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三)

    教室里面貌大变。桌椅板凳已经按主人的新身份分成了五部分,其中四部分分别集中在教室的四个角,摆成方阵形状,乍一看像城墙。每一个方阵后边的墙上都用特大号的红油漆标示着自己的“门派”。由右往左,依次是“东风”、“反修”、“永红”、“立新”。教室中间还有七八张桌子,那是本班那些还没有表明立场的同学的。这其中有四张桌子就是马碎牛、赵俊良、秃子和柳净瓶的。
    让马碎牛感到意外的是,大多数同学见到他返校居然都很高兴,问长问短,看不出有什么派性成见。有几个平时关系不错的还拐弯抹角地询问他们的政治观点。也有人凑上去打趣秃子,说这么多人欢迎他们返校,其实马碎牛和赵俊良是沾了秃子的光了。他们的本意是只欢迎秃子一个人,而马碎牛和赵俊良却是“秃子跟着月亮沾光呢。”秃子听了这话微微一笑,不恼不理。一时间,教室里热闹非凡。
    马碎牛和赵俊良忙于应答,柳净瓶就站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马碎牛扫了一眼教室,看到欢迎自己返校的只有三个方阵的人,西北角方阵的人一动不动,只是有几个人尴尬地冲着自己笑。他很快就在他们中间找到了吴顺,再一看,追随在吴顺身边的十五六个人除过两三个是吴顺的好朋友外,其余都是班里一些胆小怕事和没啥出息的同学;他猜想,这些人可能就是三虎说的“锅盔兵”。
    其他三个方阵有人交头接耳,随后一拨拨过来打招呼。脑子缺根弦的就问他们要加入那一派?并忙不迭地宣示本派的政治观点和光明的前途。聪明点的就问马碎牛啥时候成立造反组织?并暗示愿与他并肩战斗或者联合作战,说这话的时候眼睛却瞅着吴顺。还有两个人公然询问马碎牛和赵俊良“下一步咋办”,拍着胸膛说甘心牵马拽蹬,摆出了一副弃暗投明的架势。
    马碎牛乐的合不拢嘴,他额头放光,笑的有些得意。说:“你们问我下一步咋办?我连上一步还没走呢!都先等一下,先让我深入群众,了解造反现状。”说完,把全班的人横扫了一眼,问:“谁是‘东风’的司令?”
    忽然之间,班上就静得出奇。
    苟矫时不冷不热地说:“本人是司令,欢迎马碎牛同学加入。”
    赵俊良心里就是一顿。从苟矫时的脸上丝毫也看不出“欢迎”的表情,更多的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神色;他隐约意识到这是一个潜在的对头。
    苟矫时寡言少语,从不向人吐露心声。平时只是闷头学习,见考试却总在前三名之内。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他从不去参加辩论,但他去听,几乎终日都在听别人讲演。说来奇怪,只有一件事能让他喋喋不休,那就是他的姓。当别人连名带姓地叫他时,他总是疑心很大地看着人家,总在怀疑别人在别有用心地加重了那个“苟”字的读音。于是就反复讲:他祖上是春秋时的陈历公,根据家谱记载,而他就是陈历公的七十四代孙。因为陈历公的儿子死后谥号为“敬”,所以他们这一枝就改姓敬。到了五代时,为避后晋高祖石敬瑭名讳,他的祖先就拆“敬”为“文”、为“苟”,他们敬家就这样成了文、苟两枝。一些同学把他讲的姓氏史当故事听,另有一些奸猾之徒就故意逗他,装作十分怀疑地问:“得是真的?”苟矫时就急,就缠着人家反复讲,非要别人接受不可。那些人被缠不过,就说相信是真的了,他还要在人家脸上看来看去。
    赵俊良不是怕他,而是觉得他难缠、做事太阴。还有一件事赵俊良也耿耿于怀:苟矫时是唯一公开对他的外号“小诸葛”嗤之以鼻的人。
    马碎牛对着苟矫时鄙夷地说:“四个蹄蹄走路,一头‘哮天犬’而已!你还欢迎我呢,你那窝里咋能拴下高头大马?”随即就不再把“东风”放在心上。也不理会苟矫时吹胡子瞪眼的表情,转过脸问下一个组织:“谁是‘反修’的司令?”
    毛始波怯怯地说:“碎牛,是我。我村的同学集体选的我。”
    毛始波是毛惠村人。这个村子自古以来文风极盛,每年都有许多小学生考入六中。若按村排名升学率的话,毛惠村无疑在双照中学名列第一。村子里只有两大姓:毛姓和惠姓。因了该村的孩子个个文气十足,不与人争;又因了那个“惠”字在姓氏里读“西”音,外村的学生就一语双关、肆无忌惮、不怀好意地“毛稀”、“毛稀”地叫。
    马碎牛对秃子说:“秃子,这是你的亲人;以后‘反修’就是咱的兄弟。”
    秃子耍怪说:“我是假的,他们是真的!”惹得哄堂大笑。毛惠村的人也乐得合不拢嘴。
    笑声慢慢小了,马碎牛未及张口,一个细声细气的女声突然问道:“下来得是要问‘谁是永红的司令’了?”
