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七)

    半上午了,马碎牛跟在他大后边锄草。他们一人一个畦子,由东向西锄,到了地头再由西向东锄。就这么来来回回地锄着。
    这是他家的自留地,紧靠在南北路的西侧。
    云淡天高,骄阳似火,无风的原野上大地像睡着了一般,一切都是静止不动的。一米多高的包谷地里闷热难当,马碎牛身上的汗就流个没停。长长的包谷叶子用它那锯齿形的边缘时不时地划在他的胳膊上,拉出一道道的红印火辣辣地疼痛。他情绪坏极了,有意识落后他大三五步,他觉得这样可以自由些。他停下了锄头,边擦汗边用一顶破草帽扇凉。他往天上看了一眼,太阳在偏东六十度的位置,白的耀眼。现在还不是最热的时候,那得等到下午两点钟左右。马碎牛想:“天爷呀,这会儿就这么热,到中午还不把人晒干了?古人说什么‘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我看写这首诗的人一定连锄把都没摸过。把他撇到地里他就明白了:火辣辣的太阳当头照,到不了中午他的汗就流尽了。真要到了中午那里还有汗水会滴到土里!那就不是‘汗滴禾下土’了,肯定是晒的他‘头胀眼睛鼓’。忽然又一想:人家能这样写,肯定是有人在中午锄地时流汗了,而且被作者看见了才会写到诗里。依古人的严谨,不大可能闭门造车。真要是这样那就只有一个解释:诗人碰见的是一个懒汉!这怂可能睡到快中午了才去锄地,结果,刚动了两下锄头就满头大汗地被诗人看见了,深受感动的诗人就把懒汉写进了诗里,反而名垂千古。由此马碎牛又联想道:这世道就是这样,越是舍得出力的人就越难被艺术家发现、就越不具备诗情画意般的美、就越不被人重视。反而是中午锄地的懒汉和揠苗助长的瓜怂名扬千古。怪不得有人去守株待兔、有人去刻舟求剑,现在明白了,这些家伙都不是蠢人!他们要麽是运气好要麽是太精明了。这些人走的是吸引人们注意、继而快速出名的终南捷径。他大那个驴仔蛋,好人在这个世界上永远都是没有故事的,越勤劳就越是默默无闻。”忽然想到了季节,又自嘲地笑了,心想:“我也是三昏九迷十二糊涂,咋把季节忘了?说不定人家是在秋天锄地呢!我也真是气昏了,那有懒汉七月份大中午的去锄地?冤枉了好人了,也冤枉了诗人。”继而一想:“不管是否冤枉了他们,但这两种人我都不喜欢。摇头晃脑的狗屁诗人,那情绪波动地就像小伙的牛牛!风刮个树叶下来,他都能有感而发,哭的汪汤汪水的写上一大篇。喜怒无常,真真的神经病!农民我就更看不上眼了,社会最底层的黔首、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群氓!只要是个人就能踩在他们的头上。他们就像是土地,啥东西都摞在他们上边。而他们除过毫无怨言承受以外,什么也不敢干、什么也不能干。”想到这儿他就恨不得把锄头扔的远远的。他漫不经心地锄了两下,险些拚掉了两棵包谷苗儿。心想该歇一会儿了,马垛咋还不说“歇一下吧”这句话呢?说歇就歇!他两只手一叠压在锄头的尾端,再把下巴往上一垫,三角架一样地休息起来。他看了看远在前边埋头锄地的马垛,一阵失望的情绪顿时涌上心头。
    马垛没有那么多的汗。他也并不常常停下手来擦汗或是直直腰、捶捶背,他甚至一次也没有摘下过草帽扇凉。他手里的锄头依然是那么准确有力;他的神情依然是那么专注认真,仿佛锄地是人世间最重要的事,除过这件事,世界上任何事物都不足以引起他的注意。
    马碎牛作个鬼脸,心想:“你这么努力能干啥?说你是给我作榜样吧,那就太可笑了!你都不看看我是谁?马跑泉第一员大将!那像你,一个生产队的小队长,搁到古代顶多算个‘里正’,你不种地谁种地?我就不一样了。我以后不可能安分守己当农民。你想给我作表率?那是‘及时雨送江’——白忙活;说你是想当官吧,你至今还是个小队干部。‘狼剩饭’劝你入党,你脖子轴的硬的像个碌碌。社员选你当个副大队长,你说你没那本事,坚决不干。把你逼急了,你可又说‘拴个馍狗都能干!’人家自然就再也不考虑你了。不求上进、自断后路,瓜的跟可继差不多。你要不是我大,就你这种不求上进的作风我肯定要骂你一句‘狗肉凑不上席面’!说你是一心一意想带领一队社员走‘幸福的康庄大道’吧,也看不见你有啥成绩。去年忙了一年,一个劳动日只值一毛八分钱。年底结算,十户有八户超支,连我都替你脸红。你一年忙到头,家里的事情你怂管;把我妈累的团团转。你回去了啥都不干,只会低头纳闷地抽旱烟。我妈也下了一天的地,还得忙活着给你做饭——你也差不多是半拉地主了。吃过饭你接着抽烟,碗不洗、沟子都不挪——真不知道你活到这个世上是为了啥!”
