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六)

    马碎牛觉得心潮澎湃,浑身的肌肉都在勃勃跳动!他感觉有千言万语的话要说,望着那一张张信任的笑脸,一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忽然想到钱校长平时在全校大会上讲话时的腔调和姿势,就两手叉腰,声音洪亮地说:“同学们——,老师们——,”
    “东风”那边又有人高声叫道:“这儿没有老师!”
    “会有的!”马碎牛恶狠狠地回敬道:“会有的!早晚有一天我面前会站满老师学生的!”他看了看或坐或站、面对着自己的那一张张熟悉的脸,改回了平时说话的口气,诚恳地说:“大家信任我,选我当司令,我真的很感激也很感动。我说不清这会儿激动的心情是个啥样子,但我还是要把我的想法讲给你们听,让你们知道我的感受。大家愿意跟着我造反,我明面上把你们叫一声‘革命战友’,但我心里头却把你们看成我的亲兄弟、我的生死与共的兄弟!我马碎牛纵有千般缺点、万般不是,但从不哄骗人,也不做吹牛和背信弃义的事。我相信你们也了解我。我今儿把话放到这儿,既然我是你们的司令,以后遇崖遇坎我先过,有酒有肉你们先吃。你们放心大胆去干,不管谁惹下麻达,责任我担!谁要敢欺负你们,我马碎牛拼了这条性命也要为你们出头------”
    赵俊良越听越不对味,心想:“这一番就职演说即使拿到贾家楼说给三十六弟兄听也对味儿。”但他又不能制止,只能干瞪眼看着马碎牛越说越动情、越说越离谱。赵俊良不再关心马碎牛演讲了,抓过几张红纸,饱蘸浓墨,开始抄写十八勇士的成立宣言。
    “就职演说”接近尾声,马碎牛话题一转,忽然冒出一句:“我是个穷司令,没有多余的锅盔——,但我心好,有一挂好下水;我不想让大家当个抬不起头来的‘锅盔兵’,我只想让你们堂堂正正做个**的红卫兵!”周围顿时就是一片暴风雨般的掌声。吴顺那边的人却转过了头,装不明白。
    赵俊良对于马碎牛公然挑衅吓了一跳!接着一想又十分佩服。“十八勇士”与“立新”早晚有一战,而今天却是“十八勇士”士气最好的一天。
    “早死早托生。”在赵俊良看来,如果吴顺敢于接战,那么,明年的今天很可能就是“立新”的忌日。
    “立新”的人装聋作哑,避开了“十八勇士”的锋芒,这让赵俊良有些失望。
    柳净瓶低下头对赵俊良耳语着,赵俊良连连点头。马碎牛后边还说了些什么,他并没有留意,只是想着下一步的工作咋样开展。好不容易等到马碎牛讲演结束,赵俊良说:“马司令的演讲浅显易懂、感人肺腑。咱们都是农村娃,没必要说一大堆漂亮话——又不是读报纸。总之,跟着马司令造反、按**的教导办,就一定能成功。”
    鼓掌祝贺后,选举结束了。赵俊良对马碎牛说:“我带几个人去把宣言贴出去。”马碎牛正激动地坐不住,忙说他也要去宣传墙那儿,还抢先走出了教室。赵俊良叫上四个同学,拿上了贴宣言的工具和材料就去追他,把柳净瓶留在了教室里。
    这是一堵连接前后两个教室西山墙的青砖墙。中间有一个月洞门方便进出,青砖墙和两侧的山墙连在一起,就构成了六中最大的一面宣传墙。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原先墙上的那些黑板报、表扬信、通知等一类的官文统统失踪了。代之而起的是红卫兵严正的宣言和愤怒的声讨。各色纸张都粘的有一寸多厚。此刻宣传墙下已站了不少人。正在嘻嘻哈哈地观赏某派公然叛变却胆小怕事的人连夜贴出的“反戈一击”的声明。声明上早已被铁杆分子大大地写上了“开除”两个字。赵俊良找到一处最显眼的位置,对随来的四个人说:“就是这儿。”身后的一个同学就把扛在肩上的长凳子顺墙摆放好,另一个同学拿出一个板刷,沾上糨糊后看也不看、想也不想就在别人刚贴的大字报上糊出了一个一米多高、四米多长的矩形方框,并且还用糨糊在方框内打了许多大小不一的叉。糊完糨糊后,他退了下来。然后再上来两个人,站在长凳上,一人捏着一张大红纸,由北向南一路贴了上去。马碎牛顾盼自傲地看着他们动手。这几张纸上是成立十八勇士红卫兵的宣言,却并没有把刷糨糊的地方全部占满。这时就见先前摆放长凳的同学拿出一张黄纸贴在了宣言旁——刚好把涂满糨糊的地方全部占严。这一切像预演过的一样自然有序。马碎牛就有点小佩服。再看那黄纸上写的内容却原来是一个欢迎其他班级、年级,有志于真正造反的同学参加‘十八勇士红卫兵’组织的通告。
    马碎牛问道:“俊良,咋不见我的名字?”