    马碎牛呆愣片刻,仔细一看,原来是双照村的贾佳佳,以前班上的生活委员。忙说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三姐!”教室里一片哗然。
    贾佳佳的父亲信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信条。所谓“后”,在他心目中单指男孩。谁知命运不济,头胎生了个女儿。当时也不太在意,就取了个名儿叫家佳。后来满怀希望、充满信心的第二胎还是个女儿,就有些不满意,取名字时就不想费心思,只是把大女儿名字的两个字颠倒了一下,叫了个佳家。到了生第三胎时,她大到处烧香拜佛、打卜问卦,得到的信息如出一辙:这次怀的是个男娃。等到担负着贾家传宗接代重任的第三胎生下来后,一看还是个女儿,她大哭了。心中一急,火就上了头。眼睛一翻、嘴一歪,涎水就成了河——老人家中风了!谁知就在抢救他时,接生的老娘婆惊喜地叫道:“还有一个呢!是个双生子!”生下来一看,真是天不灭曹:果然是个男娃——龙凤胎!遗憾的是,喜讯来迟了,只迟了一步。中风的人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这一对双生子也就没名字,只是三姐、四娃子地乱叫。半年后,一个游方老中医来到双照,开了一个“小柴胡汤”的方子就走了。三姐她妈就奉此方为仙丹,反复使用这个方子抓药,吃了半年,男人总算灵醒过来了,但说话还是不清,走路时撂胳膊撂腿的让人害怕。她妈见男人好了大半,就让他给两个娃起名字。他说了两遍,谁都听不清,于是就把食、中二指做成了个“V”形,还一左一右翻了一下。三姐她妈就按照自己的理解,把三女儿叫了个佳佳,把儿子叫了个家家。从此以后,不管是有人叫佳佳还是叫家家,四个孩子全答应。
    行动不便的父亲在村上挣不下大工分,只能看个场、吆个鸡,人们看他可怜,每天给他记上六分工,算是劳动所得。夫妇俩都是半劳力,却养着四个娃,年底分红是没指望了,超支款就一年比一年多。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家境贫苦造就了三个出息的女儿,一个个勤快能干,出门见人也知道眉高眼低,很是懂事。但那金贵无比的儿子却被惯成了不学无术的懒惰少年。他白白胖胖的,终日玩耍,小学没上完就离开学校了。和他那三个姐姐相比,简直幼稚的出奇。
    贾佳佳在班上学习平平,只要有空就往家跑。回去后一刻也不停,帮着她妈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平时的自习课和体育课,她也借故逃课。去年秋天,有一次她又没上体育课,马老师躁了,训斥马碎牛说:“你这个体育委员是咋当的?每次上课都少一个人——还是同一个人;你怎么也不管?去,去把她找回来!”
    马碎牛揣着一肚子窝囊气去了双照村,本意是兴师问罪来了。他向人打听贾佳佳,人家问他找那一个佳佳?并且说:“那一窝子四个娃都叫佳佳。”马碎牛好奇,问是怎么一回事。村上这个闲得痛苦的热心人就抓住这个难得的听众不丢手,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把马碎牛乐的一路嘿嘿直笑,心中的闷气一扫而光。找到贾佳佳家,一进院门就看见贾佳佳正在给他大剃头。手中的剃头刀子熟练地在她大的头皮上唰唰走动,花白的头发就下雨一样往下落。看到马碎牛进门,贾佳佳脸红的像晚霞,手里的刀子就有些颤。马碎牛叫道:“小心!”快步走过去和她大打招呼:“贾叔,吃了麽?”老汉皱纹一挤,算是笑了;嘴角一颤,算是说了。马碎牛也不在意,怪声怪气地对贾佳佳说:“三姐,让我给你大剃头。”
    贾佳佳听到马碎牛叫她三姐,知道他已经听说了自己家的事情,也就不再有啥忌讳。她把刀子递给马碎牛说:“好麽。五娃子,你替姐剃。”说完,就去打洗头水;马碎牛倒吃了个哑巴亏。
    说话间,马碎牛看见从房子里钻出来一个白白胖胖的少年,他脖子上套着一个又粗又大的银项圈,前端还悬挂着一把牛蛋大的银锁,上边“岁岁平安”几个阳文大字烁烁生辉。他看了马碎牛一眼,又装做没看见,问贾佳佳:“谁在这儿乱叫三姐?”贾佳佳笑道:“是五娃子。”那少年把眼一瞪,问马碎牛:“咋不叫四哥?”马碎牛挥舞着手中的剃头刀大吼一声:“你说啥?你再说一遍?!”那少年一见马碎牛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闪身就钻进了房子。
    回到班上后,马碎牛就把贾佳佳家的奇闻异事当故事讲,只是略去了自己不小心当了一回“五弟”那段。他还在班上当面“三姐”、“三姐”地叫,惹的贾佳佳很不痛快。虽然后来贾佳佳和马碎牛还是有说有笑,但再也不把他亲切地称作自家的“五娃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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