    马碎牛越想越不满,看到马垛已经超出去二三十米了,这才有一下没一下地耪去杂草。他才不像马垛那样卖力:不但耪去杂草而且还把板结的土地全部疏松。他只锄草、不松土,这样要追上马垛就不是难事。
    太阳越来越明亮了,马碎牛想抬头看一下已经睁不开眼了。空气像火焰,炙烤的皮肤难以忍受。马碎牛的汗越流越少了,但他却擦的越来越勤了,草帽也摇的越来越欢了。他只想利用抬头擦汗的机会转转头,活动一下眼。
    一个乡间邮递员骑着个绿飞鸽在进村的路上看见了他,准确地说,是看见了他那刚刚高出包谷地的人头。马碎牛也正在东张西望,两个人就对了眼。邮递员大声喊道:“牛犊子,有你一封信。”
    正瞌睡给了个枕头。马碎牛飞奔而出,他激动地接过信,伏在纸上贪婪地看了起来。信是学校寄来的,他有些奇怪。“难道水平他们返校了?”但看那信封确实是学校专用的,不是同学之间书信往来时使用的普通信封。马碎牛犯了嘀咕,心想最近没惹下啥祸麽,咋把信都寄到家里来了?他扫了一眼邮递员车梁上挂着的布兜,看见还有几个信封和自己手里的一模一样,问道:“那些也是六中寄来的?”邮递员说:“都是你六中的。”马碎牛说:“那你就不用去送了。交给我,我给他们送去。”邮递员说:“这可不行!我们投递工作是有纪律的,必须交到本人手里。”马碎牛当面骂了他一句:“瓷的跟砖头一样!”他猜测这是学校要开学了,钱校长通知收假的信,就随手打开了信封。看到里边只是一张“告全体同学书”,落款不是“渭城市第六中学教导处”而是“反到底”。马碎牛有些奇怪,心想:“‘反到底’?这是谁?难道水平他们提前造反了?”
