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二)
那红卫兵态度坚决地说:“我们就把你绑起来游街!就打断你的狗腿!就炸平这封建迷信的狗窝!”
吴道长真的生气了,他看了看那根钢筋,说:“就靠你手里的那根棍儿?”话音未落,疾若闪电地冲了过去,一手抓住那根钢筋,另一只手伸出两指在那个学生腋下一点,就见那学生“哎呀”一声惊叫,两手一松,身子一软就往下溜。众人眼睛刚一花,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吴道长早已将那根钢筋夺了下来。他左手握着钢筋一端,右手抓住钢筋另一端“嘿”的喊了一声,绕左臂快速旋转了几下,把个刚才还是直棱棱的硬家伙,眨眼间就绕成了一个盘旋而上的大弹簧!他顺手丢在地下,那弹簧跳起一尺多高后方才落地,兀自嗡嗡做响。吴道长突然铁青了脸,二目咄咄逼人,左右扫来扫去,声音低沉而威猛地问:“还要胡闹吗?”
盛气凌人的红卫兵女头目见到吴道长露的这手工夫,吓得面如土色!大约因为是负责人的缘故,她又不得不硬撑着,却也不知如何是好,一时紧张地说不出话来。站在她旁边的一个更年青的红卫兵,被那弹簧弹跳时在脚面砸了一下,急忙向后躲闪,那女头目下意识地跟着就退,两人都是一个踉跄,惹的村民和一群孩子哄堂大笑。那女头目不但不思退却反而羞恼成怒,像预先排练过一样,尖叫一声:“上!”猛扑过去,拦腰就抱住了吴道长!几乎是同时,又有几个男女学生拥了上去,三两下就把吴道长搬倒在地并死死地按住。一个男生顺手从裤子口袋里抽出一条细绳,把吴道长的双手反绑在了背后。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显然是事先策划好的。站在旁边看热闹的人惊讶过后来不及反应。
吴道长也来不及反应。
当那女生抱住他时,独身已久的**猛然产生了一种对异性的强烈恐惧。这种恐惧直让阅历极深的吴道长一时间喘不上气来。浑身纵有千钧力气,却也散的无影无踪。年龄和身份束缚住了他,他不敢动那女孩一指头。当他回过神来时,早已趴在地上被人捆了个结结实实。倒是长生流着眼泪,一扑二扑地想去解救他,怎奈他人小力弱,被一个大个子的红卫兵推的直向后趔趄。
“嘿!”吴道长低沉地吼了一声。那是被人暗算后的痛悔。是虎落平阳的无奈。是尽力之后的一种对命运的屈服和控诉。
几个男女红卫兵按着吴道长,站在后边的那些手持钢筋棍的红卫兵身形一动要闯药王正殿 。长生急了,顾不了吴道长了,他抢在前面两手往门框一撑,先一步堵住了正殿大门。
冲在前头的红卫兵吼道:“滚开!” 话音未落,毫不犹豫地抡起钢筋向着长生的胳膊猛力砸了下去。
马碎牛对红卫兵充满敬意。他羡慕他们那一身扎着宽皮带的黄军装,觉得他们威风的已经不亚于真正的解放军了。他也佩服他们的文章写得好,少了赵俊良讲究的所谓条理和根据,用词刚猛激烈,听上去铿锵有力。他们教训吴道长的那番话也说的有理有据。他甚至把他们看成了是不低于马跑泉五虎上将的有风度、有气势、有组织的军队,以至于在受到了强烈感染后差一点就要跟着他们一起呼口号了。虽然他也觉得红卫兵关于砸烂药王洞的话以及对吴道长的评价值得商榷,但红卫兵毕竟是代表**来的,是革命的,是代表先进的生产力,是为了无产阶级政权永不变色;马碎牛因而就没有反对。及到见他们使诈放翻了吴道长时就有些不以为然了。
“这老道没干啥坏事麽,捆他干啥呢?”
当长生撑着门框的细胳膊眼看就要被粗钢筋打断时,马碎牛实在忍无可忍了。长生年少忠厚,长生也不会算卦,长生出身卑微,长生医术高超。对付这样一个少年,怎能狠毒地让他残废?
