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一)
渭城六中的学生几乎清一色来自农村。到了夏收和秋收的农忙季节就不得不迁就农村的实际状况;多的放上两周忙假,少的也要放上十天。今年麦收,钱校长宣布,由于全国都在轰轰烈烈地开展文化大革命,今年的假期就不定时了,到时候,学校将根据市教育局的要求给每个同学发出收假通知。
“他大的驴仔蛋,路线斗争再重要也压不过夏收!大批判再忙活也不是放假的对手!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再紧迫也叫二斗小麦就给破坏了!要不是钱校长提到麦收,我差点都把马跑泉给忘了!”
“好大的斗!‘二斗小麦’?那你干脆不要回去,留在学校看门算了;说不定还有免费的伙食。”
“少挖苦我!我只是觉得两膀有千斤之力却使不出来,憋的我浑身难受。”
“回吧,把劲用到割麦上。渭城不是北京,农村也不是城市。谁让你命不好生在马跑泉呢。”
教室里已经没有几个同学了。接到放假通知,同学们转身就回了宿舍。爬上大通铺,把被窝卷向一端,堆在床头靠墙处就不管了;然后从床下拖出来肮脏的衣服塞进干瘪的馍口袋,准备带回家去。
秃子把大通铺上卷放整齐的被窝左看看、右看看,打趣说:“这要是些大花卷咱就不用回家了。”
马碎牛看了看也笑了,说:“这要真是些大花卷你还得回家!”
“为啥?”秃子不解地问。
“回去拿铺盖呀。”赵俊良插言说。宿舍里所有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柳净瓶突然出现在宿舍门口,她敲着敞开着的门扇,皱着眉头说:“马碎牛、赵俊良,出来一下。”两个人就狐疑地往外走。刚跨出门外,马碎牛就问道:“又出啥事了?你千万不要给我说死人了!”柳净瓶有些奇怪,说:“没有啊?”“没有你皱着眉头?”“嫌你们男生宿舍臭。还没到门口就把我熏的受不了了。”马碎牛说:“把我吓了一跳。我就说麽,都宣布放假了,还能节外生枝?说实话,死人都把我死怕了。——啥事?”柳净瓶这才说道:“水平和谢凯在他们教室等咱呢。说是要商量一下啥时候收假和收假后如何继续开展文化大革命的事。”马碎牛说:“走——我有些奇怪,啥时收假学生说了能算?”赵俊良笑着说:“也许到了该学生说了算的时候了。”
走进六六级甲班,水平就笑容满面地招呼他们坐。马碎牛不客气地坐下后,扬着眉毛问:“水平,有啥指示?”水平笑出了声,说:“你现在是六中叱咤风云的人物,我咋敢对你有啥指示?请你来是商量收假的事。现在,外边的运动形势一天一个样子,我担心钱校长延长假期,到时候耽搁咱造反。”马碎牛放心地说:“他没有那个胆。我看只要麦子收完了,随时都可以回来。”水平问他:“你看得多少天?”“十天左右吧?也说不定——这要看天气——麦子收不完不能走。”水平说:“如果在放假期间全国都不上课了,钱校长有可能就不通知我们到校,还有就是万一在这期间他被某人或某派打倒了,也就没人通知咱们返校了。”赵俊良说:“他被打倒的可能性不大——学生不来学校,谁去打倒他?再说,打倒他的人一定也需要咱们支持,那他们就有义务通知更多的人返校。我到是担心你前边说的那句话,万一全国都不上课了,钱校长即使不通知学生返校他也没什么大错。”柳净瓶说:“那就约个返校时间。到时候不管有没有人通知,大家都回来。”马碎牛说:“这样吧,以两个礼拜为界,到时候学校即使不发通知咱也回来。”水平和谢凯点头同意。水平分别看了看马碎牛、赵俊良和柳净瓶,话里有话地说:“我们同进同退,永远都是战友。”马碎牛说:“那当然,一个好汉也要三个帮呢——指望我一个——嘿嘿。”