    这是一张薄的不能再薄的草绿色的彩色纸,拙劣的蜡版字迹却传达着不容质疑的命令:责令他立即返校,“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和“向我校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造反。”
    马碎牛看到了“造反”两个字异常兴奋,猛然间想起了瓦岗寨三十六弟兄那些轰轰烈烈的英雄事迹,就觉得仿佛是自己等了一千年的一个机会终于来临了,而出人头地、史诗般的生活也就要开始了!眼前那绿油油的包谷苗刹那间一文不值,甚至勤劳的马垛在他的眼里也突然矮小收缩成为一只忙忙碌碌的蚂蚁。他激动的浑身打颤,控制不住地手舞足蹈,他有一种想发狂的**。他恨不得马上就出现在那并不完全清晰的火热的斗争中去。他把锄头隔着包谷畦子扔给了他大,顾不得是否砸倒了包谷苗;又唰的一下飙飞了草帽,盖到了远处一株包谷顶上。他扬着那张哗哗作响、随时都会在抖动中撕裂的纸张高声对他大说:“学校出大事了,叫我去解决。你儿不去这事就弄不好!你爱‘农夫心内如汤煮’你接着煮;我要去‘公子王孙把扇摇’了!”说完不等他大张口,就把那张“告全体同学书”恭恭敬敬、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了口袋。一路奔跑去了赵俊良家。
    赵俊良正在看寄给他的那张“告全体同学书”。不同的是这张纸的颜色是紫色的,上面还清晰展示着当初混杂在纸浆中的草棍儿跌落后在纸面上形成的破洞。马碎牛一到,两人都激动的不得了,当下说好明天一早去学校报到。马碎牛说:“终于把机会等来了!这次,咱要在学校大闹一场!我现在就去见怀庆他们,这会儿他们肯定也收到了通知。明天咱一块走。”
    赵俊良说;“咱俩一块儿去找他们,还不知道他三个都在那儿呢。”
    马碎牛说:“有我在你还怕找不见他们?怀庆肯定在家看地图呢!七大洲、八大洋地,他记的清清楚楚,哪个国家的首都叫个啥,他也说的明明白白。他一心想走遍中国、走遍世界。只是穷的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像‘为学’里写的那个一心要去南海逛荡的四川贫僧。只要有时间,他都要拿出他那两本地图册看来看去。我就不明白那地图有啥看的?你想逛,逛去吗;谁又没挡你。四川的贫僧要着饭都把南海逛了,你可以仿效麽,难道还想‘买舟而下’?——秃子这会儿正在训练黄鼠。他兄弟昨天灌了个黄鼠,漂亮的很,秃子见了就想抢。他兄弟不给,弟兄俩差点打起来。后来秃子就谎称替他兄弟训练黄鼠,说训练好了以后就还给他,他兄弟这才同意把黄鼠交给他。秃子就这样把黄鼠骗到了手,你想想,没有三天,他能还给他兄弟?这三天时间里,除过睡觉,黄鼠不会离他的手。至于明明,不用问,肯定在家纺线呢。”
    “纺线?”赵俊良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关中道的男人是从不接触织布纺线这种事的。在赵俊良的印象里,如果说一个男人在家织布纺线那是对这个男人极大的侮辱。他也无法想象身材瘦高的明明咋能盘腿坐在纺车前那玉米皮编织的蒲团上。
    “他能纺线?”赵俊良十分怀疑地问。
    “哦,你不知道,明明他妈是咱村最有窍道的妇女。她纺的线又匀又细,她织的布没下机子就让人买走了。她黑了纺线不点灯,白天织布不停手;除过给明明和他大作饭,一天到晚手都不闲。她从不出门,没人见过她谝闲传。连我妈都说,三个她绑到一起也比不上明明他妈。”
    “这和明明有啥关系?他为啥要去纺线?”赵俊良问。
    “明明是个孝子。他妈作饭他就烧锅;他妈织布,他就安梭子。他天天晚上都在陪他妈纺线。要不是他妈把他往出撵,逼着他出来和我玩,他可能会像他妈一样,一天到晚盘着腿坐在那纺车前。”马碎牛话题一转,说:“明明纺的线好着呢,不比他妈差。我妈也说过,马跑泉要说织布纺线,她只服明明他妈;要单说纺线,那就得再加上明明。”
    “他妈咋一天到晚光是织布纺线?她咋不下地?”赵俊良奇怪地问。
    “我说了半天你是白听了?他妈是个瞎子!”
    “瞎子?”赵俊良很是震动,他不问了。但在他心目中,那个笑嘻嘻的男孩的形象忽然高大了许多。
    说着话,两个人就到了怀庆家。怀庆果然在看世界地图。手指头正指着德国一个叫‘法兰克福’的地方,他抬头看了一眼马碎牛和赵俊良,嘴里喃喃地嘟囔着:“这个城市是德国最有前途的。”
    “你又不是个特务,咋净想着刺探情报?”马碎牛一脚跨进门,不以为然地问。
    怀庆微微一笑,说:“这地方早都引起我注意了。报纸上说,这个法兰克福早晚都会是‘欧洲的金融中心’。听明白了麽?金融中心!全世界一半的钱可能都在那儿存着呢!”
