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二)

    柳净瓶远远地走了过来。她脚步匆匆、满面惊慌,赵俊良猜到是有人告诉她马碎牛打人了。走近前看到马碎牛笑嘻嘻满面春风,柳净瓶放慢了轻盈的脚步,狐疑地问:“咋进门就打架?”“没有呀?”马碎牛十分天真,继而惊讶地说:“谁又给我造谣呢?”柳净瓶左看右看看不出破绽也不问了。她兴奋的脸上放着光彩,激动地说:“你们咋才来?整整迟到了两天!知道不?‘多少事,从来急,天地转,光阴迫,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你们在家就能坐住?你们看,学校的革命形势有多好!短短三四天时间就成立了三十七个造反组织;把我急的都想给你们拍电报了!我就等你们来后商量一下,看是参加那一派呢还是咱自己单独成立一个造反组织?要是参加别的造反派,我估计绝大多数的造反组织都会欢迎咱们。要是单独成立一个派别,人数上可能有些问题:没有人甘愿置身文化大革命之外,现在百分之八十的同学都在各个造反派之内,游离于造反组织之外的已经不多了。”
    赵俊良说:“不少了。如果剩下的同学都和咱加入同一个派别,那我们的人数也不会排到前三名以后。”
    柳净瓶说:“这到也是。”
    马碎牛感慨道:“想不到我来迟了。好狗日的!几天时间就成立了三十七个造反组织,这比‘说唐’里三十六路烟尘还多出一个。真不得了!”忽然想到柳净瓶刚才说加入别的造反派的话,就傲气地说:“想叫我加入,起码得给我个副司令!”
    柳净瓶闻言乐不可支,她两只眼睛就不离马碎牛那张脸,笑眯眯地说:“原来你想当副司令?这容易,三十七个造反组织里有四个组织只有一个人——光杆司令。只要你加入,肯定是副司令。”
    说来也巧,马碎牛忽然看见六八级丙班的武文轩背着书包弯着腰,两手在前压着旗杆,吃力地扛着一面红旗走过,旗面上写着“铁血兵团”四个金黄大字格外抢眼。武文轩傲然瞅马碎牛一眼,问道:“加入不?”马碎牛喝一声滚,武文轩灰溜溜地走了。
    柳静瓶笑道:“看见了吗?这就是一个人的红卫兵组织!他书包里装着的是他造反组织的大印。”
    马碎牛十分惊讶,说:“啥?一个人也能成立个组织?那咱也向学校申请成立个造反组织,大家轮流当司令。”
    柳净瓶就笑弯了腰,她嘲笑说:“你落后形势了,现在成立的造反派组织都是自封的。只要你用大字报写个声明,把你那个组织的名号昭告全校,你的组织也就成立了。你也就是司令了,那还用得着申请!再说司令也用不着轮流当,谁要想当,一人成立一个组织就行了。”
    秃子惊呼:“天哪,真成了乱世了?司令都能自封?那我——”
    怀庆说:“你好办。你把全校的瘸子,独眼、背锅、豁子都集中起来——再加上你,成立个‘天残地缺造反队’,你就可以当司令了。”
    “放你大的狗臭屁!”秃子骂道。
    两次受挫后,马碎牛便不敢说话,瞪着眼直看赵俊良。
    赵俊良看了看那些形形色色造反派写的大大小小的批判文章,说:“不要着急,反正一两天运动结束不了,先观察几天再做决定——回宿舍,先把馍袋放下。”柳净瓶说:“你们那臭烘烘的男生宿舍我可不敢去,我在教室等你们。”
    宿舍里的变化也让马碎牛颇感意外。靠南墙坐着几个同学正在吹拉弹唱,热闹的像村上的自乐班。看见他们进来弦声不断,只是淡然地点头招呼。北面大通铺的炕上树起了四块门板,把十几米长的土炕分成了五个部分。两头四部分的铺盖都摆放的整整齐齐,周围的门板上和墙上贴满了红红绿绿的传单,显眼位置上贴着就寝人所在的造反派的名号。中间空出来的一块是留给马碎牛这些正在返校或逍遥于各派之外的同学的。
    马碎牛觉得新奇不已。他顾不上放下馍袋,无所顾忌地依次念道:“‘东风’、‘反修’、‘永红’、‘立新’。好狗日的!一个比一个叫的响亮;你把好名字都起完了,我的造反派叫啥?”
    赵俊良说:“还背着馍袋呢,你都不嫌沉?整床铺吧,未来的司令。”
    马碎牛把馍袋挂到墙上的铁钉后,刨开被子,床铺就算整完了。赵俊良叹了一口气,帮他把被子整好又扫去了上面的灰尘。回头一看,马碎牛已经站在自乐班跟前准备开唱了。赵俊良暗想:“也不问人家是那派的,就往跟前凑,都不怕伤脸?”
    三虎正变腔走调地唱着“五典坡”,刚唱完“夫望妻妻望夫擦泪不干——”看到马碎牛过来了,摇摇头说:“我不唱了。碎牛,还是听你唱;你的‘斩单童’听着给劲。”板胡和二胡就停止了演奏,响起了“我不、我不”的调弦声。
    马碎牛答应的十分爽快,他清过了嗓子,笑眯眯的乐手重新开始演奏了。
    “刀斧手押爷在法场上——”
    他唱的青筋暴跳、睚呲欲裂、声情并茂、格外投入。唱完一段就是一阵掌声。三虎叫他接着唱,他摇了摇头,说:“不唱了。我不能跟你们比。你们一个个不是大司令就是小喽罗,我还没成立造反组织呢。”
    赵俊良心中一动。这是一招很好的 “投石问路”之计,马碎牛并不简单。
    三虎说:“你只要再唱一段‘金沙滩’,我们几个就跟着你造反。”
    马碎牛十分动心,但他也不能确定这句话有几成是真、几成是玩笑;同学之间相互日弄人的恶作剧并不少见。他表面上不露声色,但又确实想知道这些人的心思,干脆假戏真做,换了秦腔里黑头的对白,目光炯炯地问道:“此话当真?”