明明和怀庆过来了。五个人背着装满脏衣裳的空馍袋准备回家。马碎牛留恋地巡睃了一眼学校,无比自信地说:“有一点我深信不疑:天下要大乱了,而我马碎牛还是要回来的!下一次我要回来——哼。”
夏忙期间,马碎牛每天能割三亩小麦;他用出色的劳动效率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他大只是满意地看他一眼,但大队长就对他赞不绝口。这让马碎牛在农活上不再服气那些成年人了——至少在割麦子这一件事上他已不输于任何一个大人。但当麦捆一上场,马碎牛就被冷落在一边。马垛不让他干别的,只让他用一把竹笊篱负责去接牲口粪便。那些牲口也怪,它们能一边拉着碌碌碾场,一边肆无忌惮地把排泄物倾泄在刚刚登场的小麦上。好在这些牲口在排泄前有一个迟疑和抬尾巴的前奏,往往在这时候,驱赶牲口的成年人就会高声大叫:“碎牛,倒粪!”或者干脆省略为“倒粪”两个字。而马碎牛每当听到这种呼唤时都必须快速冲刺到牲口身后,把手中的笊篱接在牲口的肛门下。遇到赶场人疏忽,一旦牲口把粪便排在了正在碾压的麦杆上,马碎牛就不得不用手一点点地将粪便抓进笊篱里,再端到外面倒掉。
“倒粪”的工作并不适用那些反应迟钝的人。
设立倒粪这样的岗位,也仅仅能解决牲口大便的问题,对于牲口在麦场上小便,人们就束手无策了。任凭它们哗哗地将浑浊的尿水倾泻在人们以后食用的清香美味的小麦上。
马碎牛倍觉无聊,厌烦极了每天在麦场上跟在牲口屁股后边倒粪的工作,他想亲自赶着牲口去压场。他渴望看到一捆捆赭黄色带杆带穗的小麦在自己驱赶着牲口带动的碌碌的碾压下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继尔变成为银白或淡黄色的麦草。但大人们不让他干这个活——有轻视,也有关爱——他毕竟只是个孩子。虽说压场的人都带着草帽,但是长时间呆在太阳下暴晒毕竟不是“学生娃”能承受的。他觉得很气闷,只好白天呆在场上倒粪,晚上就去赵俊良家谝闲传。
麦收只用了一周,碾场已经三天了。五虎上将齐聚赵俊良家,马碎牛问道:“广播上又有啥新情况?”赵俊良忧心忡忡地说:“天下真的要大乱了。批判‘海瑞罢官’只是个引子,甚至发动群众造反也只是个手段,真正的目标是夺权。现在北京闹的很凶,以前大专院校的学生秘密成立的红卫兵组织现在已经公开化了,而且仿效者甚众。他们把学校的党委书记、校长都打倒了,戴高帽子游街,像以前对待土豪劣绅。耐人寻味的是他们撵走工作组的动机。你猜为啥?——”赵俊良惊惧地看着马碎牛,用难以置信的口吻说:“是因为工作组坚持按党中央制定的八条意见来指导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
赵俊良强调了“党中央”三个字,五虎上将个个惊簌也难以置信。
“反了?真的反了?”马碎牛只觉得心头突突撞动。
赵俊良心有余悸地说:“结果不到半个月就有上万名学生被打成了新右派!头头们也被关起来了。听说很多大人物都被卷进来了。依我看学生们是有些过分了,搞文化大革命麽,你可以批判修正主义教育路线、你可以打倒像钱校长这样的走资派,但咋能对着党中央喊叫着‘要夺权’、‘要造反’嘛?这两句话放在一起,自古以来都是要杀头的,那朝那代都不例外。”
怀庆说:“大权不是就在党中央和**手里麽?满世界的学生喊夺权,这是要夺谁的权呢?”
