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一)

    天蒙蒙亮,五个人背着馍袋就上了塬。
    马碎牛不断催促大家快走,断的紧了,一向对他忠心耿耿的秃子都有了意见。秃子嘟囔道:“前边是崖是河都还没弄清,就把人断的像长工。”
    马碎牛说:“是崖咋了?是河咋了?轰轰烈烈地跳下去,也比你窝窝囊囊地耍黄鼠强!”
    他把大家断的更紧了。
    马跑泉离学校太远了。当他们背着沉重的馍袋、一路爬坡上塬走了十五六里路来到双照时,已经不认识学校了。
    “我的妈呀,这还是六中麽?”秃子惊叫。
    还没进校门,扯旗造反的汹涌气势就扑面而来。
    离校三百多米就看到柏油路面上用排笔写出的两米见方的大字,内容无一例外都是打倒学校里的每一个当权派。被打倒者的名字被不厌其烦地上下颠倒、左歪右斜地变形了再变形后打上了血淋淋的红叉,猛一看,还以为是动物图画。路两边的树木、电杆、房屋的山墙,到处都是用词激烈的口号;每一个口号的后边都紧跟着彰示决心的三个以上的惊叹号。校门外的围墙已经被大字报糊满了,甚至连大门、门柱和里面的传达室都面目皆非。失落凡间的墨宝随意挥洒,夺去贞操的纸张覆盖了整个校园。造反者毫不谦虚地张显着自己的大号,落款最多的是“红旗”、“井岗山”、“燎原”和“反到底”,偶然闯入眼帘的小组织,也脱不了激进而时髦的名称。
    过了传达室绕过了迎门的圆形花坛,校园内却是另一类景象:满墙都是密密麻麻或大或小的大字报、小字报,口号式的题目格外醒目;满地都是红红绿绿随风翻卷的传单,其中就有马碎牛当作圣旨一样珍藏在怀的“告全体同学书”。
    马碎牛只往地下看了一眼,就毫不犹豫地丢弃了那张促使他返校的宝贝。
    原本静谧而宽阔的校园道路上拥满了走出办公室的教师和走出了教室的学生。人们脚步匆匆,暗示着紧迫和投入。大部分人的脸上无一例外地洋溢着投身运动的喜庆与激情。成团成伙的人相互肯定着这次运动的重大意义并表示积极的拥护。也有少数人看上去很严肃,一个个胸有成竹、顶天立地的样子;皱着充满智慧的眉头,似乎正在思考极为重大和艰难的命题。学校里人人炫耀着胳膊上的红袖章,以彰示自己的政治观点和组织派别。个个东张西望地走来走去,去捕捉大字报上其他造反派揭发出来的有关学校领导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反动信息,随即就唰唰地记录在自己的小本本上。
    这是一个充分展示个人能力的时代,没有人愿意藏拙。
    有几伙人面红耳赤地在争论着什么,围观的人除少数是起哄看热闹的外,大多都是极为严肃的听众。有人告诉马碎牛:这里正在进行大辩论。通过大辩论,学生们发现了他们在政治理念上的严重分歧,进尔就分化成由不同观点形成的造反组织。马碎牛站在后边耐心听了一阵,嘿嘿一笑,转过头对赵俊良说:“滑稽透顶!剃的光头,穿着打满补丁和缀满疙瘩扣子的粗布衣裳,上面的垢痂都能擦洋火,脚上是千疮百孔的牛鼻梁鞋,连袜子也没有,一人可都套了个新藏藏的红袖章!身在三不管的边远农村,啥也不知道,明明狗屁不通,却捉对儿辩论!一个个都不知道自己在说啥,也不知道该说啥,却站在那儿‘嗯儿——嗯儿’地想着词儿地胡诌;真把人能笑死!这些人,一色的无头苍蝇、一色的乌合之众!还红卫兵呢,给我提鞋都不配!”赵俊良笑道:“你没看那都是些啥人吗?血统论辩论台上的高手个个隐身事外,自然就听着无趣。”
    向前几步,忽然看见许多人笑嘻嘻地围着一张大字报指指点点,马碎牛连忙凑了过去。那张大字报的题目是:“他在摇资本主义道路的铃铛”。内容也不长:“混进校工队伍中的李O O,一贯追随我校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积极为他们摇铃呐喊。当同学们抓紧时机为革命锻炼身体时,他却摇响了催命的上课铃,使我们很多同学享受不到应有的课间休息,挫伤了同学们锻炼身体的积极性,以至于我校六十米的短跑记录至今还徘徊在十二秒左右。当革命同学已经足足上够了四十五分钟的修正主义文化课时,他却推迟甚至是故意忘记打下课铃;不但给革命同学的膀胱造成难以弥补的伤害,并且对我们以后从事革命工作造成了深远的消极影响。最可憎的是该李企图利用‘拖堂’让我们尿裤子,以便我校走资派以及国内外的阶级敌人看我们的哈哈笑!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其险恶用心又何其毒也!
