还来得及？吴顺就是按照我的安排出去的，而且我还知道他去了哪儿。”
    马碎牛也笑了，扭过头大吼一声：“都悄着！”宿舍里很快就安静下来了。马碎牛大声说：“革命造反派的战友们！——还有那些明天就要投靠‘反到底’的丧家犬们——赵俊良有话说，都给我竖起耳朵听着。”
    “立新”的人先是一惊，他们没想到被吴顺当成大秘密的事马碎牛张口就说了出来，看来任何事情也瞒不住“十八勇士”；继而又十分愤怒，痛恨马碎牛出言不逊，无异于对着和尚骂秃驴。但他们也只能是牙打了往肚里咽，敢怒而不敢言。说到底，吴顺并没有公开宣布加入“反到底”，人家就不能算是“公然”挑衅。
    赵俊良微笑着说：“我想给‘立新’的同学说几句心里话。到了明天，也许就没有这个机会了。对于‘立新’加入‘反到底’我首先表示遗憾。说到底‘立新’是六七级甲班的组织，整建制地投靠别人让人难过。我们同在一个教室，是真正的‘同窗’。这一分开，很可能越来越生分。”赵俊良话题一转，说：“我知道你们为什么不愿意加入‘十八勇士’，无非是觉得没面子。但我要问一句：寄人篱下、仰人鼻息就有面子吗？我再说一句话你们可能更不爱听，只要你们跟着吴顺、跟着这个‘锅盔司令’，你们走到天边也摆脱不了‘锅盔兵’的称号。大家想想，你们现在在班上遇到的尴尬，难道在‘反到底’里就不会遇到吗？说不定人家这会儿正在当笑话传呢，说：‘明天锅盔司令就要带着他的锅盔兵投靠咱们来了。’见面后，人家不说话，只是看着你怪笑，还让你心里明白，你难受不？个别缺德的万一说到你当面，那时候你咋办？是牙打了往肚子里咽——这可不是咱六七级甲班的传统——还是一走了之？走，又能走到哪儿去？走的家多了就成了吕布了，落一个‘三姓家奴’的名声，也就彻底完了。但同样一句话，咱班同学说出来那就是善意的玩笑；这与其他人的耻笑是有根本区别的。”
    赵俊良停顿了一下，以便让“立新”的同学有个思考的机会。看到他们并不反感，赵俊良心里有了底儿，接着说：“我并不想强迫你们加入‘十八勇士’，我只是想给你们一句忠告：离开吴顺！只有离开他，你们才能挺起胸膛做人。他要参加‘反到底’，你们为什么不去参加别的造反派呢？例如‘红旗’，那也是一个大派呀！——但最好还是参加‘十八勇士’，至少人熟，谁啥脾性都知道，不用小心翼翼地看别人脸色说话。如果你们跟着吴顺参加了‘反到底’，这个以高年级学生为骨干组织起来的造反派只会把你们当小弟看待，他们不会尊重你们的。白天你们可以呆到外边跟着‘反到底’轰轰烈烈，贴大字报、游行、辩论，咋都行。晚上呢？到了晚上你们还是要回来睡觉的，真的就不觉得别扭吗？万一有一天，‘十八勇士’和‘反到底’产生矛盾，王敛翼逼着你们做奸细、做马前卒、做炮灰，你们咋办？让我们咋办？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赵俊良看到大家都默默地听着，一副思考的神情，就语重心长地说：“不要走了。如果你们能加入‘十八勇士’，那六七级甲班就在全校创造了一个奇迹：人心齐。这样，我们就可能最先成为六中人员过半数的、最大的造反派。大家想想吧，如果愿意，先在我这儿报个名。”
    赵俊良说完了，马碎牛笑嘻嘻地说：“我为刚才的话道歉，不该骂你们是丧家犬——但你们要是真的投靠了‘反到底’，不是丧家犬又是啥呢？我还真不知道该把你们叫啥了！俊良说的对：不要走了。俗话说：‘儿不嫌娘丑，狗不嫌家贫’。走怂呢，都是一个班里滚过来的，谁还不骂谁两句了！”
    “立新”里就有人笑骂：“人常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想不到你这个前马后牛、半马半牛的东西也吐不出象牙！”马碎牛大笑道：“这就对了！到底是一个班的弟兄，该说就说、该骂就骂！人生在世，就要活一个畅快——报名！你们不是有两个人愿意参加‘十八勇士’吗？你俩就先报名。其他人不要争、不要抢，排好队，按次序来。”“立新”里就有人说：“看把你美的！还‘排好队，按次序来’？”还有人惊讶地问：“你连我们有几个人愿意参加十八勇士都知道？”赵俊良抢在马碎牛前头说：“只要是吴顺告诉过王敛翼的话我们就全知道。”“立新”里就有人说：“日他妈，还应承保护咱呢，我看连他们也是泥菩萨！投靠他们早晚也不会有好下场——我报名！”马碎牛对赵俊良说：“记下。大家鼓掌！欢迎第一个弃暗投明的战友！”“十八勇士”的人就狂鼓一气。热烈的气氛加上赵俊良一番鼓动，“立新”那边很多人开始动摇了。大家相互看着，都没了主意。偏偏吴顺又不知跑到哪儿去了，于是，在几个人小声议论说“赵俊良讲的有道理，不能再犹豫了”的蛊惑下，一些准备观望的人也稀里糊涂地跟着那些公然声言加入“十八勇士”的人报了名。一时间，宿舍里热闹非凡。
    天下的事就这么巧！报名刚结束，宿舍的热火劲正处在强劲时分，吴顺回来了。他身后跟着“反到底”司令王敛翼和他手下的五六个人。他们被吴顺说服了，是来提前发袖章和欢迎新战友的。
    王敛翼曾和吴顺同桌，他了解吴顺也瞧不起吴顺。当吴顺说他要带着十六七个人参加“反到底”时，王敛翼还是十分高兴的。他拍着昔日同窗宽大的肩膀称赞他“有能力”。但当吴顺提出希望最好能在今天晚上就给大家发袖章和接见他手下的战友时，王敛翼犹豫了。他说：“那有晚上到宿舍收编人的？‘红旗’知道了会笑话‘反到底’是偷鸡摸狗的造反派。两家都是大派，我丢不起这个人。”吴顺焦急地告诉他：“实在是火烧眉睫了，要不然也不会让司令为难。刚才有个弟兄告诉我，今晚马碎牛就要对‘立新’下手，我怕到时候------”王敛翼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他不屑地说：“马碎牛不就是个二杆子麽咋就把你吓成这样？说到底，他比你少在学校呆一年，要比你嫩的多，咋能是你的对手？”吴顺脸色微微一红。王敛翼接着说：“‘立新’瞎好也十七八个人呢，他能有多少人？不也就是‘十八勇士’麽，他的人就能比你的人强到哪儿去呢？一对一你也不见得会输于他。”吴顺见王敛翼瞧不起马碎牛也根本就没有动身的意思，真的急了，他顾不了自己的面子了，就说了实话：“我不是马碎牛的对手。我打不过他，斗智也不是他的对手。另外，我的声望也不能和他比。他要想在今晚整跨‘立新’，‘立新’就到不了明天早上——你还是赶紧去吧，我那十几个人也算是你的人了，你真能眼看着他们被马碎牛弄的七零八落？”王敛翼这才重视起来，他收起了以吞并“立新”来造势的念头，有些不大相信地说：“马碎牛长出息了？不就是胆子大爱挑头闹事麽？他那能力也仅限于拾掇个安心、抬着尸首游个行啥的，现在学会动脑子了？——有点意思，走，去会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