“反正不是夺我的权。”马碎牛笑嘻嘻地说:“谁要夺我的权我就给他!——倒粪的笊篱把我都毛乱了三四天了。”
秃子说:“再把我的笊篱给他搭上!”
赵俊良白了他俩一眼,说:“这还只是北京的事。咱陕西的事也有些怪。汉城交大的学生对派到学校的工作组不满,以大字报形式向省委‘反映情况’,还给**拍电报诉说哇屈,结果给定了个‘六六’反革命事件。学生们不服,现在正嘈哄着把事情弄大,像北京大专院校一样揭竿造反呀。其他省也发生了类似的事件。你想想,谁是好人谁是坏人?现在,从中央到地方都乱了,人人都憋着一股劲,人们喊的都是‘打倒’和‘夺权’。一句话:天下大乱已成定局,甚至有可能动刀动枪哩!广播上已经多次警告了:这是千百万人头落地的事!”
马碎牛摩拳擦掌地说:“真要像你说的那样打倒一大批人,有啥不好的?说不定是给咱弟兄们腾地方呢!你就等着进城做官吧!”明明只是微笑。秃子格外高兴,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兴奋的就好像明天他就能进城了。怀庆不笑不闹,只是静静听着。
赵俊良接着说:“我叔叔前天回来了,他说就在咱放假前汉城和渭城的大学就不上课了,中学也不上课了。学生们乱哄哄的也在谋划成立造反组织,听说和北京一样,也叫什么‘红卫兵’。说要把学校的校长、书记都揪出来,像过去斗地主那样斗争他们。按这个形势,我看六中也快了。”
马碎牛精神异常高涨,说:“六中要成立你说的那个‘红卫兵’我一定参加。我说啥也不待到家里。对了,谁负责成立红卫兵呢?红卫兵是个啥兵?穿不穿军装?发不发枪?”
赵俊良说:“你问谁呢?我和你一样。”他想了想,又说:“学校要是不上课了,你大还能让你呆到学校?”
提起他大,马碎牛就泄气,沮丧地说:“我大的头都让牛粪给塞满了,硬逼着我今年内要学会全部农活。还说国家形势不好,等到年前给我问下个媳妇,过一二年就结婚,以后就老老实实在家种地。我对他说:‘你就不要想!咱马家打牛后半截的日子到你这一代就结束了。’我就不信我这一辈子非呆到农村!我就不信中国那么多的大城市就没有我马碎牛立脚的地方!我就不信中国有成千上万的干部,我就不能是其中一员!我一定要做个样子给他看看,我不能像他那样白活一世!”
秃子闪动着老鼠眼急切地接茬说:“就是。满城里都是自行车、工人满胳膊都是手表,我就不信没我的!”
赵俊良看了他们一眼,不满地说:“国家要出大事了,你们还净想着自己升官发财的事;毫无赤子之心。”
马碎牛不以为然地瞅他一眼,说:“你看你,连个生产队的小队长都不是,却一脸忧国忧民的样子。毛刘周朱陈林邓,国家大事还轮不上你操心呢。”
赵俊良质问说:“‘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你不会连这句话都不知道吧?”
马碎牛嘴一撇,鄙夷地说:“赵希恒老师讲这句话时我就不以为然,只是我给他留面子,没当面和他辩论而已。说这句话,那是用于外族或外国侵略时打不过人家了才喊的口号。窝里反,用的口号是‘忠 ’、是‘ 奸’。国内打乱仗,真刀真枪地干起来了,那时的口号就成了是‘兵’、是‘匪’。你也号称小诸葛,你几时见过两军对阵时,强大的一方忧心忡忡地说什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这种丧气话?只有政权快塌乎的那方才说这句话呢!说实话,这句话在我眼里就是一句不吉利的话——谁说谁倒霉!”看见赵俊良愣愣地听着,还有些目瞪口呆的样子,马碎牛继续发挥说:“可惜我生不逢时,全国解放的就只剩下个台湾了,要不然我------我就喜欢天下大乱!越乱越好!天下大乱,我马碎牛就有用武之地。户县能出个关鳞征,渭城就能出个马碎牛!他能当国民党第十五集团军总司令,还兼着个啥‘东北九省保安司令,’我马碎牛就能弄个西北王当当!”