    三虎马上以须生的口吻接茬说:“当真。”
    “果然?”
    “果然。”
    “啊呀,啊——呀、呀、呀、呀、呀——”
    三虎扑哧笑了。说:“碎牛,再不要‘呀’了!你再呀几声,大家的牙就真的酸掉了。我们都等了你几天了,觉得跟你弄事才有意思。这两天你没来,让那几派把我们骚扰的都不敢进教室,只能躲在这儿唱戏。你要再不来,说不定我们就撑不住、参加别的组织了。”
    马碎牛看周围那几个乐手,那些人诚恳地注视着他,神情间全是对他的拥戴。他疑惑地问道:“那我刚才进来时,你们一个个爱理不理的,我还以为你们也跟着人家跑了、认不得我马碎牛了。”
    那几个人挤眉弄眼后哈哈笑了起来。一个同学说:“那是三虎出的主意,说咱把碎牛试火一下,假装不理他,看他啥态度,还把咱当朋友不?没想到叫你唱戏你就唱;不错,还是兄弟本色!”
    马碎牛就夸张地一抹头上并不存在的冷汗,张口骂道:“一群瞎怂!真吓了我一跳!我还真以为我都成了孤家寡人了。我就说麽,搞球个文化大革命、成立个烂怂造反派,咋都把人弄生分了?”
    赵俊良整好了床铺走了过来。
    三虎看一眼马碎牛,又看一眼赵俊良,叹口气说:“你们来迟了,成立造反派也落到了人后头。”
    赵俊良说:“不愁。起步早不见得全是好事。后发先至、后来居上也是常有的事。让他们在前头扑,咱只要在后头等他们犯错误就行了。”
    马碎牛说:“听见了麽?俊良的意思是说:咱一边弄自己的事,一边寻他们的事!必要的时候还要帮助他们犯错误。总之,我们一定要成为班上的第一大派。——对了,咱班那一派人最多?”
    “‘立新’。”发现马碎牛发愣,三虎又补了一句:“吴顺是司令。”
    这句话已经足够了。
    “这狗日啥时候还有了人缘了?”马碎牛惊奇地问。
    “一半是人缘、一半是物质引诱。放假前工作组处分你们三个人时,吴顺因为鄙视龌龊告密的小人,不做投石下井的事,让大家觉得他还算仗义。尤其是他明确表态不当工作组委任的体育委员,更让同学们欣赏他的人品。这次返校以后,他又彻底变了。不但比过去和气多了,再也不摆留级生那种老大哥的臭架子而且出手也更大方了。见谁都是礼贤下士,见谁都让锅盔。”
    “让锅盔?”马碎牛和赵俊良都没有听懂这句话。
    “啊,就是拿着大锅盔,见谁都掰上一蛋子让人家尝——我也吃了一蛋子。还真香!全麦面的。里头撒的有苦豆粉、椒盐和花椒叶,香的我直流涎水!谁要不吃,他也不恼,下次见了你还让——吴顺就怪了,让锅盔归让锅盔,从不劝你加入他的组织。有些人贪馋吃了人家几次锅盔,又经不起他手下喽罗劝说,就昏头黑脑地参加了‘立新’。”
    马碎牛大叫一声:“锅盔司令锅盔兵!走!咱都去加入他的‘立新’,去吃香喷喷的椒盐大锅盔呀——看他有多少锅盔?我就不信他屋开着食堂呢!等把他狗日吃穷了,我再砸烂忠义堂、反出廖尔洼!”
    赵俊良看了三虎他们一眼,说:“碎牛是说笑呢。人是有脑子的、有立场和政治观点的,指望个锅盔要能把人心拢住那蒋介石就不会跑到台湾了。物质引诱,早晚得散。另外,吃了人家锅盔的人最怕别人笑话他们是‘锅盔兵’。但越是害怕,别人就越是会叫,这些人早晚也会因为颜面无光而离开吴顺的。”
    当三虎说吴顺是靠锅盔拉拢人时,赵俊良已经不把他放在心上了。吴顺永远不可能成为马碎牛的对手,这几乎是六七级甲班除过吴顺以外所有人都清楚的事。现在要考虑的是咋样接管吴顺这支“锅盔部队”,不要让别人捷足先登。
    马碎牛和三虎他们越说越热闹,赵俊良坐到一边想事去了。
    柳净瓶站在门口敲门。
    马碎牛问:“啥事?”
    柳净瓶说:“咋还不去教室?其他四大派已经在教室里严阵以待了。”
    “对不起,柳班长,我刚才唱戏呢,把时间耽搁了——走,都走!去教室,去会会这些反王!”
    在路上柳净瓶问起了长生的事,赵俊良就简短地说了处理大会上发生的事,柳净瓶敬重地看了马碎牛一眼。马碎牛却笑着说:“长生死了,但他留给了我们一份宝贵遗产;那就是为了造反,红卫兵打死人不犯法。”
    秃子说:“不打死人也不犯法。‘红红红’打遍天下就没人敢管!还有你,打遍‘红红红’更没人敢管。”
    马碎牛称赞道:“还是秃子说话给人信心。”
    赵俊良说:“你还是先想想咋应付眼前这些人吧!”
    “不用想,他们不是对手。放眼六中,只有我们是经过革命战火洗礼的——长生没有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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