    马碎牛假意吃惊,说:“哎呀老天!原来那是一个城市大的银行!你准备抢人的那两把菜刀,连矿石还不知道在那儿呢就先盯上世界最大的银行了?先把你的心收一下,学校开学了。”
    怀庆说:“知道。明天一块走就是了,这不耽搁我策划有朝一日去法兰克福览胜。”
    “我陪你去,”马碎牛说,“你先把那个‘法兰克福银行’存着的现金落实了。”
    怀庆微笑不答。他收起了世界地图册,三个人就去了秃子家。
    秃子果然在训练黄鼠,他嘴里“桩儿、桩儿”地喊着,手中的一根小棍就挑起了黄鼠的两只前爪,然后将小棍慢慢抽掉,那只棕黄可爱的黄鼠就左顾右盼,瞪着乌黑晶亮的眼睛委屈地只用后腿站着。马碎牛并不费话,他走上前去一把就提起了秃子,嘴里“歪嘴、歪嘴”地叫着。秃子他兄弟从里间走了出来,笑容满面地问:“碎牛哥,叫我有事?”赵俊良这才看到,秃子他兄弟不但不是歪嘴,甚至还长得一表人才。真不知道他大咋都给娃起了些怪名字。
    马碎牛说:“有事。从现在开始黄鼠归你,学校有几只大老虎等着你哥去训练呢。”
    秃子就很不情愿地把黄鼠交给了歪嘴,对着歪嘴那张笑嘻嘻的脸只瞪眼,一言不发,跟着马碎牛出了门。
    明明正在纺线。他两条腿盘了个跏趺坐,和尚一样地坐在蒲团上。一手摇纺车,一手拿了个棉条,正高高扬起在抽线。看到赵俊良,脸上微微一红。他连忙收了线,将棉条搭在线穗子上,身子一挣就站了起来。
    明明他妈在里间织布,侧着耳朵说:“明明,得是碎牛他们来了?明天要上学呀?”马碎牛抢在明明前边答道:“就是的。明天一大早就走。”
    “好。学生娃麽,就要呆到学校里。一天到晚守到家里咋能有出息?”
    “妈,我想迟几天再去学校,等我把这几捆棉条纺完再走。”
    “不行!”明明他妈不容质疑地说:“你跟碎牛一块走。你要心疼妈,你就去学校。你只有呆到那儿我心才安。”
    明明忧虑地看了看他妈,沉默不语。
    赵俊良知道,自己的突然出现让明明尴尬,他对明明说:“想不到你会纺线。我也想学,哪天你教我。”马碎牛把头一扭,不以为然地说:“再不要虚情假意了!说咱的正事。”
    明明他妈在里间笑了,说:“碎牛还是这急性子。人家这个娃会说话,你们得向人家学习。”
    走出了窑门马碎牛说:“咱先商量个事。”
    秃子接着马碎牛的话说:“这还有啥说的?明天早上一块儿走就是了。”
    马碎牛说:“谁问你这个?我要商量的是咱到学校以后咋办?咱五个人又不在一个班,能不能参加同一个组织?我想知道的是这些事。”
    怀庆说:“我看能。**里头也不全是工人。谁规定造反派就非得是一个班的?”
    明明似乎还在忧虑着他妈纺线的事。马碎牛看了他一眼,转身问赵俊良:
    “小诸葛,说话;你咋看这事?”
    “我的看法是:能参加同一个组织最好。如果不行,咱也要相互支持。”
    “等于没说。”
    赵俊良抱歉地笑了,说:“去了再看吧!”奇怪的是,他也有些神情恍惚。马碎牛不满地嘟囔道:“今天都咋了,一个个没精打采的?我还以为听到开学的消息都能激动地打到一起呢!”
    赵俊良只是微笑。他的心思始终没有离开明明他妈。虽然她只说了几句话,虽然自己只在明明家呆了几分钟,但一个深明大义的残疾母亲和一个孝顺懂事的儿子之间的融融母子情,却深深打动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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