    赵俊良解释说:“这是柳净瓶提议的。不让在宣言上出现司令的名字,一来其他派别都是这么干的,风吹日晒不说,还要被别人涂上糨糊随意遮盖,显得司令太轻贱;二来她怕别派的瞎怂在你的名字上抹屎——她说以前就多次发生过这种事,还有在名字上打红叉的以及在名字后边加上一个后缀语‘王八蛋’的。我也同意了,觉得这样也好。至少咱的司令庄重、有神秘感,出场决不能像别的造反派司令那样平淡无奇。”马碎牛点头说:“有道理。”
    贴完宣言,赵俊良让那四个同学先回教室,并嘱咐他们告诉柳净瓶,让她到后操场去。
    到了后操场,马碎牛一纵身坐到了水泥板的乒乓球案上,拍着旁边的位置说:“俊良,上!”赵俊良微笑着摇头,若有所思地看着满操场挥汗如雨无忧无虑锻炼身体的同学。马碎牛也随着赵俊良的目光看去。但他很快就没了耐心,自言自语道:“这些人早晚都是我手下的喽啰!”
    赵俊良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柳净瓶来了,她也不愿意坐那水泥板的乒乓球案子。
    “俊良,把你的想法往出说。”
    赵俊良说:“人是最重要的。怎样在众多造反派的夹缝中发展咱的组织,说到底还得靠人数说话;否则,早晚会被挤垮。”
    马碎牛还沉浸在初当司令的兴奋中,他摩拳擦掌地说:“对着呢。没有千军万马,李世民再能,他也夺不下江山——招兵!买马!扩大队伍!”
    柳净瓶说:“我倒有个主意,让我们的战友每人发展一个人进来,不管本班、外班,愿意参加的都吸收。用这种滚雪球的办法很容易解决人员问题。”
    马碎牛和赵俊良齐声称赞道:“好主意!”
    赵俊良又补了一句:“不要强迫。刚成立造反组织,不能给自己人造成太大的压力。”
    柳净瓶又说:“只是咱在教室里就没法开会——全班都在列席会议。周围那四摊子就像四匹狼,啥时候都虎视眈眈地盯着。这是个大问题。”
    “这好办,”赵俊良说,“到操场来开会。”
    “这也不是个长久办法呀?”柳净瓶皱着眉头。
    马碎牛下了决心,他果断地说:“先解决他们!我的底线是最多在‘野外’开三次会。在这期间,一定要把班上那几个组织争取过来,争取不过来的,就打散,打不散的也要撵出教室!”
    马碎牛的话让柳净瓶心惊胆战,她看着赵俊良,希望赵俊良表态制止。
    赵俊良心中却是一动!他觉得,马碎牛虽然语言极为强横,但他的软硬兼施的两手却十分可取。不由得点了点头。柳净瓶吓了一跳,说:“你个书生也赞成他这种野蛮的办法?”
    赵俊良说:“非常时候行非常之事。”他问马碎牛:“先拿谁开刀?”
    “这还用问?上次不是说好了麽,吴顺是咱的最爱。”马碎牛说:“有两句话你该知道:‘吃柿子专拣软的捏’和‘杀鸡给猴看’,吴顺就是个软柿子,他也是咱刀下的鸡!”马碎牛忽然想起了那把青铜宝剑,惋惜地说:“可惜我那削铁如泥的宝剑不在身边,要不然——”
    “咋?你还杀人呀?”柳净瓶嗔怪道。
    “我觉得咱们要见机行事,不能太死板。对于其他四派,歼敌不分先后;不要排次序了。另外,我还有个四面作战的计划。”赵俊良看到马碎牛和柳净瓶都很有兴趣,微笑着说:“其实这也应该是一个指导我们以后行动的原则。碎牛刚才说‘杀鸡给猴看’,既然选定‘立新’是鸡,哪谁是猴呢?”