    “李O O的罪恶用心岂能瞒过目光雪亮的革命同学?!我们自发地组织起来,利用游击战、麻雀战与李O O作过多次的较量。我们曾经卸掉了他罪恶铃铛里的悬铁,但该李却及时补了一个上去。可见他颇有心机,早已是蓄谋已久,用心极其险恶!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该李依然顽固地坚持摇他资本主义的铃铛,不但热衷于遵照走资派的意志随意调整摇铃时间,而且还直接充当了走资派的传声筒、黑爪牙。为了及时挽救该李肮脏的灵魂,我们甚至在他的铃铛里盛满了“米田共”。希望冀此能对该李有所启发。但该李不知幡然悔悟,反而若无其事地清洗掉这本可以给他以深刻警示的厚礼,继续为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摇铃呐喊。是可忍,孰不可忍!鉴于该李民愤极大以及他所犯下的罪恶事实,为了起到惩一儆百的作用,我们向全校同学建议:即日起立即开除李O O的公职并责令他靠边站,低头认罪,接受革命造反派的批斗。”落款是“俏也不争春”。
    赵俊良和明明抿着嘴笑。赵俊良说:“天下奇闻。”
    怀庆不屑一顾地笑。嘴角一撇,说:“狗屁不通!”
    秃子不笑、情绪还有些失控。他又委屈又激动,言辞激烈地说:“这些狗日的!这些驴日的!要不是他们自己写了这张大字报,我还蒙受着天大的冤枉呢!那回发现铃铛里有屎,我只是笑着多看了两眼,就从班主任开始,一直到米教导主任、钱校长,一个个都怀疑是我干的。不是严肃地给我晓之以理,就是语气感人地对我动之以情;再不然,就语重心长地拿列宁少年时勇于承认错误的故事来启发我,把我感动地差一点就认了。要不是我灵醒,最后关口咬住了口,那就成了铁证,那就成了千古奇冤!现在真正的瞎怂自己坦白了,我的哇屈总会有人相信了吧?我得要学校领导集体给我平反!凡是当初拿白眼翻过我的人都得给我道歉!我要他们恢复我清白的名誉!我要渭城六中补偿对我身心两方面的伤害!”
    “要不要他们为你栽上头发?”怀庆阴阳怪气地说。
    秃子回头就骂。
    马碎牛开怀大笑,笑的都叉了气。嘴里还骂骂咧咧:“他大那个驴仔蛋!看这些狗日——狗日的都说了些啥?这也叫搞文化大革命?还不如血统论呢!贼不打三年自招。铃铛里塞屎都成了革命行动?真是羞了先人了!”正笑着,旁边一张大字报引起了他的注意。题目是“我校革干子弟的所作所为”。马碎牛越看面色越凝重。原来六中仅有的一个革干子弟和七八个军干、烈干的子弟,在文化大革命发展到打倒一切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今天,他们的父辈无一遗漏地都成了走资派!
    “哈哈,文化大革命整来整去却整到这些文革急先锋的头上了!”秃子幸灾乐祸。“看他狗日的以后还吹啥革干排名第一不!”
    马碎牛叹道:“我咋觉得这文化大革命诡异的就像刮旋风?谁也不知道谁啥时候倒霉。先是破四旧,和尚道士倒霉、商家牌匾倒霉、女人的头脚倒霉。接着是黑五类,地富反坏右倒霉、连同他们的后代跟着倒霉。现在又成了党内走资派,倒霉的该是那些爬雪山、过草地熬过来的老革命、甘冒风险奔赴延安的进步学生。看来这文化大革命运动的前一半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后一半就成了‘打倒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了。”
    赵俊良说:“也许这两个加起来才是一半。——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是迷惑对手、是让人不识庐山真面目,目的是乱。大家多头造反、全国一哄而起,于打乱仗中辨敌友。打倒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说明阵线清晰、阵脚已稳,是拨云见天,剑锋所指天下皆知。这才是最精彩的部分,也是文化大革命的精髓:夺权。说不定夺权之后还有更精彩的。”/>
    马碎牛说:“那就太好了!我就希望这运动搞的时间越长越好。”
    马碎牛准备去看下一张大字报。不经意间回头,意外地看见郑浩然背着行李低头纳闷地往外走。身旁陪着三四个以前 “红红红”的同伙。
    马碎牛把馍袋递给秃子,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他拦住郑浩然说:“你要干啥?”郑浩然垂头丧气地说:“回家。”马碎牛说:“你还欠我债呢,还了再走。”郑浩然疑惑地问:“我欠你啥债?”马碎牛说:“欠我一顿打。”话没说完,郑浩然已经躺在地上了。马碎牛骑了上去,挥拳猛打、边打边骂:“就剩你了。工作组走那天我没找见你,让你狗日躲过一劫。今天活该你倒霉,还是撞到你马爷爷手里!”陪在郑浩然身边的几个人个个挨过马碎牛的打,马碎牛动手,一个个噤若寒蝉。倒是那些看大字报的同学不明所以,大声质问:“马碎牛,咋打人呢?”“刚进校门就撒歪?”“太野蛮了!”谴责声不绝于耳。马碎牛回嘴说:“你先问他当初凭啥打人家黑五类?”有人说:“那他也没打你啊?”“他打我朋友了,把我一个好好的朋友打成了无耻的叛徒、打成了出卖灵魂的走狗。我今天说啥也要出了胸中这口恶气!”
    赵俊良做梦都没想到刚进校门马碎牛就动手打人。周围那些看大字报的人也吓了一跳。倒是秃子兴奋异常。肩膀上虽然吊着两个馍袋,也抑制不住动手的冲动。他从地上捡到一块碎玻璃,扑上去就把郑浩然的旧军装划出了许多口子,以至于吊在脖子上的馍袋都蹭到了地上。
    再打下去要出事了,赵俊良给怀庆示意,两人拉开了马碎牛。出人意料的是,马碎牛打完人后面带微笑十分轻松。他说:“没事了。接着看大字报。”
    郑浩然爬起来一言不发捡起行李走了。
    马碎牛也无心再看大字报了。他扭动头颅东瞅西看,赵俊良说:“不用找了,那不是已经过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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