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一)

    马碎牛敞着怀,拖着鞋和他大面对面蹲在院子里吃早饭。
    俩人一人一个大老碗,里边盛着黄亮的包谷糁糁稀饭,正中间地上放的是一碟子酸黄菜;俩人都黑着脸,一言不发地快速进食。
    赵俊良和柳净瓶来了,叫一声叔,俩人就站在一旁等。草叶经过一夜的恢复已经完全好了,她喜眉笑眼地紧盯着柳净瓶看,看得柳净瓶红着脸低下了头——赵俊良都觉得她有些失礼。两人正不知该说啥好,马碎牛放下碗,勾上了鞋,用手背把嘴一抹,说:“走,看热闹去!”
    马垛瞪着眼睛要发作,碍着两个晚辈终于忍了下去。只说了一句:“少骚轻,少张狂,看火色不对就赶紧回来。”马碎牛记恨昨晚那几记耳光和罚跪的耻辱,理也不理。他走到东边院墙边那六棵杨树下,挨个站在每两棵杨树中间,两臂分别外撑十次。练完了臂力,又说了一声“走”后,三个人就出了院门。刚到门外恰好遇到怀庆、明明和秃子,六个人一路就去了药王洞。
    “咋没见狗娃?”马碎牛问。
    “饭吃迟了,过一会儿才来。”秃子回答说。
    马碎牛说:“咱收假后也要成立红卫兵。先看看他们是咋行事呢——跟着巫婆学跳神,以后咱就照猫画虎。”
    秃子怀疑地问:“自己封自己是红卫兵,家门口能给钉上一块‘革命军属’的牌子不?”
    怀庆讽刺道:“不学无术!你还真把红卫兵当了兵了?照我看,红卫兵充其量也就相当于国民党的童子军。”
    “童子军最后还不是得上战场?家里咋能不算军属?”秃子争辩道。
    “上战场?你打谁呀?现在可没有蒋匪军了。”明明说。
    马碎牛突然接住了话茬,很肯定地说:“虽然没有蒋匪军了,但有走资派。对付走资派,我看早晚得用枪炮说话。”
    半信半疑的明明这才住了嘴。
    药王洞那一米多高的台阶上站着神仙般的吴道长,他背着双手悠闲地望着苍翠的秦岭,一副沉迷自得的神态。看见马碎牛过来了,就神秘地问:“不发烧了?魂叫回来了?”问完就捋着胡子笑。
    马碎牛嘿嘿一笑,知道瞒他不过,就充了光棍,说:“我就没发烧。叫魂也是假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吴道长哦了一声,表示听懂了,微微一笑说:“你昨天把件东西忘到药王洞了,一会儿我让长生给你。”
    马碎牛忙问:“是啥东西?”
    吴道长笑而不答,说:“这会儿来干啥?还想看热闹?”
    “人家不会放过你的。今儿肯定有热闹看。”
    “你咋知道?”
    “他说的。”马碎牛懒得向吴道长解释,嫁祸于人地指着赵俊良。
    吴道长这才认真看了赵俊良一眼,他问:“平时很少见你,你爷好吗?”
    “我爷好着呢。吴道长,我看红卫兵今天还要来。这一次恐怕凶多吉少。”
    "来就来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破四旧我卫道,各尽各的本分。唉,也该着命里有这一劫-------”
    赵俊良说:“吴道长,你已经失了先机。”看到吴道长疑问的眼光,他接着说:“一滴水可以融入河里、海里。因为他们都是水。可要是一滴油呢,虽然看上去也是液体,也躲进了水里——即使是躲藏在波涛汹涌的大海里——它也永远是漂浮在上面。你虽然和我一样都是外乡人,但你那一身道袍和你从事的营生却是与新社会格格不入的。你太显眼了。”
    赵俊良紧紧地盯着吴道长,观察他的反应。
    吴道长忽然笑了,脸色和蔼可亲,说道:“谢谢你——还有你这些朋友。”
    赵俊良还要说话,村东头传来了雄壮嘹亮的歌声:“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所有人都扭过头去看。
    秃子和柳净瓶有些紧张,明明和怀庆也大气不出地张望。马碎牛有些激动了,而赵俊良还是像刚才一样平静。
    吴道长叹了一口气,背着手转身进了院门。
    长生神情慌乱地走了出来,手里卷着一张油光纸。马碎牛一见就睁圆了眼睛:那是他家的马克思像。连忙问:“咋在你们这儿?”长生说:“昨天早上你刚进门,我们就回来了。天有点暗,你没看见,其实我和道长一直都在看着你烧药王爷的胡子呢。我想喊叫,道长不让,说‘碎牛要烧就让他烧吧,这也是药王爷命里的一劫’。你前脚走,道长就把这张像揭下来了,说等没人的时候再交给你。”说完,胆怯地看了外面一眼,闪身就进了寝窑。
    红卫兵大踏步出现在东边。这支队伍比起昨天来要雄壮的多,红旗开路、猎猎生风,精神抖擞、英姿勃发,抬头挺胸,看上去雄赳赳气昂昂的。无论男女,一人一身黄军装,有新有旧,却都宽大臃肿。不合身的军装让他们看上去有些滑稽。他们把袖子挽到肘部,宽大的领口里空荡荡地伸着一个纤细的脖颈,腰间的宽皮带勒出了他们营养不良的身躯。有几个身材矮小的更加可笑,上衣的下摆盖住屁股;裤裆掉在膝盖,裤腿勉上几折后还别满了曲别针。但他们的精神状态却极佳。强烈的使命感给了他们信心和勇气,赴汤蹈火的决心成就了他们的英雄气概。他们一路嘹亮地唱着歌,意气风发、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最引人注目的是旗手,他自豪的就像是手抓爆破筒冲进美军堆里的王成。
    走的近了,这才看清他们左臂上的红斑是一个袖章,上面印着“农机造反队”五个黄字。走在后边的几个人手里分别拿着拇指粗细、二三尺长的钢筋。这队红卫兵丝毫没有迟疑,旁若无人地走上台阶进了药王洞。马碎牛急忙尾随在后,和闻声聚拢来的一些看热闹的半大孩子一拥而入,药王洞顿时人满为患。
    红卫兵并没有像马碎牛担心的那样上来就动手。他们按大小个站成了整齐的两排,站在端头个子最高的旗手显得格外精神。他挺胸抬头,一手在上握着旗杆的中间位置,另一只手绕到背后握着旗杆的下端,那旗杆就斜斜地向前上方刺着,恰好把那面红旗展了开来。
    秃子悄悄问怀庆:“这就是红卫兵?”见怀庆点头,撇嘴说:“咋看咋不像兵!”