    马碎牛说:“除过‘立新’,都是猴。”
    柳净瓶紧接着说:“除过‘立新’,再选一个猴。”
    “碎牛说对了,都是猴。除过我们自己,班上所有的派别都是猴。而且,我们也不一定只是杀鸡给猴看,必要的时候,甚至可以杀猴给猴看!”
    柳净瓶质疑道:“一口吃不了个胖子。四面作战、树敌太多,弄不好会危及自己的生存。”
    “不怕。只要策略正确,四面作战并非不可取。再说,我们也不能把时间都耗到班内啊。别忘了我们的目标:一定要成为全校第一大派!”
    “说说你那正确的作战策略。”马碎牛催促道。
    “简单说就是四个字:一吓、二拉,三劝、四打——这是适应班内短期作战目标的手段。”
    马碎牛问:“咋把‘吓’放在第一位?应该是‘打’!”
    柳净瓶问:“咋把‘吓’放在第一位?应该是‘劝’。”
    马碎牛对柳净瓶瞪眼:“‘打’应该排第一!只有打,才能把人吓住。”
    柳净瓶据理力争:“‘劝’应该排第一。只有先礼后兵,才是仁义之师。”
    “‘打’应该排第一!”
    “‘劝’应该排第一。”
    “不要争了,听我说。虽然‘吓’、‘拉’、‘劝’、‘打’只有四个字,但在使用上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四个字针对班上不同的四个派别。‘吓’,针对‘东风’;‘拉’,针对反修;‘劝’,针对的是‘永红’;至于‘打’,就只能是针对‘立新’。第二层意思:四个字虽然侧重点不同,但决不分家。比如说,劝不动就拉;拉不动就吓;要是吓还不起作用,就只能打了。另外,次序上也不能乱。原则上是四管齐下,但在具体实施时却也有先有后。为达此目的,我建议这样分工:净瓶你负责作毛始波的工作。他平时还是很听你的话的。”
    “行。”
    见柳净瓶爽快地应承了下来,赵俊良笑嘻嘻地对马碎牛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三姐的工作还得你亲自去作。女人心软,只要你放下架子,能给她认个错,应该没有问题——”马碎牛立刻瞪起了眼。他惊讶地张着嘴,神情中似乎还有些胆怯。赵俊良并不关心他的感受,只顾自言自语:“我去瓦解吴顺那边的人——”
    马碎牛和柳净瓶同时都是一惊,两人不约而同地瞪大了眼看着赵俊良。马碎牛惊叫道:“老天!我没听错吧,你去打吴顺?”
    赵俊良噗嗤一声笑了,说:“我去打吴顺?恐怕要不了一个回合我这一身骨头就散伙了。放心吧,我不会和他动粗。我要打击的是他的自信,我要打击的是他那以锅盔为粘合剂凝结在一起的组织。”
    马碎牛放心了,他问:“还有一个‘东风’呢?苟矫时可不好对付。”
    “他最容易对付。——秃子是最佳人选。”赵俊良想也不想张口就说。
    “他?!”马碎牛和柳净瓶这次更加吃惊了。
    赵俊良笑道:“秃子只是不知道咋样利用自己的长处。按他的灵醒劲儿,一点就破。再给他配上几个人,他一定胜任。”看到赵俊良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马碎牛和柳净瓶都有些半信半疑。
    赵俊良强调说:“咱们几个人分工不分家,相互协调还要相互配合。需要那些人员就在‘十八勇士’这十几个人里挑。”
    马碎牛还是有些不放心:“俊良,你千万要小心!吴顺的拳头有多重,我比你清楚。”
    赵俊良说:“放心吧,不会有事。还有一件事,我觉得出于礼貌也应该由司令亲自向‘联合宣言’的发起人六六级甲班当面通报一下。他们是‘联合宣言’的同盟军,也是我们以后造反时不能忽视的力量。”
    柳净瓶说:“他们也成立了一个红卫兵组织,叫‘赤卫队’,水平是队长。”
    马碎牛问:“这是自比韩英呢!——啥时候给他们说?”
    “越早越好。”
    “那就现在。”
    柳净瓶说:“我去请。”她站起来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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