赵俊良说:“你现在已经是西北王了——西北大话王!”
笑过闹过之后,马碎牛忽然认真问道:“俊良,你说,天下大乱究竟能乱到啥程度?”
赵俊良说:“乱到啥程度说不准。严重些国内要发生内战;轻一些就是政府对民众失去控制,谁也管不了谁。”
马碎牛眼睛放光,说:“看来还有机会。虽然乱的不是让人十分满意,但能乱到这一步也算不错了。”他转头问明明:“明明,天下大乱后你想干啥?”明明笑而不答,狗娃就抢了先,他发狠说:“我要先抢队上那头大公牛,再去农机站抢两台拖拉机;到时候你几个得帮我。”
“有拖拉机你要牛干啥?”秃子问他。
“少管!反正我是俩都要。”
狗娃是五虎将中唯一没有考上中学的。将近一年的农村生活和体力劳动的感受使他对牲口有了深厚的感情,但农机站工作人员神气活现开动拖拉机的场面和机械化惊人的耕作效率又让他极为羡慕。
马碎牛再次明明:“天下大乱后你想干啥?”
明明说:“我想念书。”
秃子不以为然地看他一眼,说:“真瓜。天下都大乱了你到哪儿去念书?”
也许是受到狗娃抢拖拉机的启示,秃子顾盼自傲地说:“我去抢银行。抢银行!抢了银行就有了钱,有了钱就能买辆新藏藏的自行车,然后再买块上海牌全钢手表,像公社干部一样挽着袖子带着表,骑着‘飞鸽’车子满世界跑。”说话间,秃子就为自己伟大的理想所激动,翻着胳膊看手腕子,仿佛那上边已经带着一块全钢手表了。
怀庆依然是那么冷静,不喜不怒,一言不发。马碎牛问:“怀庆,你呢?”
怀庆说:“我不抢拖拉机,也不抢银行。”说完再不言语。马碎牛奇怪,就问:“那你想抢些啥?”
“两把菜刀。”他看了看狗娃的脖子,又看了看秃子的脖子,说:“有这两把菜刀,不愁没有耕牛拖拉机,更不会缺钱。”
人人都吓了一跳,尤其是秃子,还夸张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狗娃只是不服气地“嘿嘿”了两句。
赵俊良也觉得冷森森的。马碎牛却高兴地跳了起来。大声说:“好!总算有一个带种的,说的像个男人样。不过——我可不想去抢刀,也不抢钱,都没意思;我要抢枪!抢枪!我早都看好了,公社武装干事就有一把手枪。他还保管着全公社基干民兵训练用的步枪,有十把呢!有了枪,我先把自己武装起来,然后拉上一杆子人再抢枪!等枪多的能武装一个军,我要先解放台湾,然后再消灭美帝、苏修,把狗日以前强占咱的地盘还有他们自己盘踞的地方统统都夺回来。”
“战争贩子、狂人、野心家、希特勒!”赵俊良想到啥就骂啥。
马碎牛不以为意,忽然问赵俊良:“俊良,你想抢些啥?”
“趁你去抢枪的时候我先抢了你家囤里的粮食!看你饿着肚子咋样去解放台湾?咋样去打美帝苏修?然后我再抢个铁匠铺,打些菜刀卖给怀庆那样的人,好让他们去对付那些抢牛的、抢拖拉机的和抢钱的——还有抢枪的!”
“哈哈哈------”惊悚之后,大家放肆地笑了起来。