红卫兵手里的钢筋已经举过头顶了,马碎牛一个箭步冲过去,猛力一推,把那红卫兵推翻在地。嘴里骂道:“心咋这么狠的,连个碎娃都不放过?打人也要分个青红皂白麽,咋能见人都动手?”躺在地上的红卫兵惊愕万分。
在红卫兵的计划里原本斗争的对象只是吴道长,最多加上一个“受蒙蔽”的小道童。他们深信广大的贫下中农是革命的、是坚决支持和拥护红卫兵造反行动的,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对于随后拥进药王洞看热闹的人群他们看作是自己的同盟军;对于必胜的斗争结果也丝毫不予怀疑;因而也就对马碎牛的行为没有丝毫的思想准备。
他们更是深信不会有人敢于站出来多管闲事的。
更多的红卫兵却是惊愕。看到同伴被人推倒在地,一时间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对这种局面也不知如何是好。
那个原本压着吴道长的女头目看到了,披头散发地大叫一声:“谁阻扰文化大革命、破坏反封建、破四旧谁就是反革命!对反革命份子决不留情!”一句话点醒了那些发愣的人。倒地的红卫兵一跃而起,抡起钢筋就向马碎牛头顶砸下。马碎牛反应极快,抢上一步冲进那红卫兵怀里,双手一抓,脚下使个“麻花缠”,用力一挑,“啪”的一声就将那红卫兵摔了出去。几乎是同时,另一个红卫兵舞动钢筋欲从背后袭击马碎牛,却被赵俊良死死抱住。其他几个红卫兵见状围上就打。一场以马碎牛为核心的战斗瞬间就爆发了。
柳净瓶饶有兴趣地站在马碎牛身后。红卫兵的作风和勇气让她钦佩;红卫兵对文化大革命的积极热情也让她敬仰。从内心讲,她也觉得一个供奉着泥胎的场所必然就是一个精神世界里藏污纳垢的地方、是一个与新社会格格不入的落后角落;它被红卫兵铲除应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她越往后看就越觉得有些不对味,态度也渐渐发生了变化。红卫兵不是讲道理,而是霸道地乱扣帽子;继而还辱骂和打人。这些行为破坏了她想象中的红卫兵形象。但她仍然把这看作是个别现象、是基于一时激愤。待到那个滔滔不绝的红卫兵在展示了口才之后又要炫耀武力时,她吓坏了。她在农村是见过男孩子打架的,但那仅仅是相互搂抱着满地打滚;暴烈时也就是拳打脚踢。等她看见那红卫兵手里的钢筋毫不犹豫地举起并发出呼啸声眼看要砸落在长生的胳膊上时,她那啊的一声惊叫几乎传遍了整个院落。
马碎牛行动了。柳净瓶却有些犹豫。她在思考对立的双方究竟谁代表正义、谁代表先进的生产力。正思谋着是帮助马碎牛还是劝他住手时,猛然看见赵俊良加入到混战的人群里,她的判断混乱了,也戛然而止。再看到有人要偷袭马碎牛,柳净瓶再也不作壁上观了。她一边讲“理”,一边挠痒般用拳头去擂一个红卫兵宽厚的脊背。
马碎牛一动手,秃子就异常兴奋,他想也不想就扑了上去。明明和那个红卫兵旗手纠缠在一起,那旗手身高力大,明明一时半会儿也奈何他不得;但那个旗手却发现这个腼腆的男孩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不堪一击。他抓住自己的两条胳膊迫使自己无法动手,攥在手里的旗杆反到成了累赘;更糟的是他伸出一条蛇一样柔软的腿缠住了自己的一条腿,不但浑身动弹不得,而且还一次又一次地差点被他摔倒。
秃子却没有像明明那样只缠着一个人撕打,而是一上手就瞅准了那个个子矮小、裤裆掉到膝盖、两手抓着钢筋棍浑身打哆嗦的男生。为求速胜,他趁人不防,一把抓住钢筋棍,头一歪就狠狠地在那个学生的胳膊上咬了一口!那学生一声惨叫松了手,脚步一连串地向后退去。秃子却决不浪费时间,抢上一步,瞄着两腿,抡起钢筋先将他打倒,接着再舞动钢筋见穿黄衣服的就打。一边打,嘴里还骂:“叫你狗日的都穿黄军装!叫你狗日的都扎势!叫你狗日的都说自己是兵!”他边打边跑、边跑边打。头转的像拨浪鼓,打着别人却惟恐别人打到他身上。他在人堆里钻来钻去,活脱脱一条泥鳅,一会儿掂着脚尖从背后偷袭,用钢筋去打人家的头和肩膀;一会儿又介入搏斗,猫着腰专捅别人的小腹和大腿。