    明明答话说:“也就是和咱一样大的学生麽。”
    赵俊良想:“红卫兵果然是仁义之师。”
    一个戴着黄军帽、留着齐耳短发的女生从队列里站了出来。她慷慨激昂地读着一篇文章,内容皆是充斥报纸的有关破四旧的陈词滥调。但她读来却字字铿锵,句句有力,着力点紧扣着封建迷信对劳动人民的欺骗和麻醉。抨击处,皆是用词极端的造反语言;马碎牛便觉十分新鲜给劲。读完之后,那女生举起手臂,无比愤慨地呼起了口号,学生们便伸出拳头,激烈响应。
    “这些话太有道理了!”马碎牛便觉血脉贲张。他耳朵里全是“造反”、“打倒”、“粉碎”以及“万岁”这些增强气势的词汇。他张了张嘴,胳膊也控制不住地想往上抬。要不是赵俊良戳了他一指头,他就真的跟着呼起口号来了。
    几句主题鲜明而内容各异的反封建口号结束了,那女学生突然高叫:“打倒封建反动的吴道士!”三遍一过,她尖厉地大吼一声:“封建余孽吴鹏,滚出来!”
    长生撩起了窑洞门帘,侧身举着,静静站在一边。吴道长迈着方步不紧不慢踱了出来。他脸上从容的笑容说明他并没有听见刚才近在咫尺的震耳欲聋的口号,也并不知道这些学生的来意,他客气地问:“看病还是算卦?”
    那女生勃然大怒,骂道:“是来砸烂你这颗封建迷信的狗头!是来拆掉你这个封建迷信的狗窝!”
    “你只会辱骂和恐吓吗?”吴道长反唇相讥。
    一个手持钢筋的学生冲到了前面,大约是手里那根又粗又硬的武器给了他面对强敌的勇气,对着吴道长骂道:“狗道士!少张狂!面对破四旧的红卫兵还不低头认罪?多年来你盘踞在马跑泉的药王洞,装神弄鬼、宣传封建迷信,从精神上麻醉劳动人民,起到了蒋介石在台湾都起不到的作用!平日里你乱开药方,毒害劳动人民的身体。把病人吃的不死不活还要昧着良心收取他们的养命钱,一副铜臭商人的丑恶嘴脸!面对个别家庭困难的贫下中农,你假惺惺地开药不要钱,替封建地主阶级收买人心;实属用心险恶!你依附药王洞,作为你复辟资本主义的大本营;你以行医为幌子,实施潜伏、隐藏自己反革命行径的罪恶行为!你的罪行罄竹难书!你和这个药王洞就是长在我们社会主义新农村身上的一个毒瘤!现在,**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了,你这个毒瘤的死期也就到了!”那红卫兵喘了口气,顺势咽了口唾沫,大约是意犹未尽,接着说:“上次,因为走资派和你沆瀣一气,让你这个阎锡山的狗特务逃脱了人民的惩罚。这回,你没有哪么好的运气了!‘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我们要砸烂迷信泥胎,净化农村的文化阵地。我们还要召集贫下中农开大会批斗你!把你打翻在地,永世不得翻身!现在,你必须老老实实交代你的反动罪行,等待革命群众的审判------”
    这位乐于抛头露面的红卫兵炫耀口才,只顾滔滔不绝地演说,全不顾别人的感受。甚至和他一起来的红卫兵也等在那里,不耐烦地看着他。
    赵俊良心想:“一鼓作气再而衰。连这道理都不懂,看来水平有限。”
    吴道长气定神闲地听着,他不失风度地耐心对那个红卫兵说:“这位学生,你也是读书人,说话可得有根据,不能信口开河。你刚才扣在我头上的那些帽子,没一顶是合适的。想一想吧,如果你说的属实,我早都让公安局逮捕了!我也在这马跑泉站不住脚。我劝你先到政府去报告我的‘罪行’,然后再发动贫下中农来批判我。只要这两处有一处听你的,我卷铺盖走人。”
    那红卫兵怒道:“狗道士!狗特务!狗——你还猖狂的很!公安局咋了?早晚也要叫我们红卫兵砸烂!社员也只是暂时让你蒙住了眼睛。现在给你个赎罪的机会,你亲自去把窑里那三个泥胎砸了;要不然,我们就对你不客气了!”
    吴道长脸上已没了笑容,他目光瘆人地追问:“我要不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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