那红卫兵女头目异常凶狠,一边拼命撕打,一边还声嘶力竭地指挥其他人去砸窑洞里供奉的孙思邈塑像。一些闻讯赶来的村民此刻也不作壁上观了,说是劝解,纷纷去拉偏架。一时间药王洞里打成一片。尖叫声、斥骂声、呻吟声夹杂着哭声响的惊天动地。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赶紧去叫大队长!”有人就退出了战团跑到院外去了。
几个獐头鼠目的红卫兵假意厌战,脱离战团后却分别溜到三个大殿门口,伺机往里冲。
> 马碎牛被人抱住后腰,那红卫兵身高力大,马碎牛挣不开他的手,使了几个“摔技”也奈何他不得,自知无法取胜,就求了“同归于尽”的手段。他一个绊脚将两人同时别倒在西殿门口。借着一个熟练的动作翻身向上,一脚蹬住了窑洞前的砖沿,借着力道就稳稳地骑在了对方身上。两膝盖顶着他的胳肢窝,一手压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擂鼓一样捶击着那红卫兵的脑袋。嘴里骂道:“农机学校,狗窝猪圈里出来的东西,你也跑来撒骚!你也不十里八里的打听打听,有你马爷爷在此,就敢闹事!就敢到太岁头上动土!吃了豹子胆了——”忽然想到当年建校圈地的事,心中气愤,骂词就成了秋后算帐:“想当年世无英雄,你们圈我先人的地给你们盖那个狗屁学校,还毁约不让马跑泉的娃去上学,给我村造成千古遗恨!你大哪个驴仔蛋!以前你们欺负我们马跑泉,那是因为你马爷爷当时还小,没法跟你较量。今天就给你们教个乖,让你们知道马王爷三只眼!------”正骂着,忽然又想起赵俊良讲过的“鲁提辖三拳打死震关西”的故事,知道那鲁达也是关中同乡,为人仗义疏财,疾恶如仇,很是佩服。便学了“哑柏红”戏中的口吻接着骂道:“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震关西!’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敢叫做‘震关西!’说,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那被打的学生莫名其妙,疼得龇牙咧嘴,嘶哑着嗓子说道:“金翠莲?我不认得!”
“直娘贼!你敢回嘴!”马碎牛一心想骂出“水浒”里这句自觉十分过瘾而又颇具分量的痛快话,原以为捏着他的嗓子说不出话来,也没想到能收到如此理想的效果;及到听他回嘴,心中十分欢喜,心下想道:“这厮配合的不错,给了‘洒家’骂‘直娘贼’的机会,”心中不忍,那拳头就有些儿放轻。
离他不远处正在撕打者听到马碎牛和那个红卫兵的对话,虽然满头满脸的血,也是一边“哎吆”着呻吟一边龇牙咧嘴地笑。待马碎牛明白大家是在笑他时自己也笑了。他站起身来,踢了地下那红卫兵一脚,笑嘻嘻地说:“滚蛋!滚的远远的,少让我看见你!”那红卫兵满面羞愧,站起来钻入人群不见了。恰在这时,马碎牛看见两个红卫兵正要从自己身旁冲入西大殿。伸手抓住两人后背猛地向后一扯,那两个学生同时受阻,转回身就与马碎牛撕打在一起。这一次马碎牛却吃了亏。那两个学生先就占了身高的优势,好像也懂一点拳脚功夫,不费多大劲就把马碎牛压在地下,一个学生骑在马碎牛身上,学着他的口吻调侃说:“让我也说一遍。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到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震关西!’ ------”话到此处,正自得意,脑后就重重挨了一下。只听得颅内“嗡”的一声响,顿时就觉得天灵盖四分五裂了;眼前一阵金星乱冒,身子一歪